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鳴
只上了三年學的姐姐
還沒有主干。那時貧窮。沉重
遠沒有花香
命運有枯槁
無法交出蝴蝶與鳥鳴
花香與淚水綻放于同一根枝條
而花粉終生尋找著花蕊
她有花瓣,自己折疊
她有芬芳,值得懷念
因為一抷土,她賜我以夏天
因為夏天,我給樹木以懷舊的
軀干
我將在土壤里種下有機肥
我將更多的水灑在繽紛的山岡
愛吃醋的女人她身體里
一直藏著一個第三者
她切一下菜,說“賤”
她又切一下菜,說“狐貍精”
她四處追打著。她投出手中的刀
房間里就燃起了大火
她看見火光中的自己
慢慢幻化出一個人形
我沒有供出第三者
我接住迎面而來的刀鋒
江水猛漲。一塊漂木
像森林撕裂的肋骨
它新鮮的傷口
已經具備了水的呼吸
一次殺戮,我不是劊子手
一場大火,我不是縱火犯
我愿替眾生放棄更多的骨頭
我愿是一把帶血的柴刀
抵抗每個進山的人
我愿是一把新椅子,一張新桌子
讓上帝的手,在我慘白的骨頭上
涂上喜慶的紅油漆
……
洪峰擁擠。有人隨波,但不逐流
有人破碎,但力求完整
我有對森林的懷念,也有對驚濤的向往
我攢住內心的鳥鳴
奔赴大海
兩個人之間,就像香水的談話
把哭訴的,當成明亮的
把刺耳的,當成輕輕的撫摸
光從紅櫨樹的枝杈間漏下來
漏下兩截斷裂的影子
親愛的,我深愛這種斷裂
我還深愛這人間
深愛一片海浪覆蓋全身
深愛一塊礁石拒絕腐爛
深愛兩截影子從樹下起身,
迎著風互致別離
西瓜破碎。雨水仍無憐憫之心
蜜月已啟動航程
而颶風正在襲來
新房子
建在山腰,石頭昨夜滾下山坡
每一次看烏云與彩霞
這些神秘的事物
我永遠無法掌控
雨水覆蓋瓜地。鎬頭揮舞
“最痛苦的事,
莫過于親手將甜蜜摧毀”
兩個新婚的人
坐在孤島上
“也許,他們需要一陣狼煙”
而泥石流,正悄悄將我掩埋
下在泥土上,只能開花
下在樹杈上,只能凋謝
下在江河里,只能潰敗
下在白紙上,只能記憶
下在槍口上,只能仇恨
……
萬物各執一詞
亂了方寸的雨
失去重心的雨
下在懸崖上
而失聲慟哭的雨
只能下在眼窩里
在西正街
雨點打在寶馬車的車蓋上
又落在一個人頭發稀疏的頭頂
脖子里
灌滿忽熱忽涼的雨水
騎舊自行車,在雨中狂奔的人
與落葉一同憔悴
他身體里的那輛寶馬
在行人中開來開去
開寶馬的人
在雨中追趕滿街的落葉
開寶馬的人,來不及躲閃
從樹枝上墜落
奔馳的車輪
從他脊柱般的葉脈上軋過
給老太燒香,作揖,下跪
喊她外婆
她睜眼,咳嗽,并坐起來
毫不顧及
一個孩子的恐懼與驚悸
她飄過來
冰涼的雙手握住我
喊我的乳名。我驚叫著推開她
——這個夢中的異類
1954年,沔陽發大水
母親一歲,老太抱養了她
1974年,父親退伍在鎮里
老太嫁出了她
六個孩子的母親
貧窮與匱乏啃噬著她
我有驚恐,是一個孩子的驚恐
我有羞愧,是一個成人的羞愧
跳廣場舞的大媽
她從地球上蹦起來,
又落回到地球上
她劈出手掌,
空氣也向她劈出手掌
事物之間有平衡
她用完了一生的著力點
一生會這樣穩
節拍正陡峭,她只取出一點點傾斜
夜色涼下來
就像一盞街燈,漸漸終老時
一生的支點
才肯輕輕熄滅
王駕前苦諫的那個人,是被貶謫的
屈大夫
盤桓在城門的那個人,是不再歸來的
流浪漢
不相信,一個高居廟堂的人
不會選擇去流浪
不相信,一個流浪的人
會再次盤桓在城廓下
但我堅信,掩埋真相的人,
遺臭于荒野
客死他鄉的人,還活在原鄉
一個跪在屈子祠里祈禱的人
是一個讀破了《離騷》的人
我們兄弟倆
害著同樣的思鄉病?,F在
只有兩棵樹
坐在這個小小村落,肩并著肩
孤獨挨著孤獨
我唱“密密枝丫呵舉向天空
渾身毛孔呵只長尖刺”
你寫《涉江》。寫《哀郢》
寫《懷沙》……只是
不再寫一棵樹
它“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兩個光禿禿的人,如果不緊挨著
就會被風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