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文學價值論略"/>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陳 洪
內容提要:《三國演義》的文學價值如何,歷來頗有爭議,焦點在于歷史與文學的關系。由于該書以傳奇手法寫歷史,人重于事;寫人聚焦對手戲,事半而功倍;調控節奏,敘事有情感溫度,所以成功地化史為稗,具有了較高的文學價值。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三國演義》是一個相當奇特的存在。從明清到當代,揚之者九天,貶之者九地。而持論者往往是評論界的巨擘,甚至還有同一位大家,既有九天之說,也有九地之論。這種情況,在其他經典名著身上,似乎還沒有第二家。
如明清之際的金圣嘆,乃有清近三百年間影響最大的小說、戲劇批評家,他在《三國志演義序》中講:“近又取《三國志》讀之,見其據實指陳,非屬臆造,堪與經史相表里。由是觀之,奇文莫奇于《三國》矣。……而今而后,知‘第一才子書’之目,又果在《三國》也。”又是“第一”,又是“莫奇于”,評價之高,可謂登峰造極。但是,十幾年前,在他的《讀第五才子書法》中卻又有:“《三國》人物、事體說話太多了,筆下拖不動、踅不轉,分明如官府傳話奴才,只是把小人聲口,替得這句出來,其實何曾自敢添減一字?”以“傳話奴才”評價一部作品,鄙夷的態度達于極致。又如中國小說史學科的開山祖之一胡適,他在《三國志演義序》中稱《三國演義》“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學價值的書”。這幾乎把這部小說開除出了文學史。他的理由是:“《三國演義》拘守歷史的故事太嚴,而想象力太少,創造力太薄弱。”可是在同一篇文章中,胡適又說,“在幾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沒有一部書比得上他的魔力”,“(《三國演義》)趣味濃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一方面沒有想象力、創造力,另一方面卻有巨大的“魔力”“趣味”,吸引讀者“不肯放手”。這樣的矛盾評價,體現出的是一種什么邏輯呢?
如果比較一下金圣嘆與胡適的評論,我們會驚奇地發現,兩位相隔三百年、知識背景迥然不同的人物,持論竟然如出一轍!
金圣嘆之貶,是因為《三國演義》不能擺脫史籍的引力,虛構、創作的成分太少,所以貶之為“傳話奴才”。而胡適之貶,也是著眼于《三國演義》的“拘守歷史”。更有趣的是,所謂金圣嘆之褒,其著眼竟也在“據實指陳,非屬臆造”。可以講,無論褒貶,《三國演義》的評價問題,焦點在于如何看待“演義”與史籍的關系,換個說法,就是是否做到了“化史為稗”。
探索《三國演義》“化史為稗”的奧秘,也就是揭示其文學價值之所在。如果與明代幾十種講述歷史的“演義”“志傳”——如《列國志傳》《全漢志傳》《兩晉演義》等做一番比較的話,有三個方面是《三國演義》成功的重要原因。
明末小說、戲曲的重要作家袁于令在《隋史遺文》序言中講:
史以“遺”名者何?所以輔正史也。正史以紀事。紀事者何?傳信也。遺史以蒐逸。蒐逸者何?傳奇也。傳信者貴真……傳奇者貴幻。
茍有正史而無逸史……奇情俠氣、異韻英風史不勝書者,卒多湮沒無聞……安得貌英雄留之奕世哉!
這是他寫作《隋史遺文》宗旨的夫子自道,也可以看做是對歷史演義類小說經驗的一個總結。這個總結主要有三個重點:第一,遺史、逸史是“輔”正史而作,相依傍而不相同。第二,此類小說與正史的主要區別在于“傳信”與“傳奇”;小說為“傳奇”則需要虛構——“貴幻”。第三,虛構的內容以“貌英雄”——刻畫人物為主,而人物形象則著眼于“奇情俠氣”。
可以說,這三點總結得十分到位,以之衡量《三國演義》成功的原因,幾乎可謂量身定制。
明清兩代刊刻的《三國演義》,大多題為《三國志通俗演義》。這固然有書商依傍正史抬高身價的一面,但也真實反映出這部作品內容上“輔”正史而行的基本情況。小說依傍、“輔”《三國志》,主要表現為宏大事件的主干始末、主要歷史人物及其彼此關系、歷史事件的結局等,都能尊重史實,從而取信讀者。
主干之外,歷史事件展開的具體過程,敘事中的繁枝密葉,則是羅貫中馳騁想象的空間了。
《三國演義》對中國文化的影響,首推關羽形象的塑造。我們就以此為例看看該書在“信”與“奇”之間的取舍。《三國志》的《關羽傳》共計955 字,生平事跡記述之外,對于人物“英雄形象”的描寫只有兩段,一段是斬顏良,一段是刮骨療毒,共計145 字。“斬顏良、誅文丑”的事件在《三國志》中記載相當簡略:“顏良攻東郡太守劉延于白馬,曹公使張遼及羽為先鋒擊之。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遂解白馬圍。”這里可以分三層來看:第一,斬顏良是關羽和張遼的功績,行動的主角確是關羽。第二,關羽并沒有參與誅文丑。第三,關羽斬顏良確乎神勇,但陳壽的記載相當簡單,只能看出是在混戰中的出其不意。
我們再來看看《三國演義》是怎么寫的。
關羽斬顏良發生在曹操和袁紹的主力部隊接觸時。顏良是袁紹營中第一員猛將,接連斬殺曹操幾員大將。忽報顏良挑戰,曹操便引關羽上土山觀看。書中寫道:
操與關公坐,諸將環立。曹操指山下顏良排的陣勢,旗幟鮮明,槍刀森布,嚴整有威,乃謂關公曰:“河北人馬,如此雄壯!”關公曰:“以吾觀之,如土雞瓦犬耳!”操又指曰:“麾蓋之下,繡袍金甲,持刀立馬者,乃顏良也。”關公舉目一望,謂操曰:“吾觀顏良,如插標賣首耳!”操曰:“未可輕視。”關公起身曰:“某雖不才,愿去萬軍中取其首級,來獻丞相。”張遼曰:“軍中無戲言,云長不可忽也。”
曹操和張遼這樣一唱一和就把關羽的斗志給激發出來了。于是:
(關羽)奮然上馬,倒提青龍刀,跑下山來,鳳目圓睜,蠶眉直豎,直沖彼陣。河北軍如波開浪裂。
顏良正在耀武揚威,關羽沖到面前,手起一刀,將其刺于馬下。這種寫法很特別。一方面,十萬大軍形同虛設;另外,按照前面對顏良的戰績描寫,他的武藝應該和關羽伯仲之間,就是倆人“單挑”,要分勝負至少也得大戰八十回合之后。如果是寫其他戰將,包括武藝絕倫的呂布,作者都是以這種多少“回合”的路數來表現——回合多少是衡量武藝高低等級的尺度,這是書場藝術的一個簡單化的小把戲。而唯獨寫關羽,他刺殺顏良,只是一下。而這倒不是顏良無能,而是由于關羽的神勇。上面引述的那段對話——“土雞瓦犬”“插標賣首”云云,完全是虛構,但卻是這一橋段的神魂所在。關羽高傲的性格及神勇的氣魄由此表露無遺。
這種筆法與《三國志》“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簡單而含混的寫法迥然不同。如果拿《三國演義》另一個不同的版本——雙峰堂本做比較的話,會發現在斬顏良之后,這個本子有一段補敘文字:
原來顏良辭袁紹時,劉玄德曾暗囑曰:“吾有一弟,乃關云長也。身長九尺三寸,髯長一尺八寸,面如重棗,單(丹)鳳眼,臥蠶眉,愛穿綠錦戰袍,能使青龍大刀。必在曹操處,如見,可教急來。因此顏良見關公來,只道是來投奔,故不準備迎敵,被斬于馬下。史官故下“刺”者,包含多少就里。有刺顏良詩為證……十萬雄兵莫敢當,單刀匹馬刺顏良。只因玄德臨行語,致使英雄束手亡。
書商之所以加上這段說明文字和這首詩,顯然是感覺關羽“神勇”過度,適當予以“矯正”,讓故事看起來較為合理些。但是,這樣卻把前文苦心營造起來的傳奇氛圍與關羽超人形象一下子解構掉了。尤其是這首順口溜一般的“詩”,連敘事立場也漂移不定,盡顯書坊老板的低下水準。這一段在毛批本中被完全放棄,也從反面彰顯了適度夸張的文學價值。
寫關羽的超凡,還有一個情節也是傳頌千古——刮骨療毒。關羽中了一支毒箭,整條胳膊可能會廢掉,幸虧碰到了華佗。華佗說要給關羽全身麻醉之后做手術。關羽拒絕麻醉,一面與馬良弈棋,一面伸臂令華佗直接手術:
佗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佗曰:“某便下手,君侯勿驚。”公曰:“任汝醫治,吾豈比世間俗子懼痛者耶!”佗乃下刀,割開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聲。帳上帳下見者,皆掩面失色。公飲酒食肉,談笑弈棋,全無痛苦之色。
這件事,《三國志》也有記載,不過較為簡略,而且是“時羽適請諸將飲食相對,臂血流離盈于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三國演義》不僅濃墨渲染,而且在細節上也作了別具匠心的調整。華佗來時,關羽不是在喝酒吃肉,而是“正與馬良弈棋”;手術開始后,“公飲數杯酒畢,一面仍與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手術中,圍觀者都“掩面失色”,而關羽仍在“談笑弈棋,全無痛苦之色”。把喝酒吃肉改為“談笑弈棋”,不僅使關羽的形象多了幾分儒雅,而且從容之態越發瀟灑。這里的“悉悉有聲”與“談笑弈棋”形成強烈對照,而且很有現場感,使得關羽的形象越發“超人化”了。
再如“關云長單刀赴會”這一情節。歷史上“單刀赴會”與小說恰好是反過來的——不是關云長單刀會魯肅,而是魯肅單刀來見關云長。《三國志》中有關記載是:
肅住益陽,與羽相拒。肅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諸將軍單刀俱會。肅因責數羽……肅厲聲呵之,辭色甚切……(肅)乃趨就羽……羽無以答。
很顯然,這次“武裝談判”是魯肅提議,而且是魯肅單刀來會關羽。談判中,似乎主動權也在魯肅一方,至少魯肅表現得很有英雄氣。可是到了元雜劇中,英雄的角色就分配給了關羽。而羅貫中也樂得接受這一重新分配的結果,因為這和他的創作意圖完全一致。
小說中這樣描寫:魯肅邀關羽過江,關羽欣然答應,眾人都以為不可——
關平道:“魯肅相邀,必無好意;父親何故許之?”云長笑曰:“吾豈不知耶?此是諸葛瑾回報孫權,說吾不肯還三郡,故令魯肅屯兵陸口,邀我赴會,便索荊州。吾若不往,道吾怯矣。吾來日獨駕小舟,只用親隨十余人,單刀赴會,看魯肅如何近我!”平諫曰:“父親奈何以萬金之軀,親蹈虎狼之穴?恐非所以重伯父之寄托也。”云長曰:“吾于千槍萬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際,匹馬縱橫,如入無人之境;豈憂江東群鼠乎!”馬良亦諫曰:“魯肅雖有長者之風,但今事急,不容不生異心。將軍不可輕往。”云長曰:“昔戰國時趙人藺相如,無縛雞之力,于澠池會上,覷秦國君臣如無物;況吾曾學萬人敵者乎!既已許諾,不可失信。”良曰:“縱將軍去,亦當有準備。”云長曰:“只教吾兒選快船十只,藏善水軍五百,于江上等候。看吾認旗起處,便過江來。”
《三國志》中類似的討論發生在魯肅與其部屬之間,而魯肅主要是理性地分析形勢,說明談判的必要云云。而羅貫中移到關羽名下,重心就改了,變成關羽逞英雄的內容。若揆情度理,關羽不聽眾人勸告,單刀過江,實在是莽夫所為。但作者要表現他不同常人的膽勇,就顧不得情理了。而可憐的魯肅變成了配角,而且鼻子上還被抹上了一塊小丑的白色——和“草船借箭”中一樣。書中寫他欲害關羽不成,反出了一通丑:
魯肅魂不附體,被云長扯至江邊。呂蒙、甘寧各引本部軍欲出,見云長手提大刀,親握魯肅,恐肅被傷,遂不敢動。云長到船邊,卻才放手,早立于船首,與魯肅作別。肅如癡似呆,看關公船已乘風而去。
關羽手提大刀,獨立船頭,視敵軍如螻蟻,這簡直是天神一樣的形象——只是不要過分追究情理。《水滸傳》中,武松在快活林中醉打蔣門神一段和此事有些類似,也是寫超人便不顧一般情理——強敵當前,卻故意喝得醺醺然,以情理論,實為莽漢所為;以藝術論,卻是寫出“這一個”超人的妙筆。以高傲之氣質論,武松與《三國演義》中的關羽相當接近。而兩本書中,社會影響也以此二人為最大。這是值得深入研究的一個話題。
另一名段“溫酒斬華雄”,作者也是用同樣的筆法:先鋪墊華雄的兇猛,然后關羽挺身出戰。二人如何交戰一概不寫,只寫氣氛:
聽得關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眾皆失驚,正欲探聽,鑾鈴響處,馬到中軍,關羽提華雄之頭擲于地上——其酒尚溫。
斬華雄這一段,在《三國志》中本是“江東猛虎”孫堅的功績,羅貫中掠來送給了關羽,還渲染出如此神威凜凜的一筆。把他人的“成績”集中到某一形象身上——主要是關羽和諸葛亮,再加以適度夸張,于是就樹立起一個鶴立于雞群的超人形象。而超人形象正是傳奇類敘事文學的核心。
文學家對歷史的這種修改讓人真是感嘆不已。陸游有一首詩便表達這種無奈之情:“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魯肅、孫堅地下有知,定當長吟此句而苦笑。
如果說“夸張寫人”“人重于事”在幾部較為成功的歷史演義——如《說岳全傳》《隋史遺文》等中都有所體現的話,“聚焦對手戲”卻可以說是《三國演義》特有的藝術手段。
所謂“聚焦對手戲”,指的是小說的幾個重要人物,最精彩的故事,最鮮明的個性,都是在作者刻意安排的“對手”系列互動中表現出來的。這包括諸葛亮與周瑜,諸葛亮與司馬懿,諸葛亮與魯肅,關羽與曹操,關羽與諸葛亮等。
寫得最多的對手戲是在諸葛亮與司馬懿之間,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而寫得最生動、“知名度”最高的對手戲卻是在諸葛亮與周瑜之間。
“既生瑜何生亮”之嘆流傳廣遠,“一時瑜亮”成為常見的成語,“三氣周瑜”幾乎是家喻戶曉的故事。而周瑜與諸葛亮之間對手戲的核心要素就是智謀沖撞擦出的火花。即以“草船借箭”一節而論,大敵當前,周瑜妒忌孔明的才干,便想出了一個“風流罪過”來陷害:
孔明囑曰:“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恐公瑾心懷妒忌,又要尋事害亮。”魯肅應諾而去,回見周瑜,把上項事只得實說了。瑜大驚曰:“此人決不可留!吾決意斬之!”肅勸曰:“若殺孔明,卻被曹操笑也。”瑜曰:“吾自有公道斬之,教他死而無怨。”肅曰:“何以公道斬之?”瑜曰:“子敬休問,來日便見。”……瑜曰:“軍中無戲言。”孔明曰:“怎敢戲都督!愿納軍令狀:三日不辦,甘當重罰。”瑜大喜,喚軍政司當面取了文書,置酒相待曰:“待軍事畢后,自有酬勞。”
看起來,周瑜設計的圈套合情合理,幾乎無懈可擊。而孔明竟然一步踏入,于是就產生了戲劇性的懸念,把讀者的心提了起來。而接下來:
肅領命來見孔明。孔明曰:“吾曾告子敬,休對公瑾說,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為我隱諱,今日果然又弄出事來。三日內如何造得十萬箭?子敬只得救我!”……至第三日四更時分,孔明密請魯肅到船中。肅問曰:“公召我來何意?”孔明曰:“特請子敬同往取箭。”肅曰:“何處去取?”孔明曰:“子敬休問,前去便見。”
這里,作者故弄狡獪,讓諸葛亮把老實憨厚的魯肅(其實,魯肅是東吳雄杰之士,《三國演義》為了襯托手法的需要,就把他變成了一個老實頭)繼續裝進悶葫蘆里,也給讀者再留一個懸念。于是:
當夜五更時候,船已近曹操水寨。孔明教把船只頭西尾東,一帶擺開,就船上擂鼓吶喊。魯肅驚曰:“倘曹兵齊出,如之奈何?”孔明笑曰:“吾料曹操于重霧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顧酌酒取樂,待霧散便回。……卻說孔明回船謂魯肅曰:“每船上箭約五六千矣。不費江東半分之力,已得十萬余箭。明日即將來射曹軍,卻不甚便!”肅曰:“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霧?”孔明曰:“為將而不通天文,不識地利,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看陣圖,不明兵勢,是庸才也。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霧,因此敢任三日之限。公瑾教我十日完辦,工匠料物,都不應手,將這一件風流罪過,明白要殺我。我命系于天,公瑾焉能害我哉!”魯肅拜服。船到岸時,周瑜已差五百軍在江邊等候搬箭。孔明教于船上取之,可得十余萬枝,都搬入中軍帳交納。魯肅入見周瑜,備說孔明取箭之事。瑜大驚,慨然嘆曰:“孔明神機妙算,吾不如也!”
到此,這場智斗落幕,成就了名垂千古的名段,也生動刻畫出了主要對手諸葛亮與周瑜的形象,捎帶著還寫活了一個魯肅——雖然是一個歷史“冤案”。
《三國演義》中的瑜亮斗智,與后文的諸葛司馬斗智相比,往往多了一些戲劇性,甚至有一些喜劇的色彩。如周瑜處心積慮設計了招親劉備的計謀,而諸葛亮以三個錦囊妙計來化解,最后演出了非常熱鬧又有幾分搞笑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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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德登高望之,但見軍馬蓋地而來,嘆曰:“連日奔走,人困馬乏,追兵又到,死無地矣!”看看喊聲漸近。正慌急間,忽見江岸邊一字兒拋著拖篷船二十余只……船艙中一人綸巾道服,大笑而出,曰:“主公且喜!諸葛亮在此等候多時。”船中扮作客人的,皆是荊州水軍。玄德大喜。不移時,四將趕到。孔明笑指岸上人言曰:“吾已算定多時矣。汝等回去傳示周郎,教休再使美人局手段。”……吳兵大敗。周瑜急急下得船時,岸上軍士齊聲大叫曰:“周郎妙計安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瑜怒曰:“可再登岸決一死戰!”黃蓋、韓當力阻。瑜自思曰:“吾計不成,有何面目去見吳侯!”大叫一聲,金瘡迸裂,倒于船上。眾將急救,卻早不省人事。
周瑜與諸葛亮由隔空斗智,到當面較量。周瑜絕非無謀,從開始的設局,到臨機的決斷,再到兵馬的調度,都達到一個相當高的層次。但是,他的水平越高,越是襯托出諸葛亮的智慧謀略超凡脫俗。而“周郎妙計安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的結局,對于諸葛亮來說,得意中透出幾分殘酷的詼諧。對于周瑜來講,卻是致命的自尊心傷害。由于全書特定敘事立場的引領,讀者到此,感受的盡是得意與詼諧,對周郎的傷心不免還會有些幸災樂禍——文學的力量乃至于此。而小說中的周瑜不僅被活活氣死,而且被定型為心胸狹隘、嫉賢妒能、自作自受的形象,以致當我們讀到東坡先生“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之時,可能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
周瑜與孔明的對手戲貫穿了赤壁之戰的始終,成為吸引讀者眼球的主要情節,在很大程度上搶了那場戰役的大“戲”。但是,這兩個人物形象活靈活現地浮現出來,成為家喻戶曉的某種典型。不過,這就是文學,而非歷史了。
同樣精彩的對手戲,是在關羽與曹操之間。關羽的“義勇”,曹操的“奸雄”,最生動的表現也是在二人一系列的對手戲中。
這一系列對手戲,開場一幕就是“溫酒斬華雄”。小說的這一幕中,曹操的表現可以說全是“正面”的。首先,在聯軍面臨困境之時,他作為“副統帥”挺身而出,不顧“一把手”的反對,斷然拍板支持關羽出戰華雄。這樣做對于曹操來講其實是有風險的。一則得罪了虛驕昏庸的袁紹與狹隘陰毒的袁術,二則承擔著萬一失敗喪失威信的責任。可是曹操審時度勢,而后果斷決策,顯示出領袖的氣質。其次,面對與自己身份懸殊的“無名小卒”關羽,他不是命令其出戰,而是親自捧上一杯熱酒為其壯行助威。這一“出格”的舉動,集中、生動地表現出曹操的另一面,即對于“人才”的重視。這杯熱酒既有籠絡人才的一面,也有欣賞人才、愛惜人才的一面。甚至在當時,后者更是主要的方面——讀者讀至此處,感受到的也是惺惺相惜的溫暖:
階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將愿往斬華雄頭,獻于帳下!”眾視之,見其人身長九尺,髯長二尺,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聲如巨鐘,立于帳前。紹問何人。公孫瓚曰:“此劉玄德之弟關羽也。”紹問現居何職。瓚曰:“跟隨劉玄德充馬弓手。”帳上袁術大喝曰:“汝欺吾眾諸侯無大將耶?量一弓手,安敢亂言!與我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試教出馬,如其不勝,責之未遲。”袁紹曰:“使一弓手出戰,必被華雄所笑。”操曰:“此人儀表不俗,華雄安知他是弓手?”關公曰:“如不勝,請斬某頭。”操教釃熱酒一杯,與關公飲了上馬。關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出帳提刀,飛身上馬。眾諸侯聽得關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眾皆失驚。正欲探聽,鑾鈴響處,馬到中軍,云長提華雄之頭,擲于地上。——其酒尚溫。
這一情節中最妙的一筆乃是“溫酒”。袁紹、袁術對關羽之“冷”與曹操酒中之“熱”形成強烈的對比,對于自尊心極強的關羽,相信這個對比一定會留下無比深刻的印痕。事實上,正是這一筆,為日后關、曹之間的一系列對手戲——掛印封金、過五關斬六將、華容道等,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說曹操是“奸雄”。“奸”的表現是一目了然的,如殺呂伯奢,如殺王垕,如殺劉琮,等等;其“惡”也是一目了然的,如征徐州時屠戮村落、發掘墳墓,如殺董貴妃、伏皇后,等等。但“雄”的一面往往被論者忽視,或簡單地以“詐偽”“作秀”來解讀。其實,唯其具有“雄”才,才使得曹操成為不一般的“奸”,即所謂“奸絕”。而在曹操諸多“雄”才中,重視人才、愛惜人才——當然是為我所用的人才,是其最為突出的一面。這一面在與袁紹的對比中,是作者著意表現的內容。
在其后故事的演進過程中,作者濃墨重彩地印證了上述道理。袁紹盡管猛將如云,謀臣眾多,卻是不辨賢愚,囚田豐,黜沮授,逐許攸,終至人心離散、上下解體。我們讀書讀到這里,回過頭去品味汜水關前曹操那一杯熱酒,自會深深覺出其滋味的深厚悠長。我們“品嘗”那杯熱酒之時,似可看穿坐在虎帳帥位上巍巍然的袁紹其實不過“羊質虎皮”“鳳毛雞膽”(書中評語)而已;似可望見捧酒壯行的曹操未來的霸業;也似可預見到在那群雄并起的世道,得人才者得天下的大格局。
其后,曹操對待關羽,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現出這種超出“常格”的賞識,如關羽掛印封金、辭曹歸劉,手下人紛紛主張“追而殺之,以絕后患”,曹操卻力排眾議,親自送行,并贈送路費、錦袍。寫關羽離開曹營,曹操趕來送行:
操笑曰:“云長天下義士,恨吾福薄,不得相留。錦袍一領,略表寸心。”令一將下馬,雙手捧袍過來。云長恐有他變,不敢下馬,用青龍刀尖挑錦袍披于身上,勒馬回頭稱謝曰:“蒙丞相賜袍,異日更得相會。”遂下橋望北而去。許褚曰:“此人無禮太甚,何不擒之?”操曰:“彼一人一騎,吾數十余人,安得不疑?吾言既出,不可追也。”曹操自引眾將回城,于路嘆想云長不已。
曹操的愛才,關羽的警覺、從容,都栩栩如生。而曹操如此厚待,關羽仍然不為所動,其義氣深重不言自顯。另一方面,唯其如此,華容道上,關羽才會甘冒大不韙放過了曹操。在這一點上,《三國演義》的關、曹對手戲可以說是處理得非常高明、細致。
曹操在華容道中了埋伏,被關羽截住:
卻說一聲炮響,兩邊五百校刀手擺開,為首大將關云長,提青龍刀,跨赤兔馬,截住去路。操軍見了,亡魂喪膽,面面相覷。操曰:“既到此處,只得決一死戰!”眾將曰:“人縱然不怯,馬力已乏,安能復戰?”……程昱道:“某素知云長傲上而不忍下,欺強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義素著。丞相舊日有恩于彼,今只親自告之,可脫此難。”……云長見曹軍惶惶,皆欲垂淚,一發心中不忍,于是把馬頭勒回。操見云長回馬,便和眾將一齊沖將過去。云長回身時,曹操已與眾將過去了。云長大喝一聲,眾軍皆下馬,哭拜于地。云長愈加不忍。正猶豫間,張遼縱馬而至。云長見了,又動故舊之情,長嘆一聲,并皆放去。
關羽這里的心理矛盾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確有一個“政治原則”問題——“漢賊不兩立”;二是因為他立下了軍令狀——捉不到曹操軍法從事,自己的性命攸關。但是在短暫的猶豫后,他還是“長嘆一聲,并皆放去”。這個情節中,寫關羽的情態不過二三十個字,但是他心理的變化,特別是內心的矛盾卻都寫出來了。可以說,《三國演義》全書,寫人物心理、人物性格,最細膩生動的就數這一段。無怪乎王國維要贊嘆:“敘關壯繆之釋曹操,則非大文學家不辦。”
如同“溫酒”的橋段一樣,華容道一節,也是不見于史冊,純然是作者虛構的“演義”之筆。但這一節在故事發展中十分重要——曹操因此得免大難,遂成“三國鼎立”的大格局。而情節逆轉的關鍵是關羽想起了曹操的“許多恩義”,終于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顧放走曹操。這“許多恩義”是由斬華雄那一杯熱酒開始的,可以說,那杯熱酒溫暖的關羽心靈,終至華容道這決定大局的“一聲長嘆”。
這樣的構思與描寫,既意味深厚,又妙合無痕,在似不經意間把兩個核心人物的性格、彼此關系與情節發展的邏輯基礎完全表現出來,正是極為高明的文學手法——作者未必自覺,但效果正是如此。
金庸的代表作《射雕英雄傳》中有一橋段,寫鐵木真(成吉思汗)與大將哲別的關系,便是完全脫胎于《三國演義》“溫酒”一節,讀來同樣使人血脈賁張。足見《三國演義》這一高明文學手法之影響力。
在敘事藝術方面,《三國演義》也為后人提供了成功的范例:把百年戰爭史轉換為文學敘事,如何調控敘述的時間和事件的密度就是對作者筆力的考驗。
陳壽《三國志》六十五卷,魏占三十卷,吳占二十卷,蜀占十五卷。而在《三國演義》中情形有了巨大變化,百二十回的回目共二百四十個對句,其中就有一百四十個對句直接關系著蜀主、蜀將和蜀事,占百分之六十左右。這便形成了三足鼎立而以蜀漢為敘事中心的新格局。在大部分篇幅中,《三國演義》的敘事焦點始終追隨著蜀漢開基及其君臣的命運。它由此確定敘事的虛寫和實寫、詳寫和略寫,左右著其敘事的構成和節奏。全書敘事速度最慢、情節密度最大的部分均集中在諸葛亮和關羽身上,這便凸顯了“歷史演義”以人物為中心的敘事策略。
與節奏相關的是敘事的態度。在小說涉及的幾百位歷史人物中,羅貫中最鐘情的首推諸葛亮,其次是關羽。在這兩個人物身上,作品不僅筆酣墨飽,而且能夠使讀者感受到字里行間蘊含的溫度。如果拿“官渡之戰”與“赤壁之戰”做一對比,敘事態度的差異是相當明顯的。前者基本據史而述,簡潔明快,敘事節奏變化不大,作者的態度基本是“以物觀物”、客觀冷靜的;后者則充分調動文學手段,把一個歷史事件最充分地予以戲劇化,從舌戰群儒開始到臥龍吊孝,中間的草船借箭、蔣干盜書、借東風等生動豐富的插曲,把一場大戰渲染得情趣百出。而這些情趣的產生全都是圍繞著諸葛亮的言行。顯然,這種情況是和羅貫中鐘情于諸葛亮的情感態度直接相關的。
又如同一年的歷史事件到了作者筆下,關羽降曹和尋主占了四回,而關系到曹操稱霸中原的官渡之戰只占三回。可見在這個特殊的文學世界中,諸葛亮、關羽的遭際與性格,其價值遠大于某一政治力量的歷史性成敗。
《三國演義》刻畫諸葛亮有三大段濃墨重彩。第一段是他出場亮相的“三顧茅廬”。這件事在《三國志》中只有十一個字:“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而到了《三國演義》中竟鋪演成了一回半書,六千余字。其中大半出于想象與虛構,但十分生動、形象:
玄德同關、張并從人等來隆中。遙望山畔數人,荷鋤耕于田間,而作歌曰:“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陽有隱居,高眠臥不足!”玄德聞歌,勒馬喚農夫問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臥龍先生所作也。”玄德曰:“臥龍先生住何處?”農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帶高岡,乃臥龍岡也。岡前疏林內茅廬中,即諸葛先生高臥之地。”
勒馬回觀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鶴相親,松篁交翠。
忽見童子招手籬外,叫曰:“老先生來也。”玄德視之,見小橋之西,一人暖帽遮頭,狐裘蔽體,騎著一驢,后隨一青衣小童,攜一葫蘆酒,踏雪而來;轉過小橋,口吟詩一首。詩曰:“一夜北風寒,萬里彤云厚。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仰面觀太虛,疑是玉龍斗。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玄德聞歌曰:“此真臥龍矣!”滾鞍下馬,向前施禮曰:“先生冒寒不易!劉備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驢答禮。諸葛均在后曰:“此非臥龍家兄,乃家兄岳父黃承彥也。”若從紀事的“史筆”角度看,這些都是純粹的閑筆碎墨;但若從寫人的“文學”角度看,卻是非常高明的筆法。第一段寫農夫,潛臺詞是諸葛亮德行、人格的感化力量。第二段寫環境與朋友,潛臺詞是諸葛亮的品位與境界。第三段寫諸葛亮的親屬,重點在那首詩,潛臺詞是諸葛亮的胸襟與抱負。所謂“潛臺詞”,是因為這都是“意在筆外”,是不寫之寫。誠如金圣嘆批點《西廂記》所講:“文章最妙是目注此處,卻不便寫,卻從遠遠處發來,迤邐寫到將至時,便且住,卻重去遠遠處更端再發來,再迤邐又寫到將至時,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數番……使人自于文外瞥然親見。”“三顧”一節,正是如此,生動、形象的筆墨流露出作者對于“臥龍”的贊賞、仰慕之情。而讀者也仿佛可以從筆端感受到不同于“史筆”的溫度。
另一段寫諸葛亮的鋪張之筆是舌戰群儒。從史實來看,這段描寫實屬“無中生有”。《三國志》的有關記述只是:“亮曰:‘事急矣,請奉命求救于孫將軍。’時權擁軍在柴桑,觀望成敗。亮說權曰:……”并無“群儒”什么事。可是小說卻洋洋灑灑寫了兩千四五百字。按說這種“文戲”很容易枯燥、晦澀,可是作者把東吳的“群儒”分派了不同的角色,于是諸葛亮也就有了從不同角度應對的機會。這是《三國演義》中篇幅最長的一段“文戲”,也是中國小說史上最精彩、最著名的論辯橋段。以事件所歷時間而言,舌戰群儒及游說孫權不過半天,小說竟然寫了整整一回。如此不吝辭費,而稍有文化的讀者至此卻無不津津有味,究其原因,是作者處理繁簡關系恰當而巧妙。這一番舌戰,決定著孫、劉聯合抗曹的大格局是否能夠形成,也關乎諸葛亮隆中決策的戰略構想能否實現,因此值得濃墨重彩。另外,舌戰中諸葛亮的學識、口才、機智都得到充分的表現,豐富了這一核心人物的形象。還有一點,這一段段精妙的辯論詞,也是羅貫中在表現自己的錦心繡口,所以盡情鋪陳、渲染了一番。同樣可以令讀者感受到筆端的波瀾與溫度。
第三段是“隕大星漢丞相歸天”——諸葛亮之死。《三國志》是這樣寫的:“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軍,時年五十四。及軍退,宣王案行其營壘處所,曰:‘天下奇才也。’”雖然借司馬懿之口來作蓋棺之論相當巧妙,但總體仍然是冷靜的“史家”筆法。《三國演義》的五丈原一段竟寫了三千余字。先是寫了兩場戰役:一是上方谷火燒司馬懿。諸葛亮的妙計把司馬懿父子困入絕境:“(司馬懿)下馬抱二子大哭曰:‘我父子三人皆死于此處矣!’”不料,“正哭之間,忽然狂風大作,黑氣漫空,一聲霹靂響處,驟雨傾盆。滿谷之火,盡皆澆滅:地雷不震,火器無功”。一是諸葛亮策劃的聯吳夾攻,不料,“機關泄漏,吳兵無功而退”。這兩件事都于史無征,是小說作者的虛構。前一事,對諸葛亮有很大的打擊——“孔明嘆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后一事打擊更大——“孔明聽知此信,長嘆一聲,不覺昏倒于地;眾將急救,半晌方蘇。孔明嘆曰:‘吾心昏亂,舊病復發,恐不能生矣!’”作者之所以在大星隕落之前如此安排,一則要給諸葛亮終究沒有成功找一個理由——非戰之罪也;二則是表達對這位蓋世奇才的同情與惋惜。細心的讀者是能夠從這種安排中感受到筆觸溫暖的。
接下來,寫諸葛亮一邊用祈禳之法試圖挽回天命,一邊“扶病理事,吐血不止,日則計議軍機,夜則步罡踏斗”,實踐著自己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誓言。這里有一段詩意的描寫:
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嘆息良久。回到帳中,病轉沉重……
細檢全書,類似的抒情文字僅此而已。甚至于,在我國古代所有的歷史演義、英雄傳奇中,也是絕無僅有的。
關于筆墨中的感情態度,可以拿《三國演義》中曹操之死的橋段來做對比。曹操之死,也寫了一千余字,內容則有兩個方面:一是冤魂索命,一是托付后事。冤魂索命自然是負面的描寫,而托付后事則是安排眾姬妾“分香賣履”,以及給自己造“七十二疑冢”等。這些作者雖都是平平述過,但流露出的絕非對死者的同情,而讀者很容易產生“枉費心機”之類的感慨——所以下文有“書生輕議冢中人”的詩句。而寫諸葛亮之死同樣有托付后事的情節:先是以兵法、軍事傳授姜維,繼而以平亂秘計托付馬岱與楊儀,又草遺表諫誡后主,然后對大軍撤退做出周密策劃,最后昏而復醒,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對接班人做出安排。所有這些,完全是公事、大局,與曹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作者寫諸葛亮囑托這些后事,不是一筆到底,而是幾經頓挫,穿插著“昏然而倒”“病轉沉重”“不省人事”和“昏絕,口不能言,須臾復醒”的病情描寫,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演繹得淋漓盡致。這顯然是作者殫精竭慮的構思。
寫孔明“已薨“之后,連引了杜甫、白居易、元稹的詩句表達悼念與贊頌:
長星昨夜墜前營,訃報先生此日傾。虎帳不聞施號令,麟臺唯顯著勛名。空余門下三千客,辜負胸中十萬兵。好看綠陰清晝里,于今無復雅歌聲!
先生晦跡臥山林,三顧那逢圣主尋。魚到南陽方得水,龍飛天漢便為霖。托孤既盡殷勤禮,報國還傾忠義心。前后出師遺表在,令人一覽淚沾襟。
撥亂扶危主,殷勤受托孤。英才過管樂,妙策勝孫吳。凜凜《出師表》,堂堂八陣圖。如公全盛德,應嘆古今無!
頗有長歌當哭的意味。最后,竟然重復發布悼詞,以“是夜,天愁地慘,月色無光,孔明奄然歸天”結束了這一篇大文章。
若論文字中的哀傷、惋惜、感嘆,筆墨里含有的情感溫度,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只有《紅樓夢》的黛玉之死,差可比肩。
所以,《三國演義》雖取材于歷史,卻具有優秀文學作品的魅力,而幾百年來各層面讀者的喜好確有其充分的理由,其“化史為稗”的藝術技巧也是研究民族文學思想不可忽略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