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組詩）

龐 培

靖江

靖江有最好吃的美食餛飩粯子粥

蟹黃湯包，名望重過了江陰

長江大橋

也有變成高速公路的十圩鄉

鄉道青青，保存我的童年

童年即是：在細雨霏霏中踏上

麥苗廣袤的村野田埂

而村莊被一片片翠竹林環繞

美食太多了：江鮮小雜魚

清炒蘆蒿。韭菜燒芋頭

地名：柏木橋。季市。孤山。生祠

斜橋敦義鄉

對我來說，這塊土地永遠有一位

年逾八旬的老人

每天去地里干活

那是我做了一輩子農民的爺爺

他晚年蹣跚著彎腰走路

無法看清周圍的變遷

房間

我把一個書架挪開

打開壁櫥門

檢查一遍里面的藏品

又把門關緊

房間本身是一個多重宇宙

里面星光熠熠

塵埃、思想、晝夜

一天清晨

我在其中端坐，像陌生的黑夜

外面天光漸亮

書是生活的通道

通道上始終坐著一人

或一家人。影影綽綽

老人、孩子、青年……

相互交換并不熟悉的生平

真理因為幾乎從不曾被翻開

顯得神秘而莊重

窗外傳來樹林晨霧中的

鳥鳴。遺忘如此清脆。沒有人知道

房子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

也許，我的愛情

在房子外面，不在里面

粥

用電飯煲燒粥

坐在家里等粥慢慢燉熟

在一個冬天的早晨

安靜地發一會兒呆

樓下有人咳嗽

有人上樓梯

霧漫過空草地的河岸

寒冷散發鄉野的粥香

粥燒好了。端一碗給姐姐

端一碗給床上的姆媽

再端一碗給哥，佐以

入冬新腌的鹽菜

——這是兒時的場景：

滿屋子彌漫香甜的熱氣

全家人圍坐一張四仙臺

筷頭上搛起咸蘿卜干

……眨眼功夫，煮沸的粥湯

漫出。我連忙扔下回憶

把電飯煲功能

定格在“保溫”鍵上

伽利略之歌

冬天夾著一本書溜過圍墻

窗外夕陽

我要勤奮一如少年伽利略

預先把黑夜這一章溫習

房間是伸向茫茫太空

自制的望遠鏡——鏡頭

藏著科學、詩歌

一整座歌劇院般無知的人生

獨自在房間

想象外太空和人類的愛情

街上的寒流一如戀人分手

彼此陌生、瞪視的目光

靈魂裸露在誓言的荒野

欲把寒風那本書讀完

凝視

細雨落下

親人隔世的叮嚀

有時候雨聲和人，和屋子里

沉默的夜色交談

比戀人和小孩更新奇

耐心

寒冷的冬夜

雪尚未落的溫馨

燈光照著

沒有人的街道

有一種凝視不被人察覺

黑暗中愛的凝視——

開始

我被遺忘

在一片小區綠地

堆滿書的房子

一處老街陋巷

弄堂進身的彎道

（白晝進入，必得側著身子）

一座暴風天氣的花園

被刮走的枯枝敗葉

在講述故事

地平線盡頭的暮晚

仿佛聽入了迷

仿佛傍晚的湖面

突現一陣陣漣漪

雨又落下來

又開始落了

珍貴異常的童年

開始了

陌生的聲音

寫于四百年前的一首詩

和寫于七十年前的一首詩

今夜溶進我的房間

恍如窗外夜色中的寒意

詩的作者不在了

那些凝視過它們，是否足夠

睿智、美好的詩句眼睛

呼吸，宅院外田野般的月光

被排列成了漢字筆畫

它們的聲音，聽起來剩下不多了

最初的感情，一次次被抽離

只剩余冷漠、孤獨和韻腳

似乎，屬于作者本人的

全靠支離的韻腳

我用我的不明白和瞠目結舌

投身其中。沉默令我保持

冷靜的好奇心

在人類感動的序列中分辨出

我自己的淚水悸動

撲向我自己的生命

在陌生的聲音中

想起弗羅斯特

在一個空曠的小區想起弗羅斯特

他離開人世多少年了

夜風把他肩扛著的劈斧向前吹

繼續吹來他詩句的睿智冷靜

他把世界化作一片林間空地

那兒有一條未選擇的路

至今荒蕪

在我荒蕪亮著燈、開窗的房間

詩人仿佛多年以前的秋天向我

走來

今晚月亮被一名詩人離去后的

寧靜迷住了

山坡上長滿了不知名的鄉土感情

風里有很多柑橘、桂花樹

在過了白露節氣的涼風里

我向愛恨交織、向一種莫名的生平致敬

有時候，人會在他并不存在的地方

活著

他接受眼前的夜色

如同一個人獨自穿過一座森林

在照片上他興頭十足沖著周圍笑

好像手頭又有很多干不完的活

秋涼

我需要更加古老的沉靜

像銀幕上打出四個字：冰河世紀

像多年以前我所見過的農村

走在田埂上，走在時不時碰見的

稻草垛般金燦的夕照中

鄉土是一條長長的、風從其中披散下

落葉、禾苗馨香的道路

夜晚的芬芳撲面而來。附近河水

有點涼

我認準了我身體里少年沉靜式的涼

我用它筆直地穿過山巒、河灘和平原

我側身躲過上方高聳的巨巖

我身體里的石頭在滾動

又一次成為抱出襁褓的新生兒

更加古老的擊打，平靜地落下來

在棄絕了的、早已忘卻的歌唱里

我徒步走著

感覺自己越來越結實、縹緲

瞧：我越來越浪蕩

把自己趕出一個又一個日子

不！我多么在乎——我的滿不在乎！

在廣大的世上

我退縮進一個從前的房間

我是河灘上的少年

震顫于雷電交加時遠方的一圈漣漪

命運在大雨傾盆之際冒出一縷青煙

我是那青煙似的鄉野的沉靜

我把鋤頭隨便扔在門前空地

云影來了——樓梯上的夕光

不愿面對時間深處被毀滅的黃昏

時間如同北方荒僻的長城被挖空眼窩的

一個個烽火臺基

時間如同游牧民族蜿蜒向地圖冊的

背影

我正改變自己

不在春天里亡命

是的。我來了。但又走了——

我抬頭仿佛正低頭

我說話仿佛在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