□ 文/李美皆
陳學昭是浙江海寧人,1906年出生。她在文學上出道比較早,1921年便開始發表作品,后留學法國九年,獲得文學博士學位。
由于家庭的介入,年輕的陳學昭的情感曾經在季志仁和孫福熙(現代文學史上文學研究會的重要成員孫伏園的弟弟)之間糾葛徘徊,她家里看好孫,她自己看好季。最后家庭占了上風,她公認的未婚夫是孫。陳學昭到法國留學時,季已在法國。陳學昭到法國后,因為生活、學習和安全的需要,和季志仁、蔡柏齡(蔡元培之子)經常同進同出,是不無浪漫的好友三人組。這引起國內的孫福熙不滿,后來,陳學昭回國與之解除了婚約。再回法國時,陳學昭似乎可以做出選擇了,然而,這樣的好友三人組是很難做出選擇的,兩位男士都對她有所愛慕,她無論選擇誰,都會傷害另一位;而兩位男士又太紳士,不肯先做傷害對方的那個。延宕之中,季志仁的同學何穆果斷出手,后來居上,成為陳學昭的丈夫。但據陳學昭的回憶,她并不愛何穆,甚至還有點厭惡他。相反,蔡和季在陳學昭的回憶中都是美好。何穆是她得到的那個人,且她寫回憶錄時二人已離婚,關系十分不堪,她回憶過去難免帶上當時的感情色彩,也許不那么客觀。蔡和季則是她沒有得到的,其美好可想而知。“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跑了的魚兒總是最大的”,這固然是一條情感定律,但更重要的,可能還是陳學昭后來的情感生活太過蒼白了,對比之下,曾經的美好更閃射出光華來。何況,那是與青春有關的歲月。
若是大而化之地看,陳學昭的愛情故事并不復雜。然而,陳學昭以近乎自毀的方式來擇偶,其情感邏輯的吊詭,令我感到巨大的困惑。我不相信有什么是不可解的,所以執拗地想要看看,關鍵節點上發生了什么,使相愛的人分開來,不相愛的人走到一起去。陳學昭的婚戀以及婚戀觀,是一個很典型的情感問題的切片,對于后世男女特別是女性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反正,只要人類存在,男女之事就一定會存在的。陳學昭的《工作著是美麗的》是一部自傳性小說,其中李珊裳的原型是陳學昭,張德偉的原型是蔡柏齡,陳明純的原型是季志仁,陸曉平的原型是何穆。陳學昭的《天涯歸客》則是一部寫于晚年的回憶錄,其中感情生活占了很大的比重,書中的何穆代號為H。這兩個“半虛構”和非虛構的文本,足可形成互文互證,本文將二者結合與對比闡述,以便更好地呈現陳學昭感情史的全貌。
陳學昭1 7 歲在上海認識季志仁時,他正在大學讀醫學,他父親是她所就讀學校的校董。他對她像兄長一樣關愛。陳學昭晚年在《四十五年后》中寫:
季志仁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不使我害怕的男子,他的性格溫和,真的好像比自己的哥哥還親些。他比我大五歲,自命為哥哥。我的喜怒哀樂都敢于暴露在他面前。他從來不對我發脾氣。因而,我有時竟還和他扯皮,像一個頑皮的小孩。他也不生氣……
他愛上了她,她也愛他,但他家去陳家求婚時,遭拒。家人看上了孫福熙。孫是季的同學,曾受季之委托去看望陳學昭,喜歡上她,展開追求,她拒絕后,他轉而博取她家人的好感。家人的干涉,以及孫的甜言蜜語的狂熱追求,使她的感情由季轉向了孫。
陳學昭寫孫福熙開始追求她時:
我寫信給志仁,要他來看我,當時我內心很矛盾,其實是對志仁的心已動搖了。我在信中暗示說:“我永遠把你當一個親哥哥看待。”他回信給我說,因為功課忙,走不開(這也是事實)。又說,“我永遠做你的親哥哥。”從后來的許多事情看,他是說到做到的。但對我說來,留下的只有悔恨了。(陳學昭《天涯歸客》,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12月,21頁)
兩個人都搖擺,都矜持。陳學昭在《如水年華》中也寫:
他常說:“你是我的親弟弟,我是你的親哥哥。”
可是,沒有血緣關系,做什么親兄妹!這種姿態矯情可疑,或許只是缺乏勇氣去追求的托詞而已。男女之間,除非稀松到性別感都消失了,要成為像血親那樣的兄妹是不可能的。
這時候季志仁是一心只想去法國。季志仁是1926年夏天去法國留學的,臨行前托一位朋友交給陳學昭一封信,信中說,希望陳學昭早日到法國去,若旅費有困難,可向那位朋友拿,他已跟他談好。可是,也許信是寫了雙面的緣故,陳學昭竟沒有看見這寫在反面的關鍵內容。直到1935年她才偶然發現,那時她已為人妻母。這是讓她悔恨無窮的一件事情。
季志仁離開了,這封很說明感情的信陳學昭又遺憾地沒有看到,余下的機會,就是孫福熙的了,陳學昭連搖擺都不必了。孫福熙是畫家和散文家,當時已小有名氣。1925-1927年,兩人關系比較親近,孫福熙在文學上對陳學昭有一定影響,孫伏園兄弟的北新書局和月刊給她提供了文學陣地,對她進入文學界也有幫助。這可能也是陳學昭轉向孫福熙的原因之一,雖然她的才華絕不亞于孫。
陳學昭認為自己并不愛孫,成為他的未婚妻只是迫于家里的壓力。但這是后來的說法,那時二人已分手。
1927年,陳學昭領到在北新書局出的兩本書的稿費,也去了法國留學。孫福熙對于陳學昭和季志仁的關系很不放心,要她起了誓:如果辜負了孫,自己就終生獨身。既然起了誓,陳學昭到法國后就回避著季志仁。可是,霸占欲極強的孫福熙居然支使人監視她,并對她和季志仁冷嘲熱諷。她氣憤之下,索性不再回避了。陳學昭、季志仁、蔡柏齡的三人行就是這時候開始的。蔡柏齡是好友季志仁介紹給陳學昭的。孫福熙進一步大肆造謠,讓她家里給她施加壓力,迫使她回國。起初她不從,但她家人阻止報社把應該給她的報酬寄來,從經濟上掐斷了她。
據《天涯歸客》寫:
她還在彷徨和抵制的時候,季志仁表示:“還是回去吧!既然媽媽這樣要你回去跟這個人結婚,就算了!”這種退縮的表示讓陳學昭很生氣,說:“結婚!結婚!你倒說得好!我和誰也不結婚!”
就在這時候,季志仁介紹陳學昭認識了何穆。何穆第二天來找她,說:“昨晚你們兩個人談了些什么,志仁回去竟流淚了。他說他本來沒有抱著什么希望,只是盡到作為親哥哥那樣的責任……”這種“本來不抱希望”的退縮,再次讓陳學昭反感。“我可是為了他受盡了封建家庭和封建社會的折磨!”
1928年8月陳學昭回國時,季志仁送她到馬賽。
二人完全是戀人之間的依依惜別。“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季志仁以為陳學昭這次回國就不會回來了,說:“回去還是和那個人結婚算了,看在媽媽面上。”這又一次讓陳學昭生氣。她說:“我還要出來的!你以為我就不要再學習了?我是一個獨立的人……”季志仁吃驚的同時,又看到了希望。
兩人只找到一個房間,只能同居一室。
志仁說:“不要怕我,我不會來欺侮你,去!兩個人好好談談!”他把我連人帶蓋著的毯子抱到了他的床上,兩個人并排睡著,就談起來。(陳學昭《天涯歸客》51頁)
……他親了我一下面頰,一只左手伸到我的頸下,一只右手撫著我的額頭,好聲好氣地說:“可不要鬧得使媽媽難過呵!”悄悄湊到我耳邊說:“我等你!”就這樣,好像看守著一件極珍貴的東西,兩個人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陳學昭《天涯歸客》52頁)
陳學昭在回憶錄《天涯歸客》中不止一次寫到這個夜晚,在《工作著是美麗的》當中更仔細更纏綿地描寫了這個夜晚。《南風的夢》是陳學昭在1928年以她與季志仁、孫福熙的戀愛為原型創作的長篇小說,也寫到與藥君(季志仁)告別的這個夜晚。可見,這個夜晚之于她是多么刻骨銘心。
這一晚,他們同居一室,甚至同睡一床,卻什么也沒有發生。有人可能覺得不可信,但是,最簡單的道理:如果是假的,她就沒必要寫出來了;如果真發生了什么,她也不便寫出來了。
對發生在陳學昭與季志仁之間的這種“純潔性”,我是信的。這關乎對五四一代人的人格精神的信任和評價問題:他們很多都信奉“唯愛哲學”,認為性是不純潔的。這種觀念,在女性方面多半還有另一重顧慮:一旦有了性關系就要從一而終,所以不敢有。事實上,新文化運動并未帶來人文主義的全面蘇醒。相信的同時,我也禁不住要發出質疑:然而,什么都沒發生就好嗎?
對此,陳學昭其實也不能釋懷,直至晚年,她還與人談到這個夜晚。
記得就在她去世那年(1991)的春季,她在與我的一次閑談中忽然問我:“你說人生道路會不會有偶然性呢?”我回答說:“我想是有的。”她點點頭說:“我想也是有的。如果那次在馬賽,季志仁如果‘欺侮’了我,那我以后的生活肯定又是另一個樣子了!”她說這話時表情是冷靜而坦然的,看不出有什么遺憾或追悔,可是我心頭不由一酸,不忍再問什么。(費淑芬散文集《拾碎集》)
此時已經與愛情久違甚至絕緣的陳學昭,回憶“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放在我面前”,自然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季志仁把她送上船,像對小孩子那樣囑咐了又囑咐。
我回進艙里,躺在自己的鋪上就哭了,我再也克制不住眼淚,把整個木棉的枕頭都濕透了。(陳學昭《天涯歸客》53頁)
她拿定了主意,回國決不服從家人和孫福熙結婚,交涉完報社報酬的事就出國。
孫福熙實在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待陳學昭回國后,哥哥帶她去見孫,一副要把人交給他的樣子。孫卻又表示不稀罕她了。她和家人都倍感羞辱,尤其是她。家里人這時想起曾被他們拒絕并禁止來往的季志仁來了,想看看有沒有吃回頭草的可能。她愈發羞憤,賭氣說,我同誰也不結婚!我歡喜獨個人!已經想定了。
她跟母親說:一個人只能靠自己呀!你們今天想這個,明天想那個,想把我交給誰呀?別操心了!我到底是一個人,不是一件貨物!
陳學昭是“老生子”,比哥哥們小很多,且是家中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所以,哥哥們對她來說就代表著父權。女子在父權家庭中面臨婚姻選擇的這種無奈,實在是辱沒自尊,尤其對于一個受過西方教育的女子。
1929年春,孫福熙卻又追到法國來了,表示之前說的是氣話,對她糾纏不休,直到她威脅要報警,他才退卻。孫此后狀況不甚了了。
梳理三人的情感糾纏,可以參考陳學昭小說《南風的夢》:克明(原型是陳學昭)依戀著藥君(原型是季志仁),卻不愿與之結婚,她怕別人以為她是圖藥君的錢,也怕陷入與慕歐(原型是孫福熙)和藥君的情感糾纏。
當陳學昭斬斷與孫福熙的關系,家里也不再阻攔她和季志仁時,外部阻力已經消失,她又是愛季志仁的,不是應該順理成章地接受他的愛嗎?結果卻是:她雖然決定不跟孫福熙結婚,但也不好意思跟季志仁結婚了,她覺得否則就坐實了孫福熙的造謠污蔑似的,表面上造成了她因為季志仁而不跟孫福熙結婚的事實。所以,她決定“和誰也不結婚”,“但心里總覺得有負于志仁”。這似乎是撕扯不清的三角關系的后遺癥。陳學昭的女兒陳亞男也對筆者說:由于孫福熙的緣故,她跟季志仁走近,心里難免有點疙瘩,好像真的驗證了孫所猜忌的。
還有,她賭氣跟家里說:“誰也不結婚!我歡喜獨個人!”也等于留下了一個口實,影響了她跟季志仁的退路。可能是從小與哥哥們溝通不暢甚至遭受粗暴對待所產生的后果,陳學昭性情中確實有一種賭氣式的倔強,在某些關鍵節點上,容易留下令人扼腕的遺憾。這倒是兒童教育心理學可以援引的一個案例。
可是,別人怎么說怎么想,真的比自己的感情本質更重要嗎?說到底,愛是自己的事。
陳學昭結束了三角關系,仍然有三人行的問題,那就是她和季志仁、蔡柏齡的情感關系。雖然美好,終究也是一個曖昧復雜的格局。這三個人之間的關系,我感覺也是最難梳理的。
當她再次抵達法國是一大早,首先去找的是季志仁。卻敲錯蔡柏齡的房門,很不好意思——這似乎是一個神秘的暗示。季志仁見到她之后則是:
他雙手圍著我,要親我的面頰。我用力推開他,他就走開了,也不生氣……(陳學昭《天涯歸客》82頁)
她把帶來的文具作為禮物送給季志仁:
他撫摸著這文具,呆呆地發出輕輕的嘆息。我也呆了一下,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不喜歡這文具么?不知道為什么我也難過起來。(陳學昭《天涯歸客》85頁)
這明明就是戀人關系,可是,他們(尤其是陳學昭)又為什么要不當戀人關系去確認呢?雖然沒有徹底的親密關系,可是,那些甜蜜溫存的親吻擁抱,何嘗不是戀愛的證明呢?何必自欺欺人去否認?這就是“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第四種情感嗎?
她打定主意不跟他結婚,卻又擺脫不掉對他的依戀。可能還是愛得不夠。因為這愛來得太容易了。
陳學昭寫:
志仁已經摸到了我的規律,我對小蔡是客氣的,所以在有一些場合,他總要小蔡出來講兩句。對志仁,我常責備自己太任性,可是改不過來,我確實已經完全把他看做比自己的親哥哥還親的人了。(陳學昭《天涯歸客》89頁)
因為季志仁太愛她,所以她在他面前無所顧忌,她拿準了無論自己怎樣他都會原諒的。這份愛因而就缺少了張力。蔡柏齡系蔡元培與第二位夫人黃仲玉所生,1906年出生在中國。1907年,40歲的蔡元培去德國訪學4年,蔡柏齡與黃仲玉同行。蔡柏齡小時候又回到中國讀過幾年學堂,然后就長期生活學習在歐洲,當時是巴黎大學物理系的學生。蔡柏齡的中文已經非常生疏,季志仁介紹他與陳學昭相互補習中文和法文。蔡柏齡在陳學昭眼里是一個深沉的憂郁王子,她覺得他是有分量的、令人敬畏的,她在他面前克制、不敢造次,唯恐引起他的輕視。毫無疑問,距離產生美,產生張力。她羨慕他的家世背景,又有點憐憫他,因為他孤獨——上進的同學懾于他父親的聲望對他敬而遠之,功利的同學接近他又帶著攀附他父親的目的。他博學多才,樸素自律,他的勤奮刻苦在她和季志仁之上。他也愛陳學昭,在季志仁介紹他們認識之前,他聽說附近有個用中文寫作的女作家,就和姐姐懷著仰慕來拜訪過她。互補中文和法文后,他倆接觸多起來,互有好感。他愛得含蓄而紳士。
他們三個人相處很美好,一起翻譯作品,一起郊游,一起吃飯,但在消費方面,三人一直是AA制,雖然陳學昭是女士。她寫:志仁和小蔡的經濟也不寬裕,這個,一般人是不會了解、不會相信的。
三人各懷心事,但誰都不會說破,就那么含糊著美好著。可能都明白,含糊是美好的前提,有一個人不再含糊,美好就不翼而飛了。蔡柏齡是表達感情較少的,季志仁則儼然是準戀人。三人行久了,如果只有兩個人在,反而感覺不習慣和不愉快。
《工作著是美麗的》中寫,明純和珊裳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已經很少,偶爾有這樣的機會:
明純兩手捧住了珊裳的兩頰,可是他并不走近她,像她所擔心的,他僅僅望著她,說:“這腦子里在想些什么,我很想知道。”但是他的神情卻是溫和的、信任的,仿佛說:“看你能忘得了我!”
她拂去了他的手,卻也微笑著,帶著一點歉意。“請寬恕我吧!”她仿佛在說。“你會懂得的。”她想。(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57頁)
她為什么不干脆拒絕、只做朋友呢?一是慣性的依戀,二是覺得有負于他。
陳學昭從小缺少家庭溫暖,父親去世,哥哥們當家,經常對她粗暴管教。哥哥們或許骨子里有點對她的愛,只是不善于表達溫情罷了,這也是中國式父兄的慣常模樣。她在回憶錄《天涯歸客》中寫:“他們不經調查,就先罵我一頓,餓一餐飯……”雖然有疼愛她的母親在,但癱瘓在床,沒有多少話語權,無法護佑她。但在自傳性的《工作著是美麗的》之中,她卻虛構了一個被疼愛的童年:對于這個獨生的小妹妹,他們從來沒有打過,也沒有罵過。這何嘗不是一種被愛渴望的代償性實現呢?由于哥哥們的緣故,她從小害怕男人,所以,她特別強調季志仁是第一個不使自己害怕的男人,她在他身上得到了被愛補償。愛的匱乏使她依賴季志仁的溫柔之愛,但這很難激起她同等的愛,她對他沒有激情。這在男女之情中其實是致命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季志仁更適合被她發“好人卡”。這也是她自覺有負于他的原因。
也許更是德偉的存在,使珊裳不那么想跟明純結婚吧?
后來,在延安,珊裳昏迷幾天醒來后,看見丈夫曉平,腦子里出現的卻是德偉的面孔。她接著回憶起:
她曾經想過那么一個計劃:在他完全沒有提防的時候,當他夾著一支煙,凝思著一個數學的題目,一個化學的公式,他的靈魂正在升華的時候,她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親一下他那迷人的嘴,從此她跑掉,永遠不再見他。可是,她到底不敢。(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230頁)
可見,她在巴黎時就是愛著他的,而且這份愛是帶著激情的。但這份愛在當時又是注定難以實現的。從蔡柏齡那方面看,她跟季志仁的感情在先,蔡柏齡是個紳士,不會對朋友做出橫刀奪愛之事。況且她也是矜持的。
陳學昭很難選擇蔡柏齡,則不僅是礙于季志仁,而且,她跟蔡柏齡有距離,她對他的感情是含著敬畏的。她跟蔡柏齡之間的距離,除了二人本身的差異外,還有家庭地位的差異。雖然蔡柏齡很節儉,但陳學昭當時以為他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直到1942年,她和何穆的婚姻破裂,周恩來與她談到蔡柏齡時,她才消除誤解。
“……人們謠傳他父親貪污了多少萬元,存在什么農民銀行。”聽到這里,周副主席又插進來說:“這完全是冤枉!造謠!蔡元培先生是個清貧的教育家,是沒有錢的。”(陳學昭《天涯歸客》176-177頁)
《工作著是美麗的》也寫道:
某副主席嚴肅地說,“他又不想做官,掛個名,也是國民黨故意拉攏他。”(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279頁)
陳學昭的成見是錯用到了蔡柏齡身上:
那個時候我有個成見,凡是做官的,都是壞的。(陳學昭《天涯歸客》23頁)
珊裳向來從心底里鄙視和憎惡這些在國民黨里做官貪污的有錢人。(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279頁)
她的偏執,她近乎怪癖的敏感,使她有些方面不太通達。她認定當官的必壞、為富必不仁,又誤以為蔡柏齡家當官有錢,就對他產生了心理障礙。其實,蔡柏齡非常節儉,他有一次回國時,父親蔡元培給了他坐三等艙的錢,他卻為了省下錢來買留聲機、唱片和書,而睡在最底層的貨艙里。
當時季志仁有家庭依靠,經濟條件比她好一些,正是她在小說《南風的夢》中所寫的,擔心別人以為她是圖藥君(原型是季志仁)的錢。
陳學昭的矜持是出于自尊,而她的過分自尊,很大程度上又是源于自卑。過度自尊和自卑是一體兩面的事。正是童年造成的自卑,使她潛意識里固執地認為:自己不值得幸福。那句廣告詞“你值得擁有”,其實是很多人所缺乏的。
固然,再次選擇季志仁有點吃回頭草的意思,這會讓她尷尬。但,也許還有另外的尷尬。
陳學昭在《南風的夢》中寫,克明與慕歐確立戀愛關系后,曾經同居過。克明原本當作一種女性解放而邁出這一步的,可是,當她看到慕歐得到她的身體后,就以為占有了她的全部,表現出極其低下自私的性愛觀時,她又反感失望和后悔了,那不是她想要的。
從《南風的夢》中可以延伸出文本之外的某種意味。小說寫到的是女主人公的自我抗爭,沒寫到的是:曾經與人同居的明珠暗投所帶來的自我嫌惡,自身的不完美感帶來的自我壓抑。太多女性受到這一思維的局限:既然已經委身于他,就只能這樣了。這個觀念誤導和毀滅了許許多多的女性。
《南風的夢》雖然有原型,到底是小說,但它是不是透露出一個可疑的暗示呢?很多真相,其實是為小說的虛構所掩蔽的。我們如果在大膽假設的前提下,把小說所寫的投射到現實的人物關系上,許多不可理喻的莫名其妙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無論與孫福熙還是何穆的關系,都證明陳學昭是一個抵擋不住異性糾纏的人,有些事情的發生雖非出自她本意,但仍然會發生的。以陳學昭之神圣愛情觀,可能越是把一份愛情看得圣潔,越是不能容忍有任何瑕點。如果這是陳學昭自卑的另一根源,那么,她讓自己止于溫柔愛撫,就更好理解了。自然這是封建貞操觀作祟,但人的觀念中若是盤踞著這個東西,又奈若何?若是這種假設成立,那么,愛慕她的季志仁和蔡柏齡越是把她當公主看,她便越是怕跌下圣壇。
她想:明純和德偉,他們將來都會有一個自己的家,但是他們將來怎樣過他們的家庭生活,他們生活上的伴侶將是怎樣的人物,她是想象不出的,反正,他們是會有的。至于她和他們呢,他們間的友誼已經登峰造極,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了。(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57頁)
“好到不能再好”,意味著這種好已經到盡頭,再走下去就可能生出變數了,一直保持在沸點是很難的;而三人之間任何別的關系的產生,都會破壞這種美好。她不愿跟哪一個結婚而破壞美好的平衡。她也不愿自己有跌下圣壇的危險。
與陳學昭神圣的愛情觀奇妙對應的,是她茍且的婚姻觀。她借珊裳之口說:
但是結婚有什么意思呢?就算結了婚,結婚以后又怎么樣呢?……生一大堆孩子,于是成天張羅生活,打發日子,詛咒,吵架,離婚或是娶姨太太……何必呢?為什么一個女人一定要經過這一套呢?(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57頁)
這更為她不跟兩位男士結婚提供了思想依據。她無法斷定更愛誰的難題也不必去面對了。
……當然,她還不能不想到明純,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她是不是愛德偉勝于愛明純呢……(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296頁)
她到底更愛季志仁還是蔡柏齡?她自己最終也不確定。不過,因為后來季志仁也結婚了,只剩下蔡柏齡一個選項,愛的對象自然就成了蔡柏齡。《工作著是美麗的》中寫:得知明純有了女友后:現在,珊裳對于德偉的尊敬和信托,已經超出了她過去所給予明純的。(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87頁)
還有,當她跟何穆婚姻的破裂足以證明,她跟他們兩個之中的哪個都比跟何穆好的時候,她也就不必去區分跟誰更好了。
在季志仁結婚以后,蔡柏齡對她愈發含情脈脈了,但已無濟于事,因為她更早結婚了,跟自己并不愛的人。
三人行的歲月靜好并沒有維持多久。孫福熙剛走,何穆又來了,而且比孫福熙更善于糾纏。
何穆是陳學昭即將回國之前認識的,陳學昭回國就是為了擺脫孫福熙的糾纏,哪想到更能糾纏的已經埋伏在路口。他們一相識何穆就表現出他的殷勤,以及對陳學昭利用的企圖。因為她有名有利:有女作家的名氣,有稿費收入。
在送陳學昭回國的前一晚上,季志仁曾說:“這個人是厲害的,我和小蔡都是呆子傻瓜,我們要學他也學不會!”(陳學昭《天涯歸客》51頁)
何穆患了肺結核,在高城療養,邀請季志仁和陳學昭暑假去玩。二人約好一起去,可是,陳學昭放假早,為了省巴黎的房租,就先去了。何穆開始糾纏陳學昭。她寫信告訴了季志仁,請他快點來。可是他拍了個電報:有事不能來,你何日回巴黎,電告,去接。她當時很不高興,很久以后才悟出來,他是叫她馬上回巴黎。但她為了已付的房租——又是房租,可見經濟對愛情的影響——沒有離開。何穆對她千般逢迎萬般哀求,在她離開前:
我老實對他說:“我不愛你!”“是不是可以試試看呢?”他哀求著。我從內心想到這是一個病人,好像覺得應當有點人道主義精神,就像哄一個耍賴皮的小孩一樣,隨口說:“試試看吧!”(陳學昭《天涯歸客》97頁)
從《工作著是美麗的》可以看出,陳學昭從高城回來后,感覺到有一種什么東西橫亙在她和季、蔡之間,使他們生疏起來了。那自然是她的新戀情,盡管她不承認。何穆頻頻寫信來,攻勢很猛。這二位男士卻只是含蓄。這種情況下,含蓄就意味著退敗。
她仍然肯定自己不愛何,何也不理解她,認為何不過是“從我身上想撈到一點幫助,幻想我這個女人有名有利”,就寫信再次拒絕了他。何馬上跑到巴黎,哭著跪求,以自殺相要挾。陳學昭被逼不過,只好松口:“這事以后再談。”對于何的拼命追求,她是欲拒還迎的,至少沒有堅決拒絕。開始時一旦淪陷,后面就無可抵擋了,因為他已經吃準了她。
某種程度上,何穆不就是另一個孫福熙嗎?她屬于“招黑”體質嗎?孫福熙對她也是軟纏硬磨,她雖看不上,但答應戀愛關系。軟纏硬磨型的男人似乎是她的陷阱,她總是口頭說厭惡,然而又被吃住。一物降一物,她一直是吃這一套的。如果說,跟孫福熙是她屈從了家里(其實也不完全是屈從),后來跟何穆,則跟家里人毫無關系了,但何穆不還是孫福熙類型的嗎?
何穆實在要自殺,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不應該由她負責。他是成年人,應該有能力為自己負責。可她負擔起了這件事。何穆為她鬧自殺,可能給了她一種“上帝”感,一種可以決定別人生命的滿足感。
她1956年在《生活并不如此簡單》一文中寫:
我曾經想,而且現在還是這樣想:兩性問題在今后也還是一個社會問題。如果我有女兒,我一定要教育她:如果將來有男人向你求愛,在你面前用死來威逼,那你干脆就說:“滾你的蛋!你要自殺聽你的便罷!”不要那么天真地相信。
這是多么痛的領悟。
當然,悲劇的根源不止一端。自己的軟肋,她也有自省:
盡管珊裳自以為她討厭阿諛、恭維和逢迎,在不知不覺之中,她卻往往被他那些極不含蓄的阿諛所陶醉。然而,他又是極大膽地指責她的缺點,她的不善于處理生活、處理人事,而向她做著種種極現實而又極實際的獻議和計劃……奇怪,怎么明純和德偉從來沒有這樣指出她的缺點,陸曉平這些話使她覺得新奇而另有可親和可感的地方。她甚至在心里責怪明純為什么對她沒有這樣的獻議,又拋棄了學醫而改學音樂,使得他的父親和庶母更加憎恨珊裳,以為這是受了珊裳的影響,是受了珊裳的勸誘,因而他甚至不想回國,要永遠流浪在國外。如果她要有一個家,她想,她倒是愿意像明純這樣一個人來替她管理,給她一個在流浪歸來后的歇息處。(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68-69頁)
明純和德偉都太客氣了,而且不務實,陸曉平卻是一個毫不含糊的非常實際的人,有他倆缺少的東西,也與她形成互補。這段話中也透露出她對季志仁的怨。怨與愛是連在一起的,是愛的遺憾。
對于何穆追求陳學昭,季志仁和蔡柏齡盡管不悅,卻自欺欺人地保持著沉默。或許,他們太君子了,沒有處理此種復雜局面的能力;或許,他們太要面子了,怕傷和氣,怕失去三人之間的友誼;或許,他們還有一定的幻想,寄望于她有分辨的能力。待何穆追到巴黎,陳學昭眼看就要抵擋不住時,他們終于感覺到將要失去她了。
蔡柏齡這時才激動地說:“拒絕他,為了您自己,為了……”(陳學昭《天涯歸客》168頁)可是陳學昭哭著跑開了。
《工作著是美麗的》當中,陸曉平追到巴黎后,德偉終于要跟珊裳嚴肅地談一談。
“拒絕他!不要給他利用!”他嚴厲地望著她,“為了你自己,為了……”
沒有等他說完,珊裳跑了,她好像逃避一個災難似的,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寓所來。
她……悄悄地揩著眼淚,她悔恨自己是這樣的冒失,為什么沒有聽完德偉的話呢?他究竟還要說些什么呢?……最后,她自己還是這樣地自加勸慰著,她以為她沒有別的辦法,在愛情上,也許她是卑怯的,她缺乏自我決斷的勇氣。(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71頁)
德偉還要說什么?這就跟黛玉臨終前說的“寶玉,你好……”一樣費人思量。
自然,她已經陷進去了。
她是怕何穆再去鬧自殺,但那其實是不可能真正發生的,只是她自己落入陷阱而已。
《工作著是美麗的》中這樣寫珊裳當時的心理活動:
“也好,”她還是自加勸慰地想,“反正一個女子,總要有一個丈夫;有了一個丈夫,就有了一個保鏢的人,不至于再引起麻煩、流言和誹謗了。”(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74頁)
也寫到珊裳多年以后婚姻破裂時的自我檢討:
“由于一念之差,鑄成大錯!是的,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把他當做一個保鏢的人,以為借他可以擋住其他男人的麻煩……”(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264頁)
陳學昭這種通過世俗婚姻安置身心的想法,倒也是對于三人之間難以抉擇的關系的一個破局,似乎她不選他倆當中的任何一個,就會使三人美好的關系永遠保持下去了。她用這種無厘頭的近似顢頇的方式,把三人斬不斷理還亂的“美好的困局”一下子廓清了,雖然導致的結果更糟。
“我不愛他,更不是去追求幸福。”她覺得對明純和德偉并沒有什么負疚,“將來他們都會明白的。”她以為她不過做著一件類似無可奈何的擺脫不掉的慈善事業而已。(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74頁)
這是珊裳去投奔曉平的火車上的心理活動。她正在明明白白地背離兩個所愛的人,而奔向一個不愛的人。她不愛何,就無損于她對季和蔡的感情,是嗎?這里面的邏輯,實在病得不輕,看得我簡直按捺不住,如同面對閨蜜的愛情遺憾那樣耿耿于懷。是的,若是我有一個閨蜜如此這般,我一定罵得她狗血噴頭。
更有病的是,她選擇了一個處處不如自己的人,因此感覺心安理得。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婚姻正義”?
人年輕時,容易對自己有某種誤解,等有了閱歷,誤解消除,看清自己要什么時,往往也晚了。這就是人生。陳學昭當時那么年輕,確實很難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但是,當她寫作時已經不再年輕了,依然分析不透當初為何會做出那么匪夷所思的選擇,所以,我想替她分析一下。為此,我還特地請教了一位從事心理咨詢的朋友。
我們一致認為,這是自卑所導致的。讀者看到的是她高度的自尊,但是,過分自尊跟自卑正是同一個問題的一體兩面。自卑感可以成為提升的動力,但若不被正視,結果可能就是用過度自尊來掩飾自卑。面對青春美麗優雅的她,人們自然會納悶:她有什么好自卑的呢?可是,追溯到她的原生家庭問題,那就沒什么好奇怪的了。心理學上非常重視童年經驗對人格發育的影響,認為腦中關于童年的“最初畫面”,就是一個人自傳的開始。陳學昭在自傳性的回憶錄《天涯歸客》中寫的,“他們不經調查,就先罵我一頓,餓一餐飯……”就是她人生的“最初畫面”。童年被哥哥們粗暴對待,得不到溫情,這奠定了她一生的心理基調。一個被嫌棄的小女孩周圍的厭女的面孔,投射給她的是自我厭惡的暗示,自卑情結因此長成;盡管長大后有倔強的女性主義的反彈,然而感性上仍然不容易愛悅自己。
阿德勒在《自卑與超越》中指出,“被忽視的兒童”是童年容易出問題的三類兒童之一。被忽視的兒童從來不知愛與合作為何物,沒有建立起與他人的良好聯結。超越自卑的最佳方式,就是與世界產生有益的聯結。在最為重要的三個聯結中,兩性關系是其中之一。遺憾的是,陳學昭沒能選擇有益的兩性關系。阿德勒認為,自卑情結容易引起緊張感,自卑者因而有動力去尋找優越感。但又因為害怕失敗,他們尋找優越感的方式往往不是去面對去行動,而是回避合作,選擇退讓。他們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來克服自卑感,提升優越感。不幸陳學昭正是如此。超越自卑的執拗心態,決定了她可以為內心的一份優越感而選擇不如自己的配偶。她跟季志仁和蔡柏齡,彼此相愛,但她感覺到對方比她優雅、優越和從容,就產生了內心的局促,遲疑著不去選擇。換了何穆,什么都不如她,但對她軟纏硬磨,她就選擇了他。軟纏硬磨型的,讓她感覺自己被需要。她認為有點可笑甚至可鄙的,讓她更容易找到優越感,心理上從容、寬裕、有把握,同時徹底超越了哥哥們造成的那種對男人的害怕。這些來自童年的心理因素潛伏在心,暗暗主導著她,她卻不自知。哥哥們的兇暴面孔使她恐懼,不得不屈從,這構成了她的壓抑,對于屈從和壓抑的反叛欲望,鑄就了她擰巴倔強匪夷所思不顧一切的個性,這種個性終有一天會鬼使神差地左右她的選擇。
她只是滿足于在一個需要濟貧扶弱的對象面前,自卑感不會再折磨她了。很遺憾,她沒能產生這樣的自覺和自信:你值得擁有更好的愛人。
陳學昭的小說《真實的故事》中,女主人公因為母親有外遇而被歧視,她就找了一個“破落戶男人”來結婚。她說:“我恰好配和這樣的人結婚,他是不能夠也不會嘲笑我的,他的母親和我的那個有差不多的歷史。”
以這樣的理由來處置自己的婚姻大事,好像成了一種“陳學昭特色”。個人的愛情婚姻幸福,就這樣輕忽地被葬送了。
何穆又窮又病,等著一個仙女姐姐或圣母去拯救,自卑的她就被激發出了圣母情結,她感到自己被需要,可以拯救他人。蕭紅跟端木蕻良,不也是這樣嗎?感到自己被需要,自己的價值就在這被需要當中體現出來了。她們都有被嫌棄的原生家庭的精神胎記。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憐憫,也會促使陳學昭接受對方。因為對方是那種離了她活不下去的狀態。即便是被裹挾,她也理解成被需要。這就形成了拖累癥的人格特質。越被拖累,越感覺自己是救世主似的,獲得了一種廣大的人道主義的滿足。所以,這個終將被證明是錯誤的選擇,問題不全在何穆,也在她自己。
她還把將與何穆結婚的消息寫信告訴了國內的師友,包括魯迅先生。然后:
六月底我離開巴黎,動身去里昂,志仁和小蔡看我什么東西都帶走,心里當然明白我是不會回巴黎了。他倆還是送我上火車,只是他倆的神態顯得很不愉快,彼此竟沒有說一聲“再見”。(陳學昭《天涯歸客》110頁)
這不僅不是何穆把她綁去的,而且是她自己主動去的。就算是陷阱,也是她自己走進去的。或許有矛盾掙扎,但這畢竟是她自己的決定,不能說是違心。若說以前是屈從于家人,這次,她可是未經家人同意,就同何穆結婚了,而她母親是要她回國以后再結婚的。
她到里昂后,收到魯迅之弟周建人的信,大意是,不能因為一個人生病而跟他結婚。這不是跟沒生病不必吃藥一樣明白嗎?可是,她表示,若信在她離開巴黎前收到,她就不會來里昂了。她對待婚姻的選擇,似乎跟學生食堂里打這個菜還是那個菜一樣游移多變不當回事兒。似乎經別人提醒,她才明白:結婚是有關一生的大事,不能為了這個人或那個人生病,而當一件慈善事業來做的。
何穆寫信給季志仁:
對志仁說:“你曾說你不愛學昭,我愛她。今后請你不要再寫信給她了。”我很生氣,什么話也沒有說,我想志仁與我之間從來也沒談情說愛過,但是不能否認我們之間有極深的感情,想用刀來砍也是砍不掉的。我內心很懊悔自己太輕率地離開了巴黎……(陳學昭《天涯歸客》113頁)
說“志仁與我之間從來也沒談情說愛過”,實在不客觀。從此,她與季志仁之間的通信中斷了。“但我還是天天想著他。”何穆幾乎討厭她所有的朋友,為了減少吵鬧,她斷絕了很多朋友關系。蔡柏齡仍然與她通信,但不提季志仁,也不提何穆,只是兩個人之間的問候。
7月,為了對何穆的病有利,二人搬到克萊蒙,陳學昭進克萊蒙文科大學上課。陳學昭1927年到法國留學,跟何穆結婚是1931年,四年的時間里,她過法語關,學音樂,又因學費太昂貴而改學文學,一直是在漂著。當然,她同時在不斷寫作,用稿費來養活自己,但寫作在國內也可以進行,不是她到法國留學的目的。使她落到現實的陸地按部就班推進人生的,是何穆。她厭惡何穆太現實,但何穆的現實態度,也許正是她所缺乏的。她入讀大學,獲得博士學位,與他對她的影響和規劃是分不開的。這一點必須承認。
剛到克城,住在小旅館里,各人住一小間,太費錢。……終于找到一大間,……我不愿與他同住一室,但他詛咒說他目前根本不能過結婚生活,不會來侵犯我,生活在一起可以彼此有些照顧。……從心底里我更加懷念志仁和小蔡。……到克城的兩個月后,發現我懷孕了……(陳學昭《天涯歸客》114頁)
都已經住到一起去了,陳學昭還在“懷念志仁和小蔡”。
何穆雖然有陳學昭認為的太實際太算計等問題,但毋庸置疑,他在婚姻中是積極的;而陳學昭對他的態度,則體現出阿德勒在《自卑與超越》中所論述的,自卑者因為童年未能與世界建立起有益的聯結,所以沒有對他人感興趣的能力。
珊裳不愿結婚,“等讀完了功課再說。”(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74頁)可是,懷孕了,就只能結婚了。他們是得知懷孕后辦的結婚手續,未舉行婚禮儀式。她已經在他的熱烈攻勢下淪陷了,依然撇清著不肯承認,仿佛主觀可以大于客觀。
兒子生下來,為免何穆的肺病傳染給他,他們把他寄養在奶娘家。陳學昭更要努力寫稿賺取生活費。據陳學昭寫,何穆不在意她寫什么,只在意她的稿費。何穆自私地拖累著她,還不許她買報紙看,二人因此發生口角。
我想,他大概以為我已和他生了一個孩子,擺不脫他了。我計劃出走,打算只告訴奶娘,……我已把一切悄悄準備好,要走了,可是看他打了人工氣胸回來,喘著氣,好像要斷氣的樣子,我心里又有些不忍。可是我從心底里厭惡、憎恨他,……這個人反正什么都做得出來,又是哭呵,又是認錯呵,說:他說錯了話,再不說這種話了。……當時我想,為著這個孩子和這個人的病,只好拖下去,但不可能永遠拖下去。我想起了小蔡在人前說過我的話,這是別人傳給我聽的:“這兩個人根本不適合,將來不知誰先發動離開。”(陳學昭《天涯歸客》115-116頁)
她好像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為人妻母了,還把賭氣出走看成一種矜尊的自由解放。而放棄出走,不過是被孩子和丈夫的病拖住,出于人道不得不暫緩一下而已。
她對他又充滿了憐憫,當她看見他這樣疲乏地走進門來,對他也似有抱歉的心情——她正在想離開他!她跑去擁抱他,她的身心激烈地顫抖著,他卻并不知道她抑制著自己的情感,還以為她是愛他呢!(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76頁)
其實在婚姻里面,有多少感情是純粹的愛情,而不是慈悲和不忍呢?
木已成舟,他們只能奉子成婚,她依然把性當作給予他的施舍,愛則不肯施舍。
珊裳常常吃驚地發現自己,就是在她帶著抗拒的反感,被曉平擁抱著的時候,她竟想象她親密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崇高的、她所尊敬而能激發她熱愛的一個男人……這是兩重生活呢,還是一個罪惡的念頭呢?(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85頁)
男人以為能夠通過占有女人的身體而控制其靈魂,這是狂妄可笑。可是,女人通過靈肉分離而使男人的企圖落空,也不見得高明。靈肉一致的愛不是不可以達到的,女性的婚姻選擇怎么可以忽略肉身的欲望?愛情在別處,在婚姻之外,這是可能的情形。但若是一開始就認定愛理所當然在婚姻之外,那是外星人的話。她不僅靈肉分離,而且愛情與婚姻也分離了,這是多么錯位和擰巴。
她以為夫婦生活是一種社會的生活,包括這幾種東西:經濟關系,兒女關系,利害關系——而兩性生活只是其中一方面——等等的一個股份公司。她不相信一個男人一輩子只愛過一個女人——他的妻,一個女人一輩子就只愛過一個男人——她的丈夫,哪怕在最初他們確實是互相戀愛的那種婚姻。……然而他或她只能和一個人或者極少數的人在同一時候過夫婦的生活……(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85頁)
基于這樣的觀念,她認為在婚姻中“嫁雞隨狗”是當然的。這倒是曾經在歐洲貴族階層流行的觀念和做派,貴婦與騎士的浪漫曾經被視為自然。
她幼稚得非常固執,按她的謬見或執念:愛情是圣潔的,婚姻是茍且的。那么,就把愛情和婚姻分離吧。這仿佛是一個兩全之策,可是,婚姻是求仁都未必能得仁的,何況一開始就不求仁呢?她可能閱讀文學中的浪漫愛情太多了,以至于認定愛情形而上、婚姻形而下,愛情在云端、婚姻在泥淖,所以才有了這樣的分離。她對婚姻如此悲觀,對愛情又如此浪漫,注定無法把二者統一起來。
我不愛他,可是我跟他結婚了。我討厭跟他親密,可是我有孩子了。而且,這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并沒有蒙蔽欺騙。——可能因為后來婚姻破裂了,陳學昭寫作時未能正視自己當初的感情。若非矯情和不坦誠,那就只能說,她實在太被結局所傷害和左右了。喜歡以結果逆推過程,這也是人性中的通病。
還有一點也可以證明她的不客觀,她把何穆寫得一無是處,可何穆到底是靠自己取得了醫學博士學位。當然,對他的博士學位,她也是不屑的,因為她也取得了文學博士學位。
陳學昭并非受虐狂,那只不過是她失敗后的受虐想象而已。原本她是沒準備失敗的。
“和一個境況差一點的人在一起總比和一個境況比自己好的人在一起自由些,少受壓制些……”(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74頁)
這是珊裳的想法。她以為找一個弱于自己的男人,她就有主動性了,人格絕對獨立,對男人高高在上,永遠立于不敗之地。她不惜放棄優于自己的男子,而下嫁不如自己的男子,就是為了在婚姻中穩操勝券。可事實是,“小男人”也可以因為“男性”這個“大性別”而變得膨大;再弱的男人,僅憑男性這個“天賦強權”的性別,都有可能在婚姻中掌控女性。何況,一個想法如此幼稚的女性,不被男性掌控才怪呢。憐憫,居高臨下,那只是她的幻覺罷了。她滿心優越感地把結婚視為“無可奈何的擺脫不掉的慈善事業”,不幸的是,當她懷著自以為是的悲憫,清高地看待陸曉平時,實際上早已被陸曉平所掌控。
男性自私狹隘,給不出女性想要的平等尊重和理解,這是一個事實,女性無法改變的。女性能改變的,只有自己的選擇。假裝男性不是這樣的“壞”,或者幻想男性應該是那樣的“好”,都是沒有用的。耽于此種自欺或幻想,是女性自身心智觀念的局限,應由自己負責。如果只有在天下男人符合女性理想的前提下,女性才能活得好,那么,女性注定是不幸的。男女兩性的現實,大概永遠無法以理想為尺度來考量,亦無法照此抉擇。須知,女性同樣不完美。無論男人女人,都是在不完美中尋求相對完美而已。
陳學昭離開法國時,到巴黎與恩師G教授告別,蔡柏齡去旅館看她。
他悄悄告訴我,志仁已放棄了音樂,在一個領事館做翻譯,因為他父親已去世,不能不找一個職業來維持生活,……過去,我就不贊成志仁學音樂,覺得他年紀大了些,不如把文學和音樂作為一種業余的愛好,而他的家里一直怪我,以為是我影響了志仁,使他改學音樂的。這實在是冤枉!
……突然,H拿出一張棣兒的照片給柏齡看,他看著照片,好像大吃一驚,“呀”了一聲,接著他一句話也沒說,把照片遞還給H。我想也許他在想:“她真的這樣愛這個人么?”他一定還是懷疑的。(陳學昭《天涯歸客》123-124頁)
我更遺憾的,不是陳學昭后來錯過了蔡柏齡,而是從前錯失了季志仁。錯過蔡,是造化弄人。錯失季,才是人為錯誤。顯然,季志仁就是男朋友,否則那些親昵無法解釋。這難道還無法定義嗎?只差一個既成事實的確認而已。但季志仁生生是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這一錯失,固然有陳學昭糊涂的原因,但季志仁的責任也是很大的。在梳理陳學昭的情感脈絡時,很多的節點上,季志仁的行為態度都令我惋惜甚至憾恨,所以,一直等待著綜合他的各種表現,來分析一下他的問題。
季志仁有一種奇異的君子人格,最初,她與陳學昭是男女朋友,后來的孫福熙、蔡柏齡、何穆,都是他介紹給陳學昭的,相當于“引狼入室”,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季志仁似乎喜歡干這樣的事。是顯示自己的大度還是自信?抑或人性太健康缺少應有的私心?
陳學昭與孫福熙斷絕之后,季志仁與陳學昭基本沒有阻力了,他為什么沒有把二人的關系升級為正式的戀愛關系?季志仁說過何穆的“厲害”,他和小蔡都學不來。自然,他含蓄溫和,不喜歡爭搶局面,不好意思表現露骨,可是,他也太被動了,被動到足以令人理解為消極。
在陳學昭招架不住孫福熙的追求而向他求援時,他沒有來。在陳學昭抵擋不住何穆的糾纏召喚他時,他也沒有來。他太淡定了!以至于一次次“拱手相讓”。敏感細膩的他,關鍵時刻卻麻木起來,幾近于退縮。是他對陳學昭愛得不夠嗎?不是,他很愛她,當陳學昭最后跟何穆結婚時,他是生氣的,冷冷的不再理她。她是相信陳學昭的定力嗎?還是等待經得起考驗的堅貞愛情自動成熟?可是,陳學昭就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她具備成熟的理性和定力嗎?一直撒網而不收線,他那么確定愛情的魚兒不會跑嗎?
陸曉平對于明純的分析雖有偏狹,但不無道理:
他說明純就是這么一個在愛情上非常卑怯的男子,他不敢向愛情前進一步,他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只能被女人挑選,而不會自己挑選女人……(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86頁)
陸曉平自曝成功的秘訣:
為什么我能和你結婚,而明純及別的人卻不能!因為我看到你是一個戒備男人極嚴的人,好像一只小雀子,時刻在提防四周是否有捕捉它的東西,如果你慢慢地走近去走近去,它立刻就飛走了,你只有趁它還來不及提防的一瞬間,突然,一把把它抓住。我就是這樣做成功的!(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84-85頁)
是的,他抓住了陳學昭的要害,也看準了季志仁的問題。季志仁就是在“慢慢地走近去走近去”,走得太慢了,像慢鏡頭,結果陳學昭飛走了。
雖然季志仁家里還沒有同意他們的關系,但只要他堅決,不是不可以結婚的。他是怕沒有家里的支持,不能使她過上好生活嗎?但他在陳學昭結婚以后,還是與別人結了婚,并自謀生路去了。退一步說,就算結婚有阻力,至少也可以明明白白確立戀愛關系,可是他也沒有,老是說什么親哥哥親妹妹之類的,對于彼此都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定位,好像在努力掩蓋什么似的,結果最后真的成功掩蓋了。
季志仁為什么不急于去得到愛情?表示自己有足夠耐心嗎?表示自己足夠君子嗎?表示自己有自信等她百分之百來托付身心嗎?其實都沒必要,待機時間太長,可能會導致啟動不了。他太克制了,克制得過了分,最該燃的時候沒燃,于是就永遠止步于此了,就像高原上水只得燒到八十度,怎么都達不到一百度。發乎情止乎禮,是指不濫情,若是連唯一摯愛都“止乎”,那就永遠抓不住愛了。關鍵時刻要拿得起,聽從身心召喚。太圣人化,克制成壓抑,愛的“力比多”就減損了。
也許季志仁看到陳學昭并沒有那么情愿與他訂終身,所以一直在遷就她。可是,男人再有足夠耐心,女人也很難主動依偎過來。在愛情面前是不宜太紳士的,太紳士了會顯得有所保留,不易達到激情的燃點。季志仁并不是沒有魅力,在法國一直有人追,后來他的妻子就是主動追求他的。可是他為什么俘虜不了陳學昭呢?陳學昭是需要熱烈情感的人,季志仁卻溫情有余、熱情不足。紳士風度如同素食,健康,但平淡寡味。
其實,從陳學昭莫名地跟了何穆的這種“作”勁兒來看,溫和的季志仁大概也是接不住她的。季志仁既然君子得不像個男朋友,最后也就真的不是男朋友了。他們都以自己一以貫之的思維方式和行事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命運,驗證了“性格即命運”這句話。
不愛孫,愛季,卻成為孫的未婚妻。不愛何,愛季或蔡,卻成為何的妻子。這是當時的情感事實?還是事后的情感論定?陳學昭會不會受到“得到的總是不好的,得不到的總是好的”這一情感規律的制約?
我理解,所謂“真命天子”,就是指對的人。結婚自然是要以此為目標。像陳學昭這種“可敬的走不到一起去,可惡的反而走到一起去”的狀況,我總覺得是反人性的。寫作此文之前,我與陳學昭的女兒陳亞男女士有過交流,她這樣回答我對于陳學昭選擇的不解:陳學昭是要找一個能夠長久到老的人,雖然何穆的功利性等不可取,但從結婚的角度講,還是可以的,他學醫,而且已經學成。重要的是,何穆追得緊。陳學昭覺得反正總要找個人結婚的,就是他吧。陳學昭不選擇季志仁的原因是,季志仁原本是學醫的,因有潔癖,后來又改行去學音樂,她不贊成。陳學昭不選擇蔡柏齡的原因是,雖然二人是同年的,但蔡比陳小8個月,她一直叫他小蔡。而且,當時二人都在上學,不宜成家。她對蔡也了解不夠,蔡是搞科學的,她有隔膜。
陳亞男這樣一解釋,陳學昭選擇何穆就不那么莫名其妙了。陳亞男所說的,似乎比陳學昭所寫的更通透清晰。也許,后來的陳學昭是受傷太重、懊悔太深,乃至忘情于控訴何穆之丑陋,彰顯季、蔡之美好,而顧不上好好剖析自己當初的心理動因了吧?蔡柏齡只是比陳學昭小8個月,都能構成她心理上的障礙?想必還會有人對此表示疑議,但只要想想陳學昭從小在心里埋下的對“溫柔兄長”的渴望,這一點也就不難理解了。
陳學昭的婚姻選擇,給她留下了終身憾恨,人到中年,她想起來還會痛悔不已。陳學昭續寫的《工作著是美麗的》之中,被打成右派的李珊裳依舊夢縈魂牽:
偏偏在沒有了幻想的時候,她常常在夢里記起了他們。在夢中,她多次到巴黎,卻并沒有見著他們,不是她忘記帶他們的地址,就是他們正往外地旅行去了。有一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明純歸國了,他還要出國,她去送他,還是像在1926年夏天她送他走時,在楊樹浦碼頭告別時的情景。突然,明純生氣地對她說:“你即使不和我結婚,也該和德偉結婚!”凌晨二時左右,她檢查大門回來,躺在床上,迷蒙中看見德偉,他還是當年給他補習法文時的樣子,他推開書,說:“拒絕他!”接著,捂著嘴巴,掉下了眼淚!她驚醒過來,沒有法子控制自己,終于哭了。(《陳學昭文集》第2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12月,596頁)
在我年輕的時候,覺得悲劇的愛情很美,如同五四時代的一些女作家覺得與性無關的愛很美。現在我不這樣想了。現在的我,認為靈肉一致的愛才是圓滿的,形而上與形而下結合的愛才是美好。有一些說法很是眩惑人心,比如,距離產生美感,相見不如懷念;比如,幸福是庸俗的,悲劇的美高于一切。是的,從審美的角度,也許如此罷。但是,生活不是審美,人還是要用肉身來活著的。從體己的角度講,我覺得愛一個人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就算庸常的生活會毀掉愛情的美感,畢竟你也體驗了愛情之花從綻放到凋落的全過程,總比永遠只是水月鏡花來得自然、踏實和“實惠”。維納斯的“缺陷美”是屬于藝術的,而拿到生活中,就是殘疾人了,諸多不便。所以,我寧愿要不那么美的圓滿。這也正是“在懸崖上展覽千年”,還是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的永恒選擇題。
陳學昭跟何穆1931年結婚,1932年有了孩子。雙雙拿到博士學位后,東方語言學院的G教授邀請陳學昭去工作,但學醫的何穆在法國找工作不容易。而且,畢竟惦念戰亂中飄搖的家國。1935年,一家三口回國了。回國后何穆行醫,陳學昭寫作,在后方生存與發展都不那么順遂,向往革命,遂于1938年8月4日第一次來到延安。陳學昭是進步作家,以前與瞿秋白夫婦、茅盾夫婦、魯迅夫婦等多有交往。這一次,她是以重慶《國訊》雜志特約記者的身份來到延安采訪的,任務是向國統區介紹延安,采訪文章后結集為《延安訪問記》。作為海歸博士夫妻,他們在延安是很受禮遇的。一年后,因為不能適應蘇區環境,何穆選擇離開,陳學昭也一道離開了。到了后方,他們的兒子夭折了。因為從延安歸來,他們的自由受到國民黨限制。又因為依然向往革命,1940年12月底,他們第二次來到了延安。何穆任中央醫院院長。陳學昭到文藝界抗敵后援會(簡稱文抗)當作家,是延安學歷最高的女作家。
第二次進延安后,陳學昭和何穆剛剛找到各自的位置,夫妻感情卻破裂了。她希望他在醫學上有所成就,不愿意他擔任醫院院長而陷入事務性工作。雖然何穆的工作煩惱也會帶到家里來,影響到她的情緒,但我認為陳學昭依然沒有權利代替他人做出選擇,即便這個人是她的丈夫。
他們的婚姻一開始是建立在她優越感的基礎上,在法國時,陳學昭確實是婚姻中強勢的一方。但回國后,陳學昭發表作品少,稿費少了,主要靠何穆生活,她的強勢地位就在喪失。到了延安,何穆強大起來了,她在婚姻中的強勢已經沒有客觀生活基礎作支撐了,她和何穆的主從關系就徹底顛倒了。但她改變不了婚姻中的慣性,依然保持著優越的姿態,甚至變本加厲,既不柔和又不講策略,而是以一種賭氣似的正面硬杠的態度對待何穆,麻煩就來了。
陳學昭潛意識里認為自己為了何穆而犧牲了跟季志仁或蔡柏齡的機會,心理上有種不平衡,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埋下了不平等的種子,這何穆不會不明白。陳學昭在婚姻里也一直端著,這何穆也不會感覺不到。焉知何穆不是在蓄勢待發呢?他一旦翻身,可想而知。人都是有自尊的,即便你看不起的人。
婚姻破裂時,她也檢討過自己:
“……我沒有把他看待成丈夫,更談不上愛他。可是這一切能怪誰呢?誰的責任大呢?是誰勉強了誰的?他沒有能培養起我對他的情感。”(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264頁)
檢討之余,她仍然認為他沒能讓她愛上他,是他的責任。她還是沒有追究:自己干嗎要選擇一個不愛的人結婚呢?有一種觀點是:找一個我愛的,不如找一個愛我的。因為這樣對方會對自己更好。可是,像她這樣,直接找一個不愛的甚至厭惡的,哪怕對方再愛你,也謬之千里了。
《工作著是美麗的》中寫,在延安,陸曉平有了婚外情,待珊裳那么惡劣,甚至已經起訴離婚,她還不想離,做著種種挽回的努力,一改在曉平面前的高高在上,做小伏低,以至于痛感自己的低下姿態連帶著降低了德偉和明純的尊嚴。
婚姻這條船再破再漏,她還是想待在上面,像《海上鋼琴師》中的男主人公一樣,堅持不下船。這與她的初衷已經相差太遠!如果她的初衷是誠實的話。
若是和平離婚,對雙方的心態將不至于造成太惡劣的影響,但他們的離婚是何穆以她妨礙他工作、破壞醫院團結的理由到法院提起的,陳學昭受傷慘重。被動離婚的人無所不用其極的念頭和做法,她也有過一些。十二年的婚姻結束,陳學昭完全是以受害者自居的。當人心理上沒有出口時就會歸咎于命運,可命運一定程度上不就是性格嗎?
怨婦心態使陳學昭后來寫出這一段時容易有某種激憤。本來,失去兒子就夠痛苦的了,何穆又另有所愛,而且據陳學昭所寫,還蓄意用安眠藥等方式來使她“自殺”。表面的事故是煤氣中毒,但陳學昭認為是他給她服用了安眠藥。不過,后者只是懷疑。
陳學昭的激憤曾經讓我懷疑這個情節是不是她的某種臆斷——何穆不至于那么不善良吧?我把這個疑惑說了出來,陳亞男回答:那應該是真實的,感情破裂,另外有人,自然希望障礙消失,而自己又不用下手。就算是煤氣中毒,他明明知道木炭沒有燃燒盡會有危險的。他后來也確實是與那個相好的護士結了婚。我問,何穆有沒有看到陳學昭寫的?有沒有什么反駁?她說,沒有反駁,他也不一定看得到。我想,戰爭年代,看不到是可能的,但后來他一定可以看得到,除非他不想看。總之,他沒有反駁。陳亞男所說的,又把何穆不善良的可能推進了一步,使我更加無從判斷了。陳學昭是在何穆另有所愛時懷孕的,陳亞男出生不久,陳學昭和何穆就分居了。陳亞男對筆者說,這種情況下讓陳學昭懷孕,也是何穆有預謀的:你看,就是我不要的女人,都為我大著肚子,懷著我的孩子。這的確既讓女人難堪,又滿足了男人的虛榮。男人的陰暗心理,受過傷的女人是最懂得的。
陳亞男九個月時,父母離異,父親再婚,她跟著母親。我留意到,寫到小時候的陳亞男,陳學昭幾乎不稱“女兒”,而是稱“女孩”,不知這是不是出于某種情感障礙?陳亞男的記憶里幾乎沒有父親。父親曾經到學校看過她一次,母親就跟學校打招呼禁止了,這是她記得的唯一一次見到父親。陳學昭被打成右派后,何穆趁陳學昭不在家時,給在杭州的陳亞男寫了一封信。據陳亞男回憶,信中表示如果生活困難,可以到北京跟他過。信中還寄了自己的照片,陳學昭回家后看到說,老了。信和照片都燒掉了。陳亞男沒有回信,她不可能離開相依為命的母親。
陳學昭寫到過自己看信后的反應:
我一直沒有對孩子談過我這件錯誤的上當受騙、差一點送命的婚姻,而這時卻不能不簡單地談一下。“我要寫封信去罵他一頓。”孩子說。我說:“你罵他,正好中了他的計,從此勾搭不完了,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睬。”我把H的信抄了兩份,一份自己留著,一份用掛號寄給省委宣傳部,對我離婚的經過,作了說明。把H的原信用掛號寄給中央宣傳部,請黨轉告H,不用再來信,正如在離婚時他所提出的“一刀兩斷”。孩子自己也寫了幾句。從此,再沒有來信……(陳學昭《浮沉雜憶》,花城出版社,1981年3月,66頁)
陳亞男說道,陳學昭與何穆都去世后,曾有何穆的一個子女到杭州公干,想跟她見個面,她拒絕了。她不愿背叛母親,也不愿節外生枝再起波瀾。我聽上去,的確陳亞男叫何穆比較自然,“爸爸”這個稱呼大概她是叫不出來的。這樣也好,把情感切割清楚,是一種自我保護。陳學昭與何穆至死再沒有任何聯系。何穆務實能干,在延安做了中央醫院的院長,后來成為一名德高望重成就卓越的醫生。那個在報紙上被人悼念和頌揚的何醫生,與陳學昭寫的H或陸曉平(陳學昭是從來連他的名字都不愿提的),如何統一起來呢?陳亞男說,他后來變了,也是共產黨培養的結果。何穆比陳學昭早一年去世,陳學昭看到報紙上的訃告和報道,也表示:看來,這個人后來變好了。也許,這時候她終于放下了仇恨。對象已逝,恨也無的放矢了,不放下還能怎么樣?死亡使他們和解了。
1936年11月,剛到陜北不久的丁玲曾在一篇文章里寫到“一支筆”的厲害:“一支筆寫下了漢奸秦檜,幾百年來秦檜就一直長跪在岳廟門前,受盡古往今來游人的咒罵;《三國演義》把曹操寫得很壞,直到現在戲臺上曹操的臉上就涂著可怕的白色,那象征著奸詐小人的白色。所以有人說一支筆可以生死人,我們也可說一支筆是戰斗的武器。”當然,丁玲是要強調“一支筆”的戰斗力,但她同時也說出了一個話語權的問題。在話語權方面,普通人和作家是不對等的。作家當然需慎用話語權,但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往往是感性的情緒化的,以情感而非理性來創作的,否則大概也不會成為作家了。這是一個矛盾。我承認,若是我處在陳學昭那樣的情形,不會比她強的,我們都有女人的感性局限。
陳學昭在婚姻問題上有點兒迷信。她跟陳亞男說,她離婚后曾找算命瞎子算過命。
“說我命硬,犯二夫命……哼,既然硬就硬到底,我偏不再婚,什么二夫命,去它的。”還說,“算命的人老腦瓜作祟,只知道舊社會女人離不開男人,好像一個女人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似的,我倒要做個樣子給他們看看。”(陳亞男《我的母親陳學昭》,上海文匯出版社,2006年4月,151頁)
倔強要強的她,又經歷了與蔡柏齡的不可能之后,感情上算是自行了斷了。晚年,面對來訪者,她眼神黯淡,嘴唇微微顫抖地說:“我這一輩子也不知道什么叫幸福!”
作為“小我”的女人,婚姻選擇往往是致命的。而作為“大我”的人生,會為很多因素所左右,比如事業的選擇、政治道路的選擇。
陳學昭參加了1942年5月召開的延安文藝座談會,深刻反省和改造著自己。她在適應和轉變,無論生活、思想還是寫作上。她于1942年8月離婚,12月“文抗”解散,她就調到《解放日報》做了副刊編輯。
陳學昭的婚姻選擇顯然是失敗的。周恩來1942年對她說,“你沒有做錯過什么事,就是這件事情做錯了,沒有處理好自己的私生活。你年輕時不識人!要識人呵!我不了解季志仁,蔡家我是了解的,蔡柏齡是比較適合的人。”提到這兩個人,陳學昭感到負疚,她寫道:甚至對蔡老先生(指蔡元培)也感到負疚,1935年回國后,在上海幾次遇見,他對我微笑走近來,我躲開他,怕他和我談起柏齡(陳學昭《天涯歸客》176頁)。顯然,周恩來是非常敬重蔡元培的,也很看好蔡柏齡。
我也說了心里話,我希望在活著的日子能再去一次法國,看看熟人。周副主席插進來說:“這總有機會的。”我接下說:“我并不想改變我的私生活,我只想見見幾個老朋友,和大家敘敘往事和別來的一切。我衷心可憐他們,特別是可憐蔡柏齡,他倒霉就在于做了名人之子……”(陳學昭《天涯歸客》176頁)
在陳學昭個人情感極其潰敗的時候,法國的朋友對她無疑是一個極大的精神安慰和寄托。她心里始終裝著蔡柏齡和季志仁。
陳學昭一直有一個法國情結。《我在法國的日子》一文中,她寫道:我在巴黎的日子雖然不長,也不算短,這是我一生中的黃金時代——最年輕稚嫩的心,最旺盛的精力,最強的求知欲,最富于好奇心和想象力;過著物質上極為貧困、精神上相對自由的生活。當然,她的法國情結是與季志仁、蔡柏齡的感情連在一起的。
她寫,1939年,她的孩子去世后,她第二次到延安前:
我常常想:是為了這孩子才一年又一年地拖下來,拖到這時。現在還有什么必要拖下去呢?我不由得想起了國外的老師和朋友們……抗戰正在緊急的時刻,我難道總是去想個人的事情么?(陳學昭《天涯歸客》155頁)
離婚又使她重拾幾年前放下的法國情結。“被離婚”是極度失衡和慘痛的,她寫:“對于某一個人如果你沒有愛過,也就沒有什么值得恨,要是只有鄙視,那就會從心上完全抹掉了影子!”(陳學昭《天涯歸客》169頁)她越是痛恨剛剛成為前夫的這個人,就越是會思念曾經愛過、現在還愛著的人:我認為真誠的感情是不會隨著時間消逝,而是隨著時間加深(陳學昭《天涯歸客》168頁)。在個人感情萬分痛苦之時,她一面真誠地學習《講話》,深刻地反思自己;一面想起自己在法國讀過的《神曲》之《地獄篇》,背誦法國詩人拉馬丁的《湖上吟》:風呻吟,溪悲息,所有聽到的,看到的,呼吸到的,統統都說他們曾經相愛。
在法院辦好離婚手續,“一刀兩斷”后,她寫:
是中國共產黨給了我新的生命,我沒有死,還要活下去,工作下去。當然,我不能不想起柏齡當年勸告我的話:“拒絕他,為了您自己,為了……”我想念志仁,也想念柏齡,帶著深深的負疚。(陳學昭《天涯歸客》168頁)
她已經別無寄托了。這時候,在法國的他們給予她的情感力量,無疑是救命稻草。
她寫珊裳:
自從離婚以后,她更想念國外的青年時代的朋友,她深深覺得對不起明純和德偉,她辜負了他們這種真誠的難得的珍貴的友情!(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276頁)
需要強調的是,陳學昭的法國情結和革命情結是并行不悖的。她的法國情結是深摯的,她的革命情結也是深摯的,她在這兩個情結之間徘徊了一輩子。這兩個情結看似矛盾掣肘,實則不然。前者是私情,后者是大愛。那個年代的人,是把私情與大愛分得很開的,但若將二者擺在面前抉擇,一般來說,私情都會讓位于大愛。
她到《解放日報》工作后,看到歐洲也燃起了戰火,法國也在抗戰。
我沒有時間和精神去想念國外的老師和朋友們,可是事實上我還是沒法克制地在想念他們:他們究竟在哪里呢?(陳學昭《天涯歸客》172頁)
1943年,陳學昭一面響應大生產運動,用彈鋼琴的手,在紡織機前的機械運動中充實或麻木著自己受傷的心,一面還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戰火中的法國,堅信法國人能夠戰勝德國人。
她的手搖著紡車,心思卻飛向天邊:“應當是復活節的前后了!”她想起年輕的時候,在那滿是花香的巴黎,做大學生的日子,還沒有結婚的自由的日子……(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270頁)
陳學昭這時候是很苦的,而法國很遙遠,可以說遠水不解近渴,那么,她有沒有可能在革命隊伍里找到新的情感歸宿呢?
看陳學昭在法國留學時的照片,穿戴成套的法式女帽與上裝,美麗優雅,風華絕代。1940年12月第二次到延安時,陳學昭穿著法式大衣,戴著法式貝雷帽,依然優雅。重慶國統區記者趙超構1944年六七月份到訪過延安,寫了《延安一月》,其中寫到陳學昭:
學昭女士在延安有“紳士派”之稱,這不僅是因為她還保留住一點愛美的氣習,就是在談吐上,也含有法國風的嫻雅與含蓄。
雖然陳學昭加入革命集體后裝束氣質有所改變,由洋轉土,但土是大家都土,她在當時的環境中仍然是出眾的,而且美貌氣質才華兼備,怎么就會孤單下去呢?就這個問題我問過陳亞男,她說,在延安時,有人為她介紹了一個人。第一次見面,是陳學昭先來了,看見那個人,轉身就走了。第二次是那個人先來了,看見陳學昭,也轉身就走了。彼此都看不對眼,連交談都不必了。
1945年,陳學昭發表了一首抒情詩《我送你》。
刊登在《解放日報》副刊上后,我接到好幾個同志的來信,他們欣賞我這首詩。我想,會不會在我的感情上,曾經起過一點小小的波瀾?但我畢竟有自己的理想,是不可能改變我心底里的感情的。(陳學昭《天涯歸客》186頁)
陳學昭情感方面的“理想”,就是心向巴黎,這也堵塞了她在革命隊伍里尋找伴侶的可能通道。
在法國住了九年的陳學昭,就算穿上了工農裝,就算思想意識已臻于工農化,骨子里還是葆有法式的優雅,她確實很難在革命隊伍里找到步調統一的人。《工作著是美麗的》中寫,珊裳與曉平感情破裂時,朋友去找到曉平勸解,回來向珊裳敘述:
我對他說:“你們在外國結婚,這樣適當的一對!怕再找不到像珊裳這樣的人了。”他笑起來,說:“珊裳在這里,她倒是再也找不到適當的人了,她是沒有辦法的了,看她怎么樣!”(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236頁)
這里面雖然不無曉平的惡毒,但也是句實在話。
在延安整風時,陳學昭被批評是“大婦人主義者”,瞧不起男人。她對女兒說,其實她是從小被哥哥們管束怕了,所以害怕男人,盡量規避。她不怎么跟人打招呼,這一點陸定一都直言不諱地批評過她:“……你是一個有社會影響的人,你見了人要先招呼別人,因為人們計較這一點……你要先向人點頭招呼。”(陳學昭《天涯歸客》180頁)她的矜持是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
陳學昭寫到的一個細節,可以說明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她結婚后,季志仁出于對愛情的失望也結婚了,二人從此疏于聯絡。1934年陳學昭到巴黎,遇見了季志仁夫婦。
突然,志仁在前,后面跟著一個生得端正的法國年輕婦女,志仁走得那么快,他的夫人好像追一樣跟上來。我們雖然正面相逢,可彼此都害怕什么似的躲開去,沒有招呼,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陳學昭《天涯歸客》123頁)
陳學昭特地寫到季自顧快走,全然不管妻子。她由這個細節解讀到什么呢?季不會體貼女人?季不是很愛妻子?其實季志仁之前對陳學昭是非常體貼的。不管怎樣,由這個細節的捕捉,可見陳學昭的敏感細膩,以及對于男人的紳士標準。這樣的敏感細膩在那個年代的中國是很難得到滿足的。
在革命隊伍里很難邂逅愛情的陳學昭,可否回望舊日的感情而有所收獲呢?季志仁已經結婚,這條感情線就不用考慮了。可以考慮的是蔡柏齡,尤其在得到周恩來的認可和鼓勵之后。
陳學昭離開法國時,蔡柏齡到巴黎的旅館看她,二人懷著傷感告別,又懷著熱望定下兩年之約。
我送他到樓梯口,問:“您回來吧?”“不!還是不回來的好!永別了!”我說:“收回您的永別!再見!”“那您什么時候出來?我等著您!”他說。“至多兩年,我就出來!”我回答。他又說:“好!我等著您!”(陳學昭《天涯歸客》124頁)
“回來”是指回到中國。“出來”是指離開中國。二人是約定至多兩年后在法國見面的。
周恩來也曾留學法國,了解法國文化,他認為蔡柏齡是比較適合陳學昭的婚姻伴侶。那么現在,陳學昭和蔡柏齡還有沒有機會呢?
1943年秋,陳學昭在《解放日報》國際版上看到兩條電訊:蔡柏齡發明了磁場,已是著名的發明家;巴黎大學東方語言學院院長G教授去世。
陳學昭寫,有一次她去看望周恩來夫婦,周恩來對她說:“你要做好精神準備,今后你的工作崗位是在國外。”(陳學昭《天涯歸客》184頁)她一面對出國去工作很忐忑,怕自己做不好;一面又很想去一次法國,看望蔡柏齡、季志仁、兒子的奶媽一家等。畢竟,她曾答應蔡柏齡兩年后回巴黎,也曾答應G教授兩年后到東方語言學院任教,她想了卻這樁感情債,然后回國繼續革命。她一直想自己攢錢去一趟法國。
陳亞男寫:
母親的想法向周恩來、鄧穎超伉儷提到過,他們理解她的情感。周恩來同志作了安排,即在1947年至1948年間,當解放戰爭進行得不再那么激烈的時候,讓她動身赴法國,從事國際民主婦聯工作,給了她一個去法國的機會。(陳亞男《我的母親陳學昭》275頁)
1945年7月1日,國民參政會黃炎培、傅斯年、趙超構等到延安訪問,陳學昭參加接待。陳毅要陳學昭寫信給在法國的蔡柏齡,勸他回國。信是托傅斯年代發的。1956年陳學昭才聽說,這封信蔡柏齡收到了,他隨后寫信給舅舅(繼母的哥哥)想要回國。舅舅告訴他,回來只能安排在國民黨的“中央研究院”。這是他不愿意的。但要去延安他又聯系不上,所以就沒有回來。原來,他曾經有可能回來。陳學昭聽到之后,“無法克制內心的激動和難過”。
1945年7月14日,陳學昭入黨了,直接成為正式黨員,連預備期都省略了。但是,陳學昭的黨員身份是秘密的,她的入黨介紹人是黨校四部主任和組織科科長。直到1949年11月,陳學昭擔任浙江大學第一任黨支部書記時,為了便于工作,才把黨員身份公開。
1945年8月,抗戰勝利。9月,中央組織部門通知陳學昭,中央決定讓她從東北經蘇聯出國,到巴黎從事國際民主婦聯工作。組織上還要求陳學昭不能帶孩子。對于這一工作安排,陳學昭很意外:我并不喜歡做婦女工作,也沒有做婦女工作的經驗,心里又惴惴不安起來。但終究還有私心,我想:能去一次巴黎也好,見見老朋友,敘敘往事,把精神上的債還清。(陳學昭《天涯歸客》186頁)
派陳學昭出國,是組織上做出的一個成熟而慎重的工作安排,周恩來早有考慮。二戰結束后,中共要加強對外工作,陳學昭本身是文化人、知名作家,又通曉法語了解法國,適合對外工作的需要,這是最重要的前提。而且,陳學昭此去顯然是負有統戰任務的,包括她的黨員身份不公開,也是為了方便做統戰工作。蔡元培是一位文化巨擘,盡管他1940年已病逝,但仍然是一位寫進歷史的文化名人,是受到周恩來等中共領導高度尊重的。蔡柏齡既是蔡元培的兒子,又是一位很有成就的物理學家,是將來建設新中國極其需要的人才。所以,無論從哪方面講,蔡柏齡若能在陳學昭的感召下回國,都會是影響非常好的一件事情。自然,中央做出這一安排,也有照顧她個人生活的善良考慮,是一個既有原則性,又富人性化的安排。
當她騎著牲口夜行軍時:
……清醒地望著那閃耀在天空的北斗星,好像發光的眼睛,不禁癡癡地想:今夜,可曾有遠方的朋友,當埋頭在工作中的不眠之夜里,想著有人是在跑著路過夜的么?(陳學昭《天涯歸客》198頁)
在表達個人情感方面,陳學昭是相當有才華的。她的心經常不在“此處”,而是飛向了法國。因為這時她正準備去法國,心已發動,整個浸潤在即將去法國見到蔡柏齡的情感狀態里。
當借宿的房東女人問她想不想自己的親人時:
我說:“我只有一個還小的女孩,公家負責在管她,沒法和我走長途,我差不多沒有什么可想的親人了!”但說出口之后,立刻覺得這話是不真實的,也不公平,因此便補充:“想念又有什么意思呢?當你見不到的時候,想念也是無用的。我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要做,這就使得我的心沒有工夫去想念什么親人了。”可是我的心,就在這一刻,被遙遠的懷念所擾,甚至好像被擊了一掌,感到一種負罪似的痛楚。(陳學昭《天涯歸客》201頁)
陳學昭到了東北后,等待的結果是:由于戰爭破壞,西伯利亞的火車運轉不正常,她暫時出不去了。組織上安排她到《東北日報》工作。
偽滿皇帝溥儀在抗戰勝利后下落不明,組織上交給陳學昭一個特殊任務:尋找溥儀。陳學昭來到長春,接近偽滿總理臧式毅的女兒,獲知溥儀和臧式毅并未去日本,而是去了蘇聯。這是黨中央要了解的一個重要情報。陳學昭應該算是立了一功,但她嚴守紀律,從來不提這事。
1946年6月在佳木斯,陳學昭又接東北局通知,動身去張家口,轉北平,再從香港出國。
戰時交通困難,陳學昭乘火車趕到張家口時已是初夏。繞了一圈,陳學昭出國未成,又回到了張家口,又見到了組織部部長李葆華(李大釗之子),還是為了出國。但李葆華部長告訴她,形勢危急,國民黨特務活動猖獗,她到北平可能有危險,不要去了。歐洲之行第二次被放棄。她迫切想要去歐洲療傷,可是,通往歐洲的路是如此道阻且長。她似乎離蔡柏齡很近了,到頭來卻更遙遠了。
1946年10月底,陳學昭第三次來到了延安。1945年9月派她出國的中央組織部部長王鶴壽看到她,吃了一驚,本以為她早就在國外了。出發時,她自己也沒想到會是兜兜轉轉一年又回到原點,否則她大概就不會上路了。可是,此時延安都在往外撤,她回得也不是時候。延安中央機關正在搬往晉冀魯豫,王鶴壽勸她第二天就跟著中央黨校出發:“他們這批人走,條件好一點,可以照顧你。”可是,這一年多,她一直在為了出國而走來走去,終究沒有出去,已經倦了,再不想走了。
她希望能夠安定下來,集中精力寫完自傳體長篇小說《工作著是美麗的》。在倉促的戰亂環境中,她頑強地創作和修改著小說。她是要通過這個寫作來梳理自己的來時路,把內心壅塞清空,這是一種自我救贖式的寫作。她把自己一切痛苦的根源,歸因為小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把投入為大眾謀幸福的工作,當作自己解脫痛苦抵達幸福的唯一指歸。這是一種個人情感向集體情感的移情。《工作著是美麗的》上卷尾聲,1946年珊裳給德偉的信中寫:“革命就是我的家。沒有了青春,但還有工作,還有革命事業,只要生活著,工作著,總是美麗的!”看起來她是超越了自我,實際上是無奈地封閉了個人情感。情感庫是她要清理的重點,她清算了何穆,發泄了被辜負被侮辱被損害的憤恨,也含蓄而深情地回顧了自己引而未發的巴黎之戀。也許只有在走過這些彎路之后,她才看清了自己該如何選擇,她才能肯定自己對蔡柏齡的愛。
陳學昭被安排在“文抗”寫作。但在邊區“文抗”沒有安定多久,國民黨的飛機轟炸過來了,陳學昭又開始了更艱苦更危險的疏散轉移。早知道這樣,不如跟著中央黨校走了。不過,也正因為這樣,陳學昭有了一段軍旅生涯。
“文抗”不再是“文抗”,而是臨時編成了一個戰時中隊,每個人不再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番號。1947年3月19日晚,中隊開始行軍。這是真正的行軍,也是陳學昭一生中唯一的軍人歲月。行軍是在夜間,牲口都用于支援前線了,不可能再給文人們騎,每個人都要靠自己的雙腳。為了減輕背包重量,陳學昭把除了小說手稿之外的能丟的東西都丟了,甚至連軍用毛毯都剪了一半帶著,另一半送給百姓。
陳學昭自1945年9月出延安,為了出國輾轉各地時,本來經常情牽巴黎,現在這種情境下,她是再也不可能有那份情致了,一聽到休息的號令,只想倒頭就睡,不拘哪里。當她在河邊遇到林伯渠時,他幾乎認不出她來。林伯渠看見她很吃驚,說:“唉!你像個叫花子一樣!”看陳學昭1947年的照片,穿著臃腫的棉衣、戴著軟塌塌的帽子,一點都沒有英姿颯爽之感,甚至有點邋遢和蹩腳。戰爭年代流徙艱難,她再也無法葆有法式的優雅形象了。
林伯渠給她派了一個通訊員,介紹她去了負責押解俘虜的西北解放軍官團。軍官團只有她一個女同志,她改了名字,只有團領導和個別同志知道她原來的名字。她隨團行軍到寧夏、綏德,終于過了黃河,告別了戰斗八年的陜甘寧地區。
到山西,她生病受傷,還因缺碘患上了大脖子病。8月,到達山西臨縣的后方中央,她才結束了五個月的行軍。她到組織部門報到,被安排在交際處養病療傷。隨后她在交際處參加了土改工作。
女兒已隨中央托兒所渡過黃河,她又見到了兩年多沒見的女兒。小小的女兒也聽說了媽媽出國的事情。
提到出國的事,我的心情非常復雜,沉入了痛苦的回憶,覺得自己是一個負了精神上的債而永遠還不清的人!對著這個女孩,也同樣覺得內疚。(陳學昭《天涯歸客》270頁)
這就是陳學昭的1947年。
就在陳學昭投入回憶巴黎之戀的寫作時,身在巴黎的蔡柏齡也向她發出了愛的訊息。他們幾乎同時,簡直是心電感應。不過,這個訊息的抵達延后了將近一年。
1948年2月,陳學昭在華北收到蔡暢從巴黎帶回、經鄧穎超轉來的一封蔡柏齡的信。
我極親愛的女友:
在戈登夫人家里見到了蔡大姐,得到關于您的消息,我是多么地快樂啊!自從您回國以后,我只收到過您一封信,也不知道您的通信地址。從蔡大姐口中知道您嘗盡了艱辛,我聽了很難過!又得知您的男孩已經死了,您已離了婚,這很使我惶惑!我自從我姐姐過世后,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和樂趣,得到您的消息,使我好像在關得密密層層的不透氣的屋子里開了一扇窗。蔡大姐告訴我,說您還要到巴黎來,這對我是多么的快樂,能夠在這里再見到您是多么的幸福。極親愛的朋友,希望不久就能再見您!
請接受我最真誠的情意和祝福!
您最忠實的蔡柏齡
1947年3月27日
原來,在陳學昭第二次法國之行未果后,蔡暢于1947年2月來到了法國,參加國際民主婦聯大會。婦聯主席是戈登夫人,而戈登先生是蔡柏齡親近的老師,因此,蔡暢見到了蔡柏齡,向他講述了陳學昭子死夫散的悲慘境況。他聽后非常痛心,遂給她寫了這封情深義重的信,托蔡暢帶回。信中對她的疼惜與熱望躍然紙上,陳學昭讀完大哭一場。“被離婚”的傷痕累累的陳學昭,是有多少委屈痛楚要對他訴說呀。
顯然,蔡柏齡還沒有忘記當初巴黎再見的約定,盡管早已超過兩年之期。幸好,還有蔡柏齡!劇情至此,可能人人都會覺得上天還是眷顧陳學昭的。她是多么需要那溫情和亮光來撫慰自己情感的傷痛,蔡暢和鄧穎超也在來信中鼓勵她早點到東北,出國去工作。
似乎幸福在望,陳學昭卻有種不祥的預感。
但不知為什么我并不為此感到興奮,我總是可憐柏齡,也可憐自己。我總覺得我們是屬于苦人兒一類的人!沒有希望再見的!(陳學昭《天涯歸客》287頁)
事實果然如她所料。蔡柏齡似乎一生都不快樂,是一個典型的憂郁書生,原本,她使“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和樂趣”的他,“好像在關得密密層層的不透氣的屋子里開了一扇窗”,他的憂郁有望得到改寫。可是,他期待的快樂和幸福終究沒有到來。想想令人唏噓,遺憾的愛情導致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的長久悲哀。
在《工作著是美麗的》中,珊裳讀了德偉的信之后:
她想:自己如果在這個時候死了,是多么的幸福!她覺得已經沒有什么是遺憾的了!她并不曾夢想得到什么補償,她只是愛他,祝福他!……當然,她不會不想起明純,想起明純,她只有負疚,只有更難過。(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373頁)
這封意料不到的信給她帶來了這么多的慰藉,以至于把被忘恩負義的陸曉平奴役和玩弄了十二年的事,都可以忘卻了!她覺得一生中即使遇到過什么更不幸的事,也都可以忘卻了!(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373頁)
陳學昭來到當時的中央所在地西柏坡,遇上劉少奇。
他問我:“還要出去么?”我說:“恐怕還得出去。”他接上說:“不要出去了,留在這里一同進北平吧!”我沒有出聲。(陳學昭《天涯歸客》288頁)
陳學昭去法國的愿望還是十分強烈的。撇開情感出發點不說,就沖已經為出國迂回了這么久!她肯定也是欲罷不能了。
組織上通知陳學昭動身去東北。帶隊領導給她發的津貼比一般同志高得多,并說這是中央關照的。
7月底,陳學昭到了哈爾濱,見到蔡暢,證實了蔡柏齡還是單身。這幾乎就是上天安排他在等她的。他們之間已經沒什么障礙了,只等她到巴黎,即有望再續前緣。
蔡大姐很欣賞柏齡,說他怎么怎么好,并說他這時還是獨個人。……只是蔡大姐贊揚柏齡的話已經傳遍了,幾乎黨內外人人都知道,而且總是牽連著我。(陳學昭《天涯歸客》294頁)
8月,陳學昭接到出國通知。
……和劉寧一同志一道出國,他去蘇聯,我先到華沙,在華沙等待機會進巴黎。……劉寧一同志也滿面笑容,我想他大約也已聽到關于蔡柏齡和我之間的友誼的傳說了。(陳學昭《天涯歸客》295-296頁)
當時的輿論,好像陳學昭就是出去結婚的。這其實已經蘊含著某種危險。
而且,當時還有其他的傳說,也不見得對陳學昭有利。
這時,傳說很多,說什么蔡柏齡在巴黎有女朋友,是駐巴黎的那位我國的女代表寫信回來說的……其實蔡柏齡有女朋友和我有什么關系?誠然,我們的友情是深的。(陳學昭《天涯歸客》296頁)
若把這兩種輿論放在一起,豈不等于陳學昭是要去法國橫刀奪愛的嗎?
第二天早上八點就要出發了,夜里十點半,她從睡夢中被叫醒,得到組織的緊急通知:出國取消了。只差幾個小時就要出發了,卻又黃了。
我很快得知了這事的真實經過:是那位同行,她和李某某很親近,她對李某某說我去巴黎不是為工作而是為了個人事情,于是,在東北局的常委會上李某某就拿這作為理由否定了中央關于我出國的決定。(陳學昭《天涯歸客》296-297頁)
這位李某某,陳亞男寫出來了,是從蘇聯回國的李立三。她還寫道,這是“一個多數服從少數的決定”。
圍繞陳學昭出國的林林總總,使我跟她一樣油然生出對人際關系的害怕,唯愿躲開一切可能與人產生齟齬的接觸。完全的避世是不可能的,而且,畢竟還有很多對自己好的人存在。可是,誰知道那些不祥的暗流在哪里涌動呢?凡人沒有上帝之眼,怎么可能準確做到趨利避害,或者只是避害即可呢?
并非每個人都是滿滿的祝福感,并非每個人都希望佳人佳話進行到底。
這件事之后,張聞天來看她。
他站在我的小桌子邊說:“你怎么也不休息一下?以后出國的機會多哩!將來聯合國開會總要有人出去的!”我不出聲,笑笑。他大約是出于好意,來安慰我的,其實我不想出國,我想的是另外的念頭:用實際行動來考驗自己。可是他一出去,我卻克制不住流淚了。(陳學昭《天涯歸客》297-298頁)
她的心到底還沒有起繭子。想想她為出國付出的感情和心力,我們都不能不為她難過,為她痛楚。
這件事使陳學昭賭上了一口氣,之后,市長打電話讓她到沈陽去,她拒絕了。
我沒有精神準備,確實不想去,自己覺得我這人反正起不了什么作用,還是讓別人上前去,這并不是自暴自棄,現實是這樣的。(陳學昭《天涯歸客》299頁)
這時候她只想躲開一切事。但市長再次打電話,她還是去了。原來是讓她去承擔第一次婦代會籌備會的宣傳工作,起草開幕詞、工作報告等。陳學昭說得好像很消極,可是一旦干起來卻不遺余力,兩天兩夜沒睡覺,累到血崩,以至于會議開幕時,她都無法去參會了。
因為血崩,她躺了一個多月。
我躺在鋪上,偶爾翻閱海涅的詩集。
…………
請不要忘記我吧,
當我不在了的時候!
不知道為什么,讀著這兩句,我的眼淚就克制不住了!
這一天,我坐到鋼琴邊,我已經有十幾年沒有接觸到鋼琴了,可舒曼和李斯特的一些曲子,即使沒有曲譜,我還能彈一點。
我彈了“長夏發玫瑰”,以前是為了迎接玫瑰,在愉快的心情里彈的,根本沒有去想“長夏發玫瑰”的詞句:
長夏發玫瑰,
至今獨剩汝;
汝境絕凄涼,
四顧無儔侶。(陳學昭《天涯歸客》302頁)
連她的傷感都帶著浪漫。當年在法國的年夜,季志仁和蔡柏齡做年夜飯,不要她插手,讓她去彈鋼琴,她彈的就是這首。
出國受阻這件事對她的影響僅次于離婚事件。此后,她很難再相信什么了,如果事情不是已成事實,她就采取等著瞧的態度。
終于,我沒有可能出去,他也沒有可能回來。我曾經萬事俱備,第二天早上動身出國,去巴黎,而夜晚十時半突然通知我明天不要動身了。這樣,我就沒有出國工作。他曾想回來,也沒有成功。他在學問上很有成就。我呢,一事無成。(陳學昭《天涯歸客》124頁)
這種追憶逝水年華的滄桑語調,像極了《泰坦尼克號》中暮年的露絲追憶死在華年的杰克以及他們的生死戀。
花好月圓的童話,抵不過命運多舛的變數,畢竟,人間正道是滄桑。
陳學昭再未結婚,蔡柏齡那封讓她痛哭的信,她珍藏了19年,直到“文革”中珍藏不下去了,她才吻了吻蔡柏齡的名字,投入火中。蔡柏齡一直在等她,等待有一天能在巴黎見到她。在漫長的等待中,他也漸漸絕望了,1954年,他終于結了婚——已經48歲,實在夠晚婚的了。
1949年3月,陳學昭到北平參加第一次婦代會,名列主席團。女兒早已隨托兒所到了北平,母女倆終于又見面了,距上次見面又過去了一年。7月,她又參加了第一次全國文代會。
組織上希望陳學昭留在北京工作,但她固執地要回到老家浙江。
當時,我已想定要“遠走低飛”。(陳學昭《天涯歸客》310頁)
其實,據陳亞男說,她要回家鄉還有一個原因:她對北方生活不習慣,尤其是語言不通,影響她深入群眾深入生活寫出好作品。
她把女兒繼續留在北京住校,自己回了浙江。直到1955年,她才把女兒接到身邊。為了革命工作,她是有多拼啊。
回浙江前,她下決心給蔡柏齡寫了一封信。
我告訴他,我不能出國了,目前全國百廢待舉,我也要盡自己的一分力量。勸他在國外安家吧,回來也沒有適合于他的工作。……后來證明這信柏齡是收到的。我從來沒有犯過紀律,可是這一次我是寄出信以后才寫信告訴周總理的。總理沒有責備我。(陳學昭《天涯歸客》311頁)
當時一個欣欣向榮的新中國在等待大家去建設,陳學昭心情是昂揚的。事不過三,三次出國未遂,已泯滅了她的熱情,她認命了。“到法國是為黨工作,留在國內也是為黨工作”——她決意要這樣想了。
收到陳學昭的訣別信后,蔡柏齡托外交部的同志帶給她一套波伏娃的《第二性》。1950年冬天,正在參加土改工作隊的陳學昭收到此書,日夜閱讀,還引起一些同志的不滿。
書里面夾著蔡柏齡的名片,并手書法文:給阿尼斯·陳女士。阿尼斯是陳學昭在法國使用的名字。陳學昭看出那不是蔡柏齡的字跡,估計他已經結婚了,那是夫人所寫。事實上,蔡柏齡1954年才結婚。
陳亞男寫陳學昭讀完《第二性》后的結論是:
結婚的不一定是有愛情,有愛情的不一定能結婚,覺得蔡先生以此來勸慰她。(陳亞男《我的母親陳學昭》276頁)
《第二性》出版于1949年,立刻在西方炙手可熱,被奉為女權主義的《圣經》。我想,蔡柏齡是以此書來激勵陳學昭:不要沉淪了女性的自我。
1955年,來華訪問的波伏娃在陳學昭家中驚訝地發現了自己的法文版《第二性》。陳學昭說,是一個男性朋友送的,他在法國從事重要的核物理工作。
他們一再問我:“有沒有信帶出去,一定替您帶到。”我只是“唔,唔”,不說帶,也不說不帶。我內心的確很矛盾,但仔細想想,覺得何必再寫信呢?想了想我說:“如果你們見到他,勸他回國來看看。”他們倆不約而同地笑著對我說:“那還是您出去的好!”……他們是熱愛自己的祖國的,并且為祖國著想而熱愛人才。(陳學昭《浮沉雜憶》50頁)
1953年陳毅和聶榮臻到杭州,特地叫上陳學昭一起吃飯。他倆也是曾經留學法國的。
吃著晚飯,不知怎么的,聶榮臻同志突然笑著問我:“你想念法國么?”我笑著反問他:“你呢?你想念么?”他含笑回答我:“怎么能不想念呢?”“是呵。”陳毅同志接著說。(陳學昭《浮沉雜憶》38頁)
1956年,全國婦聯曾給陳學昭出國機會,是去意大利訪問,但她謝絕了。
既然不能到巴黎,又何必去羅馬呢?踏上歐洲的土地太使我痛苦了,而祖國的人才有的是,我也不配做這類工作。(陳學昭《浮沉雜憶》51頁)
顯然她還是對1948年的出國未遂耿耿于懷。后來友人問她為什么不去?她說得更清楚:“既不能去巴黎,何必到羅馬登望鄉臺呢?”
之所以后來何穆寫信給女兒讓她生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何穆正要去巴黎開會,陳學昭認為他的得意忘形除了因為她成了“右派”,還因為他覺得她“終究沒能再去巴黎,而他呢,倒要去巴黎出席會議”。不管何穆真實心理如何,至少由此可以看出陳學昭自己的內心投射:對于去巴黎,她還是很在意的。
1956年秋天,法國的戈登夫人訪華,全國婦聯安排陳學昭作陪。
我問起了蔡柏齡先生,她回答我說:“他很好。”……又說柏齡自己的工作也極忙。“您要帶信么?我給您帶去。”我不出聲。我說:“勸他回國來看看吧!”“那還是你出去的好!”我不禁有些吃驚,為什么她和薩特及波伏娃的話是這樣的不約而同呵!他們需要的人才是不肯放的。他們是為他們自己的祖國熱愛人才,而不是排擠人才的!(陳學昭《浮沉雜憶》53頁)
陳學昭關于國家與人才的感慨,顯然是源于自己的塊壘,這個塊壘又與她1948年出國受阻有關。
陳學昭到浙江后,下農村,當大學領導,接受著自我與外在的各種改造。她還擔任了浙江省人民政府委員會常委、浙江省文聯副主席。1957年,她被打成了“右派”。“文革”中,她也未能幸免。
1977年,歷盡劫波的陳學昭終于又有機會來到北京。蔡柏齡的哥哥蔡無忌拜訪了她,告訴了她一些蔡柏齡的消息,說他很消沉。
我為柏齡難過,自己感到負疚,當然也想到了季志仁先生,當年我老是對他倆說:“我永遠不回國了,愿流浪一輩子!”結果,我沒有再出去,而他倆卻沒有回來。……我總深深地感到對不起他倆,在精神上負了一筆永遠還不清的債。(陳學昭《浮沉雜憶》162頁)
與蔡柏齡沒有可能后,蔡和季,對陳學昭來說又成了一個藍顏知己的復數。他們倆,一輩子就是她無法分割的復數。她一輩子“想天涯,思海角”的對象,就是復數的他們倆。回到從前,如果她不是當作復數,也許就不會是這個結果。
蔡無忌聽說陳學昭的法文書都已散失,就寫信告訴了蔡柏齡,蔡柏齡從此不時寄法文書來,請哥哥轉給她。1979年底,陳學昭到北京參加第四次文代會時,看望了蔡無忌,并贈送一本《工作著是美麗的》,附了一封不長的信,請他轉寄給蔡柏齡。
1980年6月,蔡柏齡應中國科學院邀請訪華,攜夫人到杭州看望陳學昭。6月30日在蔡柏齡親戚家見面時,二人客氣而克制。7月1日在陳學昭寓所見面時,談起陳學昭過去的遭遇,蔡柏齡激動流淚,他都想象不出“極親愛的女友”所受的那些苦,就已經內心顫栗了。他看著她,內心是多么不忍啊。相約兩年后巴黎見,卻變成了45年后杭州見,都已垂垂老矣。多么傷感的再見,像一出《釵頭鳳》。
他們自然會談到季志仁,他也不算太幸福,曾在美國一所大學擔任圖書館館長,現已退休,住在法國,晚境尚可。陳學昭與季志仁恢復了通郵。三個人再也沒有聚首。陳學昭對蔡柏齡說:“您和志仁身體比我好,總是我比你們先去。”
陳學昭再也沒能回到巴黎。與老友重拾巴黎的溫情以及憶舊,成為陳學昭晚年重要的寄托。這一生,實質性的情感慰藉不多,只剩回憶了。是友誼還是愛情?或是所謂“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第四種情感?其實,如何去定性這份情感,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光華,最沒有雜質的美好,是“此情可待成追憶”的當年情感所凝成的琥珀,在夕陽中泛著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