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渡
新詩和舊詩一度勢不兩立,水火不容。胡適初倡文學革命,先給舊文學安上“三大病”:無病呻吟、摹仿古人、言之無物。后來又加上五條:不講文法、陳言濫調、以典代言、迷信對仗、膜拜死文字。舊詩陣營則指責胡適“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梅光迪語)。但從實際創作來衡量,則新詩人、新詩和舊詩的關系要復雜得多。胡適的《嘗試集》并沒有完全洗脫舊詩的影響,而且五四一代白話詩人很快都做起了舊詩。到新月派提倡格律,舊詩的詞藻、意境、趣味在新詩中都有復活的趨勢,而到卞之琳、林庚就突然來了“一份晚唐的美麗”(廢名語)。其后,何其芳、朱英誕、吳興華等一批詩人的新詩寫作,都與舊詩有很深糾葛。朦朧詩人中,舒婷的詞匯和詩境也與舊詩深有淵源。1980年代中期,尋根文學興起,江河、楊煉更直接從舊典中尋找題材、主題。昌耀則善于化用文言詞匯、舊詩意境熔鑄新意。稍后興起的第三代詩人傾心于現代、后現代的文學進化說,主張破壞,拒斥傳統,但他們中最受歡迎的詩人張棗,在詞匯、感覺和趣味上卻深受舊詩浸染,陳東東的詞匯表中也有不少舊詩成分。新世紀以來,柏樺、翟永明、楊鍵、陳先發、朱朱、宋琳、周瓚、茱萸等一批詩人的寫作,與傳統多有勾連,他們或吸收舊詩詞匯,或翻新舊詩意境,或從傳統文學、歷史、典籍取材,再一次讓新詩和舊詩的關系呈現復雜的面相。
以上矛盾的事實中涉及傳統的歷史性、永恒性和當代性的關系,尤其值得注意。在新詩草創時期,白話詩的提倡者關心“新”詩,一心要把舊詩送進歷史的博物館。這個時候,沒有人注意傳統還有它的普遍性,更別說它的當代性。到初期象征派,新“詩”逐漸成為詩人關心的中心,那些讓詩成為詩的普遍的、永恒的東西,開始吸引詩人的注意力。最早關注到這個問題的是李金發。他說:“東西作家隨處有同一之思想,氣息,眼光和取材,稍為留意,便不敢否認,余于他們的根本處,都不敢有所輕重,惟每欲把兩家所有,試為溝通,或即調和之意?!保ɡ罱鸢l《食客與兇年》自跋,1923)這是基于詩的普遍性,而試圖調和中外。新月詩人同樣基于詩的普遍性,而更關心融合古今。饒孟侃說:“詩根本沒有新舊的分別,如其有分別,也只能勉強說是因為文字不同的關系,詩只有中外的分別”。(饒孟侃《再論新詩的音節》,1926)梁實秋也說:“詩并無新舊之分,只有中外可辨”。(梁實秋《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1926)
廢名則一反李金發和新月諸人的論調,強調新詩與舊詩在性質上的區別。廢名在1934年11月發表于《人間世》第15期的《新詩問答》一文中提出了一個很有名的觀點:“舊詩的內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則是詩的”,新詩“內容是詩,其文字則要是散文的”。廢名的這個說法里,實際上已經涉及詩的當代性的問題。廢名要求新詩所表現的這個內容是“用文來寫出當下便已完全的一首詩”,而它必須是詩人當下的“實感”。廢名把這個“實感”的有無視為新詩的一個“嚴厲的界限”。通過“實感”,廢名把舊詩對表現方法的特異性的追求讓渡給新詩對表現內容的特異性的追求。與此相關,廢名又有所謂古風的說法。廢名批評沈尹默的《月》說,“比起舊詩來,這首詩好像是小學一年級學生,然而,其高處,其非同時那些新詩所可及處,便在這個新詩有朝氣,因此也便是新詩的古風了”。廢名所謂的“古”也就是“新”,是與詩的源頭或曰詩的永恒性相接,同時也是傳統本身的“當代性”。
在新世紀那些與中國文學傳統發生瓜葛的詩人中,當代性同樣是一個嚴厲的界限。存在兩種對待歷史的態度。一種是虔敬于過去的態度,一種是虔敬于當下的態度。這種對歷史的不同態度,實際上也是兩種對待生命的態度。常風評魯迅《故事新編》,說它“著意借幾位古人的軀殼顯現我們現代的面目給我們看”。當代詩借用舊詩或歷史的題材,其目的也不外乎常風所謂“借古人的軀殼顯現我們現代的面目給我們看”,也就是借助于傳統中某些具有永久性、永恒性的因素,激發傳統的當代性。在當下處理傳統題材或主題較為成功的詩作中,無論其風格、趣味、詞匯如何受到舊詩或傳統的影響,它處理的仍然是當代的經驗,表現的是當代人當下的心理,也就是廢名所說的古風。朱朱的《清河縣》取材于《金瓶梅》,但其處理的經驗完全是當代的,其感覺也是當代的,為了突出這種當代性,詩人的語言采用的是當代口語,而且有意讓當代的技術語言入侵這一古典題材。周瓚則有意在舊題材中提煉當代主題,語境的當代化傾向同樣昭然。她筆下的哪吒完全活在當下(周瓚《哪吒的另一重生活》),精衛實際上表現了當代人的生死之痛和虛無經驗(周瓚《精衛》)。陳先發大量舊題翻新的詩作同樣體現了高度的當代性。他重寫梁祝故事,如此借題發揮:“他嘩地一下脫掉了蘸墨的青袍/脫掉了一層皮/脫掉了內心朝飛暮卷的長亭和短亭”(陳先發《前世》)。這種處理方式和張棗在《梁山伯與祝英臺》中那種對前朝往事、古典經驗的唯美沉醉已經拉開了很大距離。
臧棣在《現代性與新詩的評價》中,曾經從現代性的角度給新詩和古典詩的關系給予有力的闡述。他認為:“新詩的誕生不是反叛古典詩歌的必然結果,而是在中西文化沖突中不斷拓展的一個新的審美空間自身發展的必然結果。”因此,他認為新詩和古典詩之間確實存在某種斷裂,但是并不意味著新詩和古典詩關系的終止,“恰恰相反,由現代性所顯示出的可能性,舊詩和新詩之間的關系(甚至包括舊詩和外國現代詩之間的關系)有可能更密切,更富于戲劇性”。也就是說,一種武斷的繼承關系的終止,有可能為更加豐富、深刻的聯系開啟了大門,這是“一種重新解釋的關系”。而一種新的解釋主要依賴于當代詩人的創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