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凌云
西溝,在馮原鎮徐卓村西莊的西面,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溝壑,溝底常年干旱。據說,從溝底北上可直達馮原鎮北的壺梯山。壺梯山與黃龍山屬同一山系。很早以前,每逢大雨,山上的洪水就會沿著溝道洶涌而下,沖橋毀路,勢不可擋。我小時候就見過數次洪峰沖垮路面橋面,阻斷交通。有些時候,順勢下來的洪水還會沖毀所經之處的窯背窯面,把窯洞沖刷成一個個拱形圓洞,沖毀村民的豬圈、廁所,選成人畜傷亡等不可挽回的損失。
有一年,人們前幾天還在議論著鎮上一位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跳入南街的澇池塘自殺身亡的故事。可沒過幾天,一個很熱的下午連著一個悶熱的黃昏后,一場猛烈的大暴雨就突如其來地襲擊了村莊。據當年曾目擊過這一次典型暴雨災害的大姐描述,當天晚上大約八、九點鐘,她和村里幾個女伴外出歸來的路上突遇大雨,只好集體暫宿在距村兩里開外的一個女伴家里。晚十點她們正在炕上睡覺,突然就被“咕嘟咕嘟”流水聲驚醒,定神一看:從窯背后涌入的水已漫過了大半個炕楞,把地上的鞋子、西瓜等都沖走了……那次暴雨,村里因豬圈倒塌壓死了好幾頭豬。村里的孩子因此連著吃了好幾天都豬肉,那些煮熟了的紅肉絲,一根一根又筋又好吃。暴雨過后,站在沖跨的路旁,腳下濁浪滔天,若不是對洪水造成災害的擔憂,定然會發出類似于““逝者如斯夫”的感慨……
西溝也有平靜快樂的時候。大約是在夏秋季,綠盈盈的枝葉密密匝匝地覆蓋了溝底、沿岸田野,整條溝和村莊一樣,綠樹掩映。襯托得在綠樹中若隱若現的村莊一片靜美,似醉臥在希望的懷抱中。村里的大小孩子由稍大一點的孩子偷偷領著來到溝底,或爬樹采花摘果子,或玩游戲。還有大一點的孩子,每人或多人爬上一棵樹,坐在樹枝上,躺在樹杈上,悠哉樂哉地“坐飛機“。即使有時樹枝斷裂從樹下掉下來,也樂不可支。
我的兩個姐姐就是其中的兩位“教練”。有一次,她們還瞞著我父母領著我和哥哥到這里玩。二姐敏捷地爬上一棵樹摘一種叫鐵扁豆的果子。這種果子麻麻的,有一種通弱電金屬導體特有的麻電質感,含在嘴里,酸甜爽麻直通骨髓。十幾年后甚至直到今天,我還曾在網上查過相關信息,卻全然沒有人提到過這種果子,它就這樣像童年一樣消失在了夢一樣遠去的地方。
西溝,在村莊西邊,也在我家西邊。從家門口往西走約百余米就到了西溝沿畔。小時候,父母從來不允許我單獨到那里去,和哥哥及小伙伴一起去也不行,他們說,溝畔上有狼出沒。狼的糞便和人不同,是白色的。我還真在溝畔的狗尾巴草叢里見過那些白色的糞便。那時候狼多,據說,在被我們家作為西邊院墻的那個高崖上,每到夜深人靜,就能聽到狼嚎。我奶奶也是因此不惜讓出士半院莊基,讓生產隊的飼養室在我家西鄰落了腳。據大人們說某年某月某日,狼和黃鼠狼還曾竄到村鄰家里偷雞偷羊偷豬,種種傳聞和事實每每讓獨眠獨醒的人在夜晚害怕得難以入眠。
那時候常聽村里的老人家說,某天某時,村里的某某人清晨,有時是黃昏與狼遭遇,憑借著勇敢和智慧與狼對歭終于安全地返回人群。在脫離危險之后,那人幾乎被嚇得一下子癱軟在地。當然還有一系列的防狼遇狼經驗和教訓。比如,狹路相逢勇者勝,見狼要勇敢地正面對歭,不能露怯,不能給它后背和可乘之機云云。
西溝的林木郁郁蔥蔥,像一個神秘、幽綠的魔幻世界,引人聯想,承載了多少村人及我們對未知的遐想,甚至還有恐懼。然而,不知何時起,它的神秘竟然就被打破了。人們浩浩蕩蕩地開進去,毀林造田。綠樹披拂的溝坡先是變成梯田,種麥子、土豆和玉米,后是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被改天換地的農民用推土機等大型機械平整變成了帶了些微坡度的責任田。傳說中那條曾在解放戰爭中兵來將往,國共兩黨士兵膠著拉鋸,可以直通壺梯山的行軍步道也被慢慢地破壞,變成了如今淺淺的一道“V”字型溝痕。有些地方是矮矮的兩道大約平行的彎曲土崖。人們也再也不能從這條道爬山了,由此而延續至村北的澇池、溝道也因相似的命運早已不復存在。從西溝的這一段分別往南往北延伸出的溝道也已經全變成了承載垃圾填埋任務和承接污水的所在了。
我上初中時,村子西邊也就是西溝附近有一條貫穿南北的大路通往更南段的仁卓、吉安城,這路還在村西(現在已到村中)與西溝有所交集。路旁是馮原南街的公墳地,我的許多同學、老師上學,還有附近的村人趕集也要從此路經過。在我印象中它無疑是一條寬闊敞亮的交通要道。我每天獨自上學的路上總少不了來來回回地路過、丈量。那片廣袤的田野,總是寂靜無人。夕陽又大又圓,或紅或黃得正好。它們都是我走路、思考及每一步前行的好伙伴。我有好多問題都是在這些獨自行走中找到了答案。有時候,我甚至手捧一本課外書,在閱讀和快走中經過它們。它們陪伴我走過了那些寂靜中的求學時光。
后來我初中畢業外出上學,從車站下車后,起初還能沿這條路走回家。漸漸地有人在這附近蓋了工廠,再后來,這條路就失修。再后來它就變成了連接著西溝的造紙廠的排水溝,鎮上的垃圾場。下段,也就是我村西邊的那段,還有更下段,也就變成了莊稼地和責任田的一部分了。而我村里的這條道,有一段時間還聽說將要從這里拓寬修一條道通往某個重要所在了,但后來也不見動靜了。
出來已久,告別時長,魂牽夢繞的西溝,從此大約也就只存在于我們這些曾經的孩童,與而今中老年人的舊夢中了。
一襲紅裙從眼前一閃而過,它棉布的質地,亭亭玉立的姿態,瞬間就印在了腦海里,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母親給我做的那件紅士林布的紅衣衫。
那還是我上小學的時候,那時候家里很窮,姊妹又多,我又排行最小,很少有新衣服穿。有一天,我突然就被母親告知,說要帶我上街扯布做衣服。上課時一整天心中都踏實不下來,仿佛胸口有東西要流出來。
從家里到人民公社政府所在地的街道上有二里多路,我連蹦帶跳拉著母親的手跟她走了,到了合作社才知道,她其實是和家住幾里外藺家垅的老姑約好了一起上會買東西。
她們在街道上轉來轉去,從合作社的門口出來又進去,反復好多次,幾次頭湊在一起商量,還把柜臺上的布料摸了多遍又放下,最后終于決定還是給我扯幾尺當時最時興、最紅、最鮮艷的紅士林布做衣服。
母親從最貼身的衣服口袋(當地方言,摸手)里掏出裹了一層又一層的布證、帶著體溫的幾張舊紙幣數來數去,最后經過和老姑的再次磋商計算后,讓人給我扯了布料。就這樣,又經過了她幾日的熬夜與飛針走線,我就有了一件心愛的新衣服。
穿上那件紅衣服,我的臉仿佛被衣服照得通紅。在一天的興奮和和按捺不住激動中,我終于上完了一天的課,也在同學的羨慕的眼光中體會到了近似于鶴立雞群、木秀于林的優越感。在那一群舊或許還臟的衣服環繞中,我的新衣服顯得那樣鮮艷奪目。
那時的電影不是在學校就是在大隊部放映,又因為當時盛傳學校即將上演電影《紅孩兒》(方言叫紅娃),所以,我在那一天就被班里那些調皮的男生們叫出了一個外號:紅娃。既害羞又沒有辦法制止,這樣“紅娃”就在我成長過程中伴隨了我近一兩年。此刻,小同學們在叫外號時那個先追著喊后又左突右閃躲避追打的情形恍若在眼前。那件紅衣服,也因此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記憶。它和歲月,和當年的貧困、饑餓,和父輩們的辛勞,就這樣攪在了一起。并通過紅布衫這一具像,越來越清晰地留在了記憶深處。
每當我想起它就想起了母親,就想起了我當時小小的虛榮。我想,它是長年遠居故鄉的母親留給我的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也是我童年的最深的印記之一。現在,再穿上任何比這更漂亮的衣服也無法體會和得到當日的自豪感了,更無法看到那些同學們,那些還在意我的小伙伴們,他們關切、羨慕的目光了。
歲月悠悠,紅布衫就是童年的一片朝霞,永遠映照在那個年代的記憶上空,映照在貧瘠中的母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