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鳳超
早晨,只要父親推門出去
老柳樹上的喜鵲就會對他
叫上一陣子
它們認識這個常往樹下
撒谷米的人
父親敬畏喜鵲,他說喜鵲叫
就有喜
喜鵲在,咱的日子才太平
喜鵲飛走了,巢空了
是趕上了荒年
這種報喜鳥擇福地搭窩
夜里懷鄉,透過一種祥光
我總能望見門前那棵老柳樹
和樹上那三個鵲巢
暮色中,父親的煙鍋在樹下
忽明忽暗
要是他一直坐在那里
望漸暗的天空
遲遲不肯撒出那把谷米
一定是有只喜鵲還沒回來
董大說他養的牛老了,干不動活兒了
隊里孫會計送來買牛的錢走后
牛就不吃草了,它像知道了什么
要殺牛分肉的消息傳遍了村子
第二天一早我們聚在河灘上,等著看殺牛
董大把牛牽到橋上時,牛就不走了
四個蹄子像釘在了那里
我們跑上去圍看,那牛看人的眼里有淚
圍看的人越來越多
董大一邊撫摸那牛一邊說:不殺了,不殺了
后來那牛是老死的,埋在西上的小陽坡上
每年青草最嫩時,董大都割來兩捆
放在埋牛的土堆前
然后坐在那里,默默抽完一袋煙后,離開
春天和夏天
父親在田間放鳥
父親沒有鳥
他使出的力氣是鳥
那些鳥從他溢出的汗珠里
落地破殼
扇動著透明的羽翼
飛進了熾熱日光
秋天
看見那些鳥為他銜回的谷粒
在穗上擠得滿滿登登
父親樂了
順手摸出煙鍋
他又在重復那句老話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這是天然的理兒
冬季漫長,閑下來的父親
變得憂郁,他不對誰傾訴
一遍一遍去牛棚里,撫摸牛
雪后的小村白得寧靜
有時他會背著手,握把剪子
來回在院子里走
走著走著,就陷入了沉思
當我聽見那把剪子在他手里
“咔嚓——”響了一聲
我不知道那一刻
他把繞在心里的什么剪斷了
爺爺的墓地圍著五棵老榆樹,三棵松柏
每棵老榆樹上都有個老雀窩
清明時節樹在灌漿,黑黑的樹皮滲出樹油
我給爺爺的墳添土,父親坐在一邊抽煙
他望著樹上飛來飛去的鴉雀說
這些灰頭鴉是來陪你爺的
它們應該是你爺救的那窩雀崽的后代
說這話時,我看見他眼里閃著光亮
他講起了兒時
有一次他爬上門前的柳樹,掏了一窩雀蛋
受了驚的鴉雀在樹上亂叫
趕上爺爺割草回來,摸摸雀蛋還熱著
瞪起眼沖他說:“快送回去,這是命!”
數天后他爬上樹
見到了一窩灰頭灰腦的雀崽
個個張著小嘴兒,咕咕、咕咕地沖他叫
點著蠟燭,一個沒有月亮的冬夜
二奶講起了她與已故二爺年輕時的事
她盤腿坐著,不看我們
好像對面有個虛無的人
講到一個令我們要落淚的細節
燭光突然晃動
她緩和了語氣:
你不愛聽,我不講了,你回去吧
屋子里一下肅靜下來
蠟燭,漸漸就不晃了
窗花在融化
我趴在炕上當馬,讓杏兒騎
杏兒的兜里
有兩塊糖
一圈,兩圈,三圈
一圈,兩圈,三圈……
我得到了一塊
倚著板柜,我們開始一起吃糖
捧在手心里
一小口一小口地
舔
杏兒的奶奶在炕頭守著火盆
一邊抽煙袋
一邊看我們笑
窗花在融化
我們舔兩下自己這塊
看一眼對方那塊
誰都不肯先把自己的
舔沒了
那條蛇一閃
就鉆進了海棠樹下的草叢里
整個夏天
海棠樹下有條蛇
秋天,海棠紅了
五歲的我拿著一根細長的竹竿
站在離那片草叢很遠的地方
望著樹上的海棠
我見過疼樹的人,我的父親
深秋的一天
他在灑滿陽光的后園里摘梨子
滿臉的喜悅中又含帶著感激的表情
分明是在迎接一位從很遠的地方
為他背來了貴重之物的人
怕搖痛樹枝,他不用帶長桿的兜網
(除了掛在樹尖上的梨子)
他挎個竹籃,登上梯子
在樹枝間輕摘輕放
怕磕的梨子在他手里,像瓷器
樹光禿了,輕松地看著他
像交付了重托
他拍拍梨樹說:“受累了伙計
入了冬你睡一覺兒,好好歇歇吧”
滿滿的兩花筐金黃的梨子
放在谷倉里,落雪后就變黑了
年關將至,他要起個大早
挑起那擔梨子,那時我們還在酣睡
黃昏時我們去村口迎他
等他用空了的花筐
從百里之外的縣城挑回
糖果、年畫、紅紅的爆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