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翔
關于小說的長度,有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長篇寫命運,中篇寫故事,短篇寫細節。”但似乎《蛟龍出天山》不愿循規蹈矩,以煌煌38萬字之巨,講述了大部分情節在一個月上下的故事。這就使得整部小說顯得連綿細密,幾位主要人物的性格雖呈現出平穩沒有陡轉的特點,但形象卻較鮮明,并無臉譜化,這倒是一種較為獨特的呈現方式。同時正由于其綿密,恰好傳達出作者對生活毛茸茸的感覺,好像經歷了很多,忙忙碌碌做了許多事,驀然回首,其實也沒多久。作者無意進行文體和語言的刻意革新,走的依舊是傳統現實主義的路數,卻異乎尋常地傳達出某種現代的質感,不能不說是一段獨特的閱讀體驗。
一言以蔽之,主人公王聞道是一個趨近于完美的人,是一個自帶“主角光環”的男人。工作能力無可挑剔,主管工業時將一個以農業為主業的團場打造成了工業化典范,在大會上受到副司令員的肯定,酒廠、醬廠的建設不但避免了工人下崗,還成為標志性產業,形成了自己的思路和風格,并且不滿足于現狀,積極尋求拓展更大的發展,用誠意打動星光國際與其合作。他不僅工作能力強,還善于交際,幾頓工作餐就能與對方交朋友。主管農業后,瀟灑交接工業領域的工作,毫無留戀不舍之意,一旦離去就再不插手工業工作,聚精會神在新領域積極開拓新空間,促進農戶、協會和公司的高效協作運轉,關心棉花采摘和蔬果銷路,積極與承包商洽談。他有很強的原則性,對下屬部門絲毫不護短,連隊出現以次充好現象時予以“穩準狠”處罰與訓導。他是個積極探索、勇于創新的形象,但從不為求新而走極端,不會矯枉過正,也不會沖動冒進,這一點具有至關重要的現實意義。不激進,保持穩定心態和冷靜頭腦,就不容易因為冒失莽撞而出錯,相比之下在團場整體改制企業的腳步中,茍有勇就是因為急于想在工作業績上壓過王聞道,不顧眾人反對一意孤行。不過,作者顯然無疑將小說處理成思想交鋒的樣貌,人物沒有呈現出鮮明的激進與穩健、創新和保守的壁壘分野,王聞道兼有守成和創新兩種思想底色。現實中不乏思想保守卻工作勤奮的個體,也不缺理念超前而步伐穩健的人物。如果人品的天平沒有失衡,思想的取舍又當如何。
在戍邊和維穩方面,王聞道也是一絲不茍、恪盡職守。他對人跡罕至的邊界異常關注,時刻警醒自己并教育下一代邊界關乎國家安危與榮譽。邊界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現代概念,在古代社會往往只有“邊境”的概念而沒有清晰的“邊界”的概念。王聞道雖然對傳統文化保持著熱愛,并將這種基因傳給了下一代,卻并非一個復古主義者,他具有強烈的現代意識,這既是其性格基礎,也決定了他是一個積極變革創新的人。他樂于了解戍邊的歷史,表層上看是為了解決高德友的“歷史遺留問題”,恢復其名譽和利益,深層上其實也是作者為后面茍有勇的激進改制尋找討論的歷史依據。高德友在情節線索中肯定是個配角,但他的存在卻側面補充了王聞道和茍有勇兩位主要人物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代入了大量兵團歷史。一部現實題材的作品,尤其是主題嚴肅的現實題材,如果沒有歷史元素的介入無疑會顯出輕飄,但如何放置歷史敘述則需要費一番心思。高德友的出現不但增加了情節的波折,更解決了歷史敘述這一問題。這樣,從1940年代到1980年代的一些重大歷史事件,尤其是軍事事件便自然呈現在閱讀中。除了面對高德友,王聞道還要面對“大胡子”艾力,他受到分離主義思想意識的影響,在不同民族間人為制造隔閡。面對挑戰,王聞道既沒有蠻干,也沒有服軟,借助巧帕汗大媽的力量巧妙地化解了矛盾,使各民族村民的關系更為融洽。在處理地方和兵團關系上,雖然他時刻顧及兵團的利益,卻沒有將兵團與地方截然分開,想盡辦法帶領群眾脫貧致富,對于沒有跟上隊伍的少數民族村民,耐心勸導并創造適合他們的機會。可以說,王聞道一個人的作為就是兵團全部職能的縮影,而且是趨近于完美狀態的縮影。此外,小說并沒有其他類似故事中事業性男主角某些模式化的特征,比如因為過度操心工作而疏忽家庭或者處理不善,像《人民的名義》中李達康那樣一地雞毛,而是夫妻情真意切,與兒子關系也十分融洽,家庭氛圍輕松且充滿歡樂。因此王聞道應該屬于“理想型人物”,擁有幾近完美的人物設定。
亞里士多德曾經做出了“事物原本的樣子”和“事物應該有的樣子”的區分,王聞道的形象多少帶有一些浪漫主義風格,雖然作者自始至終努力維持著冷靜客觀現實主義的風格,但人物的理想型樣貌仍然顯而易見,從某種意義上這也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標志性范式。通過“理想型”對讀者進行審美和品德的提升,是作者更具有主動性、介入性的意圖。這樣書寫的好處自不待言,文學的精神旗幟被高擎,總有一股氣息將讀者從繁瑣世俗中拉拖出來,獲得一種高層次的精神愉悅,并規范世俗中的言行,實現審美意識形態的目標。但另一方面,尤其是在當下日益講求“體驗”的時代環境里,過分高標很容易脫離大眾,曲高和寡。作者也體察到了這一點,為王聞道安排了一些無傷大雅的“性格缺陷”,比如面對茍有勇的各種陰謀陽謀,也會沉不住氣,甚至失態摔打碗碟,被領導責備也會心中郁悶。但總體而言都是點綴,無關宏旨,畢竟他還是很快掙脫了不良情緒,熱情飽滿投入新工作。正是這樣的點綴引發了進一步的閱讀思考,即優點集于一身的王聞道是“全村的希望”,但是如果沒有王聞道呢?或者根據情節推想,王聞道分管工作從工業到農業的變化,源于茍有勇的嫉妒與排擠,那么如果茍有勇不是個格局小的人,如果王聞道的工作分工沒有發生變化,那么這些問題是否就會繼續存在?王聞道干一行鉆一行精一行,不但團場職工看在眼里,讀者也是明明白白,但如果當我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理想型人物”身上時,也就是寄托在一種偶然性上,沒有制度層面的保障,就會陷在偶然性的泥潭里,看不清必然性的康莊大道。當每個人都在期待王聞道成為自己領導時,與“包公”“焦裕祿”等“好官”敘事就十分相似,善則善矣,恐難為繼;也就是說,很難實現關鍵問題的實質性解決。由此可見,雖然王聞道細小的“性格缺陷”的增加并非完全適配,但不難體察作者的用意,盡量淡化其“理想性”,突顯日常性中的一般性。
說茍有勇是個主要人物,其實比較牽強,因為他幾乎沒有主體性,每個舉動和每條言論都是以王聞道為參照,如果沒有王聞道,很多情節和對話都無法真實發生。他事事想壓過王聞道,便時時以其言行為反向參照,卻因此成為后者某種形式的附屬物。形成了這樣的思維定勢,王聞道的自我軌跡即使未經設計也自然落在了茍的對立面。比如,當茍與副師長郭家仁準備一起去用“工作餐”時,王則恰逢禁食日拒絕所有飯局。所以茍有勇很自然地時常淪為一個滑稽角色,他希望通過調整工作讓范志剛和王聞道爭權而激發矛盾,可事與愿違,兩人卻親密無間通力合作。他主管工業后不熟悉情況,也沒有思路,只能鸚鵡學舌重復王交接工作時的話,反而受到稱許支持。為了刻意追求排比句,他說出“蛋是自己下的”鬧了笑話,也借此諷刺“黨八股”。他去追黃羊先后被大小黃羊戲弄,車墜溝渠。追隨他的人也多半是滑稽角色,張來順不但多次念錯字,而且經不住事,做賊心虛手忙腳亂;趙建成更是只能跑腿,插不上嘴,除了粗俗地奉承別無他法;林曉霞擺譜“做指示”卻被更專業的杜峰指出風險,尷尬不已,念稿不順也出丑;驕橫的郭小竹只知蠻干,反而被本已滑稽化的張本順看不下去出手指點。在滑稽之外,這幾個人都是同樣的不擇手段,品行不端。
兩個形象在更高一層分別對應著師部的李國建書記和郭家仁副師長,前者著墨不多,是一個比王聞道更為理想化的人物,后者相比之下出場稍顯頻繁。前任周團長提拔了郭家仁,因此郭知恩圖報十分照顧關心周家親屬,原本應該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反哺故事,然而周團長的女婿正是茍有勇,郭家仁對其是喪失原則的扶持,故事的性質由此偏離了純潔的報恩,而變成了私相授受、結黨營私。這里既有人性批判,也有對權力異化的反思。當然,郭家仁自身也是一個原則性不強的形象,否則也不會與茍如此合拍。
如果王聞道這支人物脈絡體現的是作者理想化的書寫,那么茍有勇和郭家仁就反映出作者對某些不完美的現實真實性的剖析。兵團中固然有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卻也不乏各種徇私舞弊、仗勢欺人、濫用職權、玩忽職守。從較為上層的郭家仁,到中層的茍有勇,再到基層的郭小竹和林曉霞,都存在人性的陰暗面。作者在小說中對兵團和國家的關系理性化的書寫,可以使讀者領悟到兵團的家國隱喻。作者直面整個社會中的善與惡,并不有所偏廢。茍有勇的人生是灰暗世界的縮小版,他更為不講規矩,更為外露,郭的徇私都發生在暗處,茍卻更為明目張膽,甚至公然違反程序和規定,直接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顯示了小貪的大惡。兵團這一特殊的社會組織只在部分地區存在,很多80后及更年輕的一代對其沒有什么概念,甚至新疆兵團也是撤而復建,其跌宕起伏的歷史,其他省份的人更是知之甚少。這部小說的兵團敘事,對于解除人們對它的神秘感,從而拉近彼此的距離,無疑是有益的努力。
小說對“兵團”的釋義貫穿始終,它似乎是全書的一項重要使命,甚至可以認為題目中的“蛟龍”正是對“兵團”的比喻,而不僅僅指代某一具體人物角色。小說不但描述了兵團的職能,也解釋了同地方之間的關系,以及兵團內部獨特的建制,著重強調“屯墾”和“戍邊”兩個重要使命。其他各項職責都圍繞這兩個方向,也服務于這兩個方向。茍有勇同王聞道的區別就是錯把本質當作表象、把目的當作手段,后者為此專門上書李國建稱:“講屯墾戍邊,不能丟棄戍邊而談屯墾,講特殊體制與市場經濟,不能丟棄特殊體制而談市場經濟。”如果追溯到曹魏時期開創屯田制,屯墾和戍邊其實是一個合二而一的問題,自艾青以來的兵團文學也一直是將二者作為有機整體書寫的,這或許也是部分研究者對艾青石河子時期詩歌爭議點的來源,正是沒有看到兵團的這一本質,從詩歌的一般層面展開評價,但只要他是在兵團從事兵團文學的創作,一定離不開這種模式,根本上這是兵團自身特性預先決定了的。王聞道的觀點,是上至李國建下到杜峰普遍持有或贊同的理念。隨著時代的推移,屯墾戍邊的外延從自力更生、抵御外敵擴展到了維護穩定、促進發展,這是一個由外向內、由生存到發展的升級。兵團至今仍具有重要價值并受到全國人民關注,原因正在于此。新疆著名軍旅作家周濤以其詩人底色,在與新疆各民族的交往中形成了一種既具有包容性又有超越性、兼顧國家認同與民族認同的民族觀,《蛟龍出天山》也在這個方面作出了扎實的努力,只是作者更注重鮮明亮出自己的觀點,即國家在上,之后才有各民族平等。
兵團體制寓兵于農,與軍隊相比它沒有那么純粹化、專業化,但是兵團則更多地保留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甚至更早的解放區、邊區時期的人民軍隊的某些特點。與地方政府相比,如果說政府職能主要在于實現政治穩定、經濟發展和社會福祉目標,但是兵團在經濟和社會目標之外,更重視固邊穩疆的使命。由于體制與傳統的特點,無論地方還是兵團,都設置有宣傳部門,他們要為總體目標的實現提供輿論和思想保障。作者長期在宣傳部門擔任領導工作,這部小說中,自然整合進了作者自身工作經驗,幾次借人物表達對傳統媒體如《興屯日報》、《要聞快報》甚至新媒體的看法,小說中的人物也都很重視宣傳工作的重要性。小說中也寫到民族惰性的問題,它與歷史文化、自然環境等都有復雜關系,茍有勇對這種現象的認知與表述都是極為簡化的,王聞道則進行了“宣傳化”的闡釋,并且在同基層群眾接觸的過程中反復進行“勞動敘述”。這種“勞動敘述”正是解放區文學和“十七年”文學中常見的敘述模式,即將勞動本身從苦役中抽離出來,同道德倫理進行編織,形成一種獨特的動員機制。如果說這種敘事模式早已為主流文學所更新換代,但在邊疆多民族環境中仍然顯得恰逢其時。
還有一種關乎“整體性”建立的元素,就是小說中多次提及的愛國主義教育和英雄主義宣傳,后者其實是前者的分支和細化,因為前者大多較為概念性,比較抽象。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張兵、周英烈士事跡,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高德友即使背負貧寒和冤屈也依然堅守邊境線的故事,新世紀馬建軍夫婦因為長期守護界河受表彰新聞,都是生動可感的。有趣的是這些都是王聞道親自探訪得來的歷史細節,并且用以教育兒子王國慶的教材。英雄主義的倡導,究其實質,并非給每個人樹立一個英雄的目標,畢竟成為英雄的門檻過高,它是一種超道德的存在,并非所有人都能企及的人生境界。設立一個英雄主義的樣板,根本的目的在于給人們提供一個有高度的精神標尺,因為“取法于上,僅得其中;取法于中,不免為下。”精神標尺的高低會影響整個國家與社會道德層次。
《蛟龍出天山》絕不僅僅講述了一段綿密的日常生活,它建立起了進入兵團體制、歷史乃至精神的文學通道,或者說作者有意構建這一通道。當我們讀畢全書,合卷思考,留給我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邊地的正劇與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