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回家的路要走上很久 （組詩）

純 子

懷念一只白鴿

若不是那個夜晚，我或許永遠

都不會和一只白鴿

以這樣的方式相遇：當它在

地下車庫

被我的車燈照射到，它像一架小小的

波音737，已降落到這個黑暗的機場

它目光清澈，羽毛潔白

我甚至不敢接近它

（它原本屬于天空，現在卻被困于

這臟亂不堪的車庫）

它抑或也是，在車燈下一路后退

若不是那個夜晚

我或許永遠都不會有那樣的情形

那么莊重地

捧著一只白鴿走出地下車庫，像肩負著

神圣使命，然后在漫天星辰下

放飛它，直至它消失在廣袤夜空

若不是那個夜晚，我或許永遠都不會

有那樣的存在：

一個人在故事的中心，看一只白鴿

那么真實地出現，帶著它的神秘

和未知的全部，卻又最終

夢境般永遠消失

我將努力嘗試

我是如此怪異，癡迷于

暗夜里嘶鳴的馬和那石器時代的膏火

我如此酷愛鯨魚的鰓

憎恨廢墟里的蛆

青山有云霧，河流必經彎道

猛犸象的最后一根骨頭

不是為了紀念，而是為了警示

所有的軀殼終將腐朽

與土為伴，成為神秘的第三方

我將努力嘗試，在身體里解除一個

旋渦，重建一座宮殿

那前來探訪的人，一生只有一次

謀得一束死而復生的光

如果我們回家的路要走上很久

如果你和我一樣

下班回家的路要走上很久，那么你一定

要像我一樣學會原諒，

原諒一個在等紅燈卻一直

訓斥背錯單詞女兒的母親，生活的壓力

正在消解她對孩子的全部耐心

你也要原諒一個逆行

差點和我們相撞的中學生，逆行固然危險

但想想還有那么多作業要做，他選擇了捷徑

你甚至更要原諒一個

一邊接電話

一邊超車的美團外賣員，

還有好幾戶還沒有送到，每個電話的那頭

都藏著一個焦躁而不耐煩的買家

……

如果你和我一樣

回家的這段路要走上很久，你一定要像我

一樣學會原諒所有人

在自己的命運中

左奔右突，那是成長、奔波和辛勞

也是你我曾經歷過

或正在經歷的生活，因為眼看著

“夜色就要黑熊一樣

趴在我們身上”，而我們大家

都依舊有那么遠的路要走

且用之詩

且用這樓頂五平米的平臺，種下月季

薔薇，和杜鵑

并把它當作內心隱秘的花園，且用這時間

煮茶，并用云彩擦去

生命里的浮塵

且用這一副厚厚眼鏡覆蓋的眼睛

辨別黑白、是非。且用這嘴巴

發出自己的聲音，盡管它很快會消弭于

人聲鼎沸。且用三個漢字

當作名字

作為自己的標識。且用

這厚厚的書籍

度過人生無知的荒漠，且用無盡的黑夜

度過漫長

并把孤獨當作一種體驗。

且用一封書信

寄給一個流浪的人，祝他從此有人牽掛

且用這女性的身份

愛一個男子，且用這母親的稱謂

含辛茹苦撫養大一個少年

且用這個春天，度過人間的多災多難

度過命運的生死劫

假如你有一面鏡子

如果你能在鏡子中看到一個真實的

自己，那么我要祝賀你

擁有了一面偉大的鏡子，祝賀你和鏡子中的人

如出一轍

你對她頭上新增的霜雪并不驚訝，她對你

額頭多出的溝壑

也緘默無語

你們相互對視

像謎底對著謎面，甚至你們對彼此多出的

贅肉，也不作評論。

你習慣了凝視，仿佛唯有這樣

你才可以確認

她的清澈已從你的河流中消失，而你新增的

傷口，也正在她生活里疼痛。

這不得不說是一件神奇的事，你默許了

一面鏡子對你的映照

就像默許了

時間對你的全部磨損，和涂改

直至多年之后，你在鏡子里

看到另一個自己：

滄桑、遲緩、暗淡

宛如鏡框里的一張老照片

如何替死去的人活著

如何替死去的人好好活著，

我請教站在十字路口的那位僧人

他說：這是身體的哲學

你要努力嘗試，盡管悲傷有如隔夜的

皮囊，但你依舊要用快樂為骨

在命運上

解除一個廢墟，重建一座宮殿

讓他們都能回來

并最終都能獲得死而復生的光

1985年的中秋

即便過節，但母親并不輕松

她要在雨水到來前收完田里的水稻

上午收割的水稻，下午要用板車拖回

晚上再用脫粒機脫粒

我當時十歲

弟弟六歲

大麥粥咸菜是最尋常的晚餐，但并不影響

我們和父母忙碌到很遲，比如

父母在脫粒

我們要及時把稻束遞到他們身后，而脫粒后的稻草

我們要搬到另一邊堆放好

這不亞于流水線上的工人

對于過程的熟諳，我們幾乎覺得語言

是多余的

只有轟鳴的脫粒機

像時間的傳送帶，把豐收的谷粒一次次

傳到對面的地上，而那晚的月亮

像天地間的一盞大燈，照著

母親向前脫粒的姿勢，

也照著我們幾乎被草堆埋沒的身影

當全部結束

母親遞給我和弟弟五毛錢

讓我們去村口小店買一塊什錦月餅

即便到今天我都想說，那晚的月亮

是我見過的最皎潔的月亮

那晚的月餅，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月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