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浪漫的人沿著水岸一遍一遍走,將千年前文人先哲的詞句吟誦了一遍又一遍。令他們欣喜的不僅僅是水,還有邊岸,水與岸結合的景象才是令他們詩興大發、悠然之情頓生的緣由。古代中國的詩人多浪漫,他們的浪漫一分來自月亮,一分來自冰雪,還有一分來自水岸。無論他們的風格是婉約或豪放,也無論他們所鐘情的是田園山水還是邊塞風光,邊岸的影子始終都存在于他們的詩歌里。他們站在水岸邊,且歌且舞。且行且吟。且縱且狂,風姿與美名傳遍了天下。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世間向來如此,有幸福的相聚,就有痛苦的離別。在古代,交通無非水路陸路,工具無非舟楫和車馬,地點無非水湄山側,于是南浦與長亭就成為人們送別的背景。除此之外,灞橋折柳、陽關贈酒、古道送別也只能為它們做陪襯。歷史沿襲了幾千年,這些美好如春花秋月般的詞語只出現在字里行間,這些地點也都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無法尋覓。但送別的故事從未消失,它一直存在于生活里,存在于命運的角角落落,是人們繞不開也躲不過的人生話題。
離別的水湄里,最為出名的就是南浦。南浦本是一個古代縣名,治所在今重慶萬州區。南浦所在地歷史悠久,那里是萬川匯聚和萬商云集之處,更是長江的十大港口之一,舉世聞名的大小三峽就位于其中。將目光拉回到公元前4400 至3300年,聞名后世的大溪文化正從這里發源,這里水色如黛、江水浩蕩,物華天寶、風景秀美,既有甘寧、秦良玉這樣的忠烈之士,也有劉伯承、彭詠梧等民族精英,更吸引了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等文人墨客在此處吟詩作賦。縱觀整個中國的歷史,南浦始終與優秀的傳統文化站在一起,它既有歷史的厚重之感,也有人文的浪漫氣息;既柔情萬千,又遺世獨立;既滿腹離愁,又瞬息萬變。不得不承認,它是許多人的求而不得。
公元前340年,愛國主義詩人屈原從楚國走來,他本是一介頂天立地的男子,卻將浪漫二字演繹得千年留香。若人的靈魂分三瓣,那屈原的靈魂一瓣乘著冰清玉潔的詩魂,一瓣裝著固守浪漫的詩心,另一瓣是他的家國天下。從古至今,屈原的腳步一直行走在水岸邊,那是在河之洲,是氣蒸云夢澤,是蒼蒼蒹葭,是他逆流而上、溯游而下、求索不停地愛國之路。他所有的詩篇幾乎都與水有關,水似乎是他最后的寄托,唯有將所有的隱喻、暗喻、明喻浮擱于江水之上,才能恰如其分地表達他的家國情懷。于是他素衣羅衫,衣袂翩翩,赤腳批發行走于汨羅江畔,問天問地,借遠古傳說、天神鬼怪來言心中之志。他的作品看起來色澤艷麗、馥郁馨香,卻氣勢奔放,表達了至真至純的愛國理念。
屈原傳世的作品中,有《九歌》11篇,《九章》9 篇,《離騷》《天問》《招魂》各1 篇,《九歌》中有《河伯》1 篇,描寫了河伯與女神相戀的故事。
女神與河伯共同暢游在黃河之上,大風吹過,河面波濤洶涌,掀起陣陣波浪。河伯的水車上有荷葉做蓋,為他駕車的是神龍,這是何等的威風凜凜、器宇軒昂。登上黃河的發源地昆侖山向四處眺望,心緒也像浩蕩的黃河那般激蕩飛揚,遺憾的是,天色將晚卻忘了歸家。河水的盡頭就是河伯日思夜想所懷念的地方。那里魚鱗蓋滿屋頂,堂上畫著蛟龍,城闕是紫貝砌成的,宮室是用朱紅的顏料漆成的,那里就是河伯的故鄉。故鄉再美也要回家去,送河伯到向陽的河邊,魚蝦成列、河水滔滔,都來迎接河伯。屈原揮手道別,心中滿是苦澀滋味,滿是離愁別緒,這承載了屈原不舍之情的南浦也因此聲名大噪,與送別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屈原與河伯同游黃河,兩人批襟而談,暢所欲言,談到天將日暮忘了歸期,這是莫逆之交。屈原送河伯到南浦,兩人依依不舍,道別的話語說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舍得離開,直到魚蝦河水都來催促時河伯才離開,這是刎頸之交。所以不是屈原祭祀河伯,而是河伯感召屈原。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屈原從汨羅江畔縱身躍下,葬于魚蝦腹中,以身殉國,成全了屈原千古流傳的美名,這是河伯對屈原知遇之恩的報答方式,也是河伯與屈原的友情見證。
隨著電梯門的開啟,“清江市東方傳媒有限公司”的巨幅掛牌映入眼簾。前臺坐著一位時髦漂亮的小姐??匆娨竺鬟^來,臉上冷冰冰地沒有任何表情。殷明拘謹地搓了搓手,小聲說:“你好,我,是過來應聘的。”
南浦本是一個普通的地名,卻因屈原的縱身一躍而頓顯悲壯,它見證了一條浪漫主義的路,見證了一個朝代的覆滅。每年端午,人們在吃粽子的時候總會想起屈原,想起汨羅江畔,也想起那個透著暖色的下午,還有那個江水詩意了千年的南浦水岸,誰在流淚?誰在嗚咽?又是誰在時時懷念?那不僅是送別的南浦,更是屈原的南浦。
提起江淹,多數人不識,但要說起江郎才盡,人人皆知。江淹是南朝文學家,歷經宋、齊、梁三朝,年輕的時候就才名在外,他寫詩善于刻畫細節,遣詞造句尤為精致,最膾炙人口的就是《別賦》和《恨賦》。后來他入仕做官,漸漸疏于創作,晚年時更是作品寥寥,因此被人評價為“江郎才盡”。
他在《別賦》中說,人生最痛苦、最沮喪、最令人心灰意冷的,莫過于離別。國與國之間相去甚遠,家與家之間相隔千里,一旦離別就有可能是一生。離別時肝腸寸斷、凄涼悱惻,風不是往日的風,云不是往日的云,船在水邊滯留不動,車在山前徘徊不前,馬兒也忍不住陣陣嘶鳴,金杯已斟滿,琴弦也已經調好,但離別的話語說不出口,揮別的苦酒咽不下去,手下的琴瑟更是嗚嗚咽咽,不成曲調。送走了友人后,自己睡也不是,臥也不是,做什么都悵然若思。日頭一寸一寸西斜,月亮的清暉灑滿了長廊,紅蘭上落著秋露,青楸上蒙著飛霜,日子流水一般飛逝,相逢之日卻遙遙無期。
離別雖苦,具體情況卻也不盡相同。風聲蕭蕭四起,易水迢迢凄寒,壯士辭別高堂嬌妻,離開家鄉故里,跨上馬后就再也不會回頭,那是生離,也是死別;征夫從軍,遼河水一望無際、雁門山高聳入云,行軍打仗的路上,不知哪一日就血濺沙場,馬革裹尸的日子哪里還敢奢望再見家人一次;郎君家在淄水西面,妾住在黃河北岸,彼此情濃時也曾朝夕相伴,但自從郎君做官一去千里后,妾就芬芳不再了。我曾送你到南浦,那時春草青翠,春水碧綠,我們兩個手牽著手,眼望著眼,依依不舍。自你走后,我琴無心彈,春光無心賞,看深秋的霜露像你送我的珍珠,秋夜的明月像你送我的玉珪。春日遲遲,夏日漫漫,冬天的寒冷怎么也過不去,原來海誓山盟是真的,此生再不復相見也是真的。
江淹說,離別的對象不一定,離別的緣由不一定,但哀怨、神傷是一定的。歷史上那么多文采驚艷的人,卻沒有一個能描摹出分離時的情狀,抒寫出永別時難舍難分之情,足見離別之苦。
江淹之后,南浦不再專稱某一地點,而成為水路登舟送別的泛稱。梁代詩人謝脁在《鼓吹曲·送遠曲》中寫到:北梁辭歡宴,南浦送佳人。北梁是北邊的橋,南浦是送別的邊岸,都是送別之地,兩者疊加在一起,將離別之意渲染得如泣如訴,白云丘陵自此遠去,眼淚灑滿了衣襟,不知何時能再相見;張正見《征虜亭遠送新安王應令》中也寫到:鳳吹臨南浦,神駕餞東平,寫的也都是離別之情。
要說寫南浦離別之情,數唐宋為佳。
唐代白居易有南浦凄凄別,西風裊裊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白居易在南浦送別離人,那時正是秋天,裊裊的是西風,戚戚的是心情。季節草木凋零,四處是飄散的木葉,讓人頓生歡聚時短、離別時長的離愁。送君千里,終有一別,離人一步一回頭,一步一斷腸,然而淚盈于睫、步履蹣跚,滿面的愁容與不斷滾落的淚珠都說明了分離的不舍。最后,白居易勸慰離人,走吧走吧,別回頭別留戀,山高水長,終有相逢之日。雖然這樣勸慰離人,但白居易心中的苦悶是說不出的,他也沒有可傾訴的對象,只能站在岸邊,看舟船越行越遠,直到化成江面上一個小小的點后才轉身離去。
一向豪放的辛棄疾,面對朋友間的離別時,也一樣依依不舍。趙景明是辛棄疾的詞友,兩人之前只有筆墨來往,從未見過面。某年辛趙二人聚首,但趙景明很快又要離去,辛棄疾為了送趙景明離開,特地作了一首詞,來表達他內心的情感。兩人見面后聊得很是投機,他們對詩喝酒,為各自的不平遭遇互相鼓氣,又贊嘆共同好友賀鑄的詩作堪稱江南佳句。時間過得很快,到了趙景明離開的時候,辛棄疾在南浦折柳送別他,臨走時還叮囑趙景明,若在路上遇到返回這里的送信驛使,記得折一枝梅花送給我,叫我知道你也在惦念我。
文人的分別也如此浪漫,人走了,相交時的志向還在,無論相隔天涯海角,我都在想念你,盼望著與你再次相見。這叫我想起南北朝時期的一對好朋友陸凱與范曄來。兩個人一個住在江南,一個住在西北,許多年都沒有見面,只靠書信傳遞感情。有一年春天,陸凱在一處驛站散心,看到墻角的紅梅開了,于是走過去觀賞。他想起住在西北的范曄,于是攀折一枝梅花,托信使送給他。梅花送到范曄手中時只剩下一支光禿禿的樹干,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句詩: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意思是江南什么好東西都沒有,那我就送你一枝梅花,讓你也感受一下我這里的春天吧。這堪稱是最浪漫的書信。范曄把它插在瓷瓶里,深夜讀書時看到梅枝,再想起與陸凱的友誼,不禁伏案痛哭,不能自己。
對于辛棄疾來說,只要志同道合的朋友時時惦念,哪怕一枝隨處可見的梅花也是最珍貴的禮物,想必他也在感懷陸凱與范曄間的珍貴友誼吧。那是名士與名士間的惺惺相惜,是失意之人與失意之人間的互相溫暖,也是辛棄疾郁郁不得志人生里的一抹暖色。
唐末的錢镠是割據江浙十三洲的吳越王,妻子莊穆夫人跟著他南征北戰半輩子,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娘家看看,錢镠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夫人娘家在橫溪,要翻山越嶺才能到,途中峭壁危巖、湍流險峰處處都有,錢镠派了一個工程隊,在夫人前行的道路上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硬是修出了一條坦途。夫人在娘家住了很久,錢镠很想念她,于是派人送書信: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寥寥數語,夫人感動落淚,這件事也傳為美談,更是被后世的蘇軾譜作新曲,傳唱天下。
至此,我在想,南浦是否就像那條開滿了鮮花的小路一樣,不僅寫滿了離別,更滿載了想念呢?提起南浦時,人們雖感懷分別之苦,但心中一定也同時泛上了相聚時的歡樂,還有那種剪不斷理不清的相思之情。它就好像高懸在天上的明月,日日都能看見,卻永遠握不在手中。南浦也是人生之苦,多少人要在這里經歷愛別離,又有多少人要經過它才明白人生有許多愛而不得。但那又怎樣呢,我知道我和你之間的距離,不止不可平的山海,不止不可逾越的長風與遠水,還有幾千個日日夜夜,無數個分分秒秒,即使是這樣,我也在等待著與你相見,等待著在南浦盼回你寄回的書信。
無論是“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還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抑或是“高拂危樓低拂塵,灞橋攀折一何頻”,或是“濟江海兮蟬蛻,絕北梁兮永辭”,都不如南浦來的纏綿悱惻,來的依依不舍。從古至今,這個大小河道分流之處停滿了舟船,它們隨時準備出發,隨時準備分離,從不怕眼淚,也不怕柳枝,它們只需要一支干梅,就能呼朋喚友。
王安石有兩首極出名的《南浦》詩,幾乎道盡了他晚年寓居江寧的閑適心態。一首曰:南浦東岡二月時,物華撩我有新詩。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另一首曰:南浦隨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無覓處,日落畫橋西。年老后的王安石對官場仕途已全無追求,加之長子去世,他極度悲痛,只想隱居江寧,過與世無爭的生活。
二月初,王安石登上南浦東岡遠望,無盡的春色盡收眼底,處處有生機,處處有春意,美妙的景色讓他詩興大發:江水泛起波瀾,綠草在水底招搖,粼粼的綠波漣漪圈圈,鵝黃的柳葉兒迎風招展,絲絲縷縷的枝條垂在江面上,春景明媚,讓人愉悅。王安石心情平和,這寧靜的春光讓他暫時忘記了喪子和官場失意的悲痛。游玩歸來,王安石泛舟賞花,不知不覺中迷了路,他索性丟開船槳,靠在船舷上兀自賞景。暗香盈滿了衣袖,回去的路卻還沒有找到,眼看烏金即將西墜,畫橋也漸漸隱沒在暮色中,看不見蹤影。
李清照也曾在日暮天黑時忘了歸路,她劃著小舟,在蓮花間穿梭,擊水的舟楫驚起了棲息在荷葉上的鷗鷺,呼啦啦飛起一大片。王安石的快樂大抵與李清照是相同的,他已完全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此時的南浦,不再是那個送別友人之地,而成為王安石的世外桃源,是他夢想的隱居之地,也是他欲了卻余生的世外洞天。這里春常在、無紛爭,這里只有他和美景,他愿意在南浦一樣的景色里找不到人生的出路,愿意將過去的一切從這里送別,愿意就此浮浮沉沉,忘記所有。
深究詩作背后的心理,難免叫人唏噓。但兩首詩還是顯示出了王安石在人生最后階段的豁達心態,他看盡了世事變化,也看淡了功名利祿,最終與南浦相遇,這是王安石一生之幸事,也是南浦這一充滿歷史與人文情懷的意象的幸事。他們互相成全,一同在浩如煙海的歷史中留下了一抹靚麗色彩。
文采驚艷的王勃因一篇駢文《滕王閣序》聞名天下,在他的文章里,滕王閣的裝飾極其華麗,它凌駕于江面之上,站在閣中,悠悠流水盡收眼底。然而一切繁華終將消散,最后都會像流水一樣瞬息即逝,物換星移之后,閣中人早已不再,榮華富貴也如過眼云煙,像南浦云與西山雨一樣,無法留存。在這里,南浦是白云蒼狗、滄海桑田,是風一樣的世事,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才高如王勃,也有才華無處施展、抱負無處安放的苦悶,許多現代人讀到他的《滕王閣序》,也會產生共鳴,與他同悲。
發展到現在,南浦已不僅僅是水邊送別之地,它更是滋生愛情的土壤,也是隱士夢想的隱居之地,還是世事變遷的象征。它一路走來,從未與文人分離,也從未失去它的本來含義,它只是靜靜站著,就是一道千年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