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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畫”之夢

2021-11-11 12:41:51趙焰
天涯 2021年5期

趙焰

文人的書畫夢

晉唐之際,顧愷之、展子虔、閻立本、張萱、周昉、吳道子等,都是宮廷里的畫師,以繪畫為職業,精心創作,技巧圓熟,常常按照皇帝的旨意畫畫。五代之時,各國都有自己的宮廷畫院,顧閎中、周文矩、董源、黃荃、徐熙等人,都分別是各國畫院的畫師。北宋定于一后,延續了這樣的傳統,范寬、李成、郭熙、崔白、燕文貴、張擇端、李公麟、王希孟等,都曾是北宋的宮廷畫師。相對于后來興起的“文人畫”,這些畫師身份更職業化,專業技能更強,畫作的難度更大,主題也更鮮明。

文人畫,人們都以王維為開山之祖。王維少年得志,是官員,是詩人,也是畫家。他的詩,有很強的畫面感;他的畫,有很強的詩意。宋代蘇軾如此評價:“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王維的畫,現在留存不多,人物畫只有一幅《伏生授經圖》;山水畫傳為其作的有《輞川圖卷》(宋郭忠恕臨摹)、《雪溪圖》《江山雪霽圖》《江干雪意圖》等幾幅。王維的山水畫,筆意清潤,筆跡勁爽,多用水墨,不施重彩,與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的青綠山水截然不同。王維的詩也好,畫也好,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有很強的“禪”意,有超出字面或者畫面之外的意蘊。這一個特點,跟王維精通佛學有很大關系。王維有悟徹之后的通透,整體氣質和風格應偏于靜謐、哲思以及求真。從《終南別業》的詩句可看出,“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表面上是自然而然,隨遇而安,其實內心有大波瀾,有大悟徹,也有大境界。王維的畫,同樣也有這種博大而靜謐的境界。

王維的繪畫《伏生授經圖》系紙本,畫面上是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盤膝坐在蒲團上,靠著幾案,右手執一卷書,左手指指點點,好像老師在對學生授課,案上有筆、硯等文具,地上還有一大卷書。這一個伏生,是秦朝時的讀書人。秦始皇時代,焚書坑儒,書都被燒掉了,讀書人也被活埋了。伏生依靠他的記憶,一點一點地將那些書中的文字回憶起來,接著傳授下去。伏生為什么這么瘦?是為文化的傳承殫精竭慮,耗盡了氣血。畫中之人,若以嚴格的繪畫比例來看,是不準確的,可它就是“意”到,把精神表現出來了。這,其實就是文人畫的要求。

《伏生授經圖》(局部)唐·王維

王維詩畫,追求在詩與畫之外更廣博和更高妙的內容,如此美學原則,給人以啟迪,也讓人追崇。王維之后,有人也開始以書畫來追求和表現這種內在精神和境界。晚唐五代以后,諸多文人和官員,不再執著“景”的具體描繪,而是寓情于景,注重于“境”的創造,追求物我兩忘的澄明和自由。這種對于真、善、美的追求,慢慢成為中國繪畫的主流。到了宋朝,很多文人詩、書、畫的功夫爐火純青,有“三位一體”的表達欲望。文人畫,是詩詞、書法和繪畫三位一體,之后加上紅色印章的點綴,強調的是詩書畫的整體效果,最為看重的,是詩意,即蘇軾所說“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文人畫,更看重“言志”的功能,看重志向、情懷、情感和精神的表達。在詩詞窮途末路難以超越的情況下,文人謀求綜合表達,是希望“柳暗花明又一村”。

好的藝術,如蓮花開放,牽系著深深的內心世界。詩詞是這樣,文章是這樣,繪畫是這樣,音樂更是這樣。比較起一般的繪畫,文人畫的根本,是內在心靈的詠頌和喟嘆,是立足于沉思的生命呈現,也是與廟堂思維相對的一種山林意識。士大夫也好,文人也好,都是有情懷和追求的,現實中的內心自由屢屢受阻,只能把酒月光下、撫琴夜半時,隨后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筆,以手寫我心,以筆澆塊壘。因此,他們對于外象并不執著,看中的是藝術的抒情功能,以及人觀畫時的內心感受。也就是說,文人畫更注重的是繪畫后面的東西,是“意”,也就是靈魂和精神,而不是“形”;是本質,而不是色彩。以張彥遠對王維繪畫的評述作參考——在張彥遠看來,王維的畫為“破墨山水”,所謂“破墨”,就是不依顏料,以水調墨,以墨的濃淡變化,來勾勒線條,以黑白之色表現山水的“真味”。

時間往后推移了三百年。這是北宋元祐年間,宋英宗駙馬王詵的西園景致優美,又貯有許多書畫珍玩,自然成為文人士大夫雅集的老地方。當時著名的文人士大夫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米芾、蔡肇、李之儀、鄭靖老、張耒、王欽臣、劉涇、晁補之、李公麟以及僧人圓通和道士陳碧虛等,都經常在這里吟詩作畫。參與聚會的李公麟用畫筆記錄下這一盛況,于是北宋文人聚會的名畫《西園雅集圖》誕生了。米芾嘗為此圖作記,稱:“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之資,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動四夷,后之覽者,不獨圖畫之可觀,亦足仿佛其人耳!”此后,這一場跟當年蘭亭雅集相媲美的西園雅集場景,曾在馬遠、趙孟頫、仇英、石濤、張大千等畫中不時出現。西園雅集之所以一直為人們所難忘,在于其時的文人士大夫們,正是通過頻繁的西園雅集,確立了文人畫的綱領: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這一句話,是當時的文壇領袖蘇軾所言,意思是如果說你要求繪畫只是形似的話,那你的觀點跟小孩子差不多。這一句話,可以視為蘇軾對繪畫理念的倡導。至于蘇軾所做的,就更有禪意了——有一天,蘇軾用紅墨畫竹子,他的一個朋友來看到說:“老師,你怎么畫紅竹子呢?”蘇軾回答說:“你看過世界上有黑竹子嗎?”是啊,既然墨竹正常,紅色的竹子為什么不可以呢?在另一篇文章中,蘇軾寫道:“余嘗論畫,以為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這一段話,明顯帶有理學的見地,要求在繪畫中,能見到精神的東西。在蘇東坡看來,“文人畫”的追求,就是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鳥非鳥,它不是外在形式的東西,它應是事物的本質,是可以跟畫家相呼應的東西。

宋元之后,“文人畫”方興未艾,是由于大批士大夫文人階層不甘寂寞,加入了創作隊伍。士大夫文人階層,不以繪畫為職業,只以繪畫為興趣愛好。在他們看來,自唐之后的繪畫藝術和技法,就像巍峨的山峰一樣,已很難攀登和超越,只能另辟蹊徑,尋找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對于文人士大夫,書法是強項,文化是強項,領悟是強項;寫真是弱項,技術是弱項,色彩是弱項。文人士大夫要想“揚長避短”,必須避實就虛,以書入畫,逸筆草草,任性而自由,不重視技術環節,更注重意象的表現,更愿意以繪畫來追求境界、精神、趣味和禪意。又因為文人士大夫掌握著強大的話語權,于是自覺不自覺地,繪畫偏離了寫真和寫實,科學更像藝術,藝術更像人生。最終的結果,使得文人畫與其為畫,不如更像詩,更具詩的抒情性、敏感性,就像詩一樣具有詩意。與此同時,“文人畫”還具有觀念的意義,方向更模糊,更具哲學性,更契合中國文化儒釋道的精神。

文人畫,筆墨中流露出的趣味、神秘、玄妙、個性和自由,還是古老的楚風。從地域上說,北方的風格是樸實和敦厚,南方的風格是浪漫和神秘。劉師培認為:“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間,多尚虛無。”也因此,孔孟在北方,老莊在南方。與崇尚現實、具有建設性的北方不一樣,南方,帶有“離騷”的氣息,帶有浪漫主義精神,帶有很強的叛逆性、靈動性和自由性。南方和北方的不同,在文學上、詩歌上、音樂上、風俗上,都有不同的表現。文人畫的出現,讓南方氤氳的氣息,得以在紙張之上,開辟了一片新的領域。文人畫,帶有古老的“巫”風,它就像是一場夢境,也是一條隱約的心靈通道——文人們內心的自由,只有通過潔凈的山水,通過居舍中的書卷、文玩、香爐、花瓶、茶具、梅蘭竹菊,才能寄情和言志,才能導引出心中的激情和憂傷。

明朝的董其昌,是“文人畫”的發揚光大者。董其昌繼承和發揚了王維、蘇東坡、趙孟頫的繪畫思想,形成了“文人畫”的系統理論。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說:“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遠接衣缽。”這是真實地總結出了“文人畫”的沿脈。董其昌又說:“下筆即有凹凸之形。”這是說下筆即打破虛空,劃出生命的影跡,是宇宙在我手,代天地立心。文人畫,就是這樣破鴻蒙,引靈源,它是觀念的藝術,不討喜,不附庸,不屈從金錢,不迎合實用,它絕不會茍且身姿為稻粱謀,它重在弘揚士大夫精神,尋覓“天人合一”之道。文人畫,在筆墨之中有大境界,散發著江南悠悠的莊騷氣質,也因此,它被稱為“南宗”,稱為“江南畫派”。

江南,的確是“文人畫”肥沃的土壤,是“文人畫”的生命之地。“文人畫”的誕生、發展與壯大,跟江南經濟發展有關系,蘇州、徽州、揚州、杭州等地逐漸形成的字畫市場,對“文人畫”的發展起到了積極推進作用。從載體的角度來說,“文人畫”的興起與宣紙的興起,有很大的關系。北宋末年,紙慢慢取代絹帛,成為繪畫最主要的材料。到了南宋,由于經濟的發展,“江南畫派”也就是“文人畫”慢慢成為繪畫的主流。文人畫強調士大夫精神的表現,重形不重意,以“性靈”為追求,以詩書畫的結合,尋求超越。這就要求所用的載體,尤其是繪畫的直接載體,有著突出而玄妙的表現,將個性和特色完美地呈現出來。宣紙,與“文人畫”一拍即合,完美地扮演了這樣的角色,讓“文人畫”的理念得以淋漓盡致的體現。

從蘇軾的紙本繪畫《枯木怪石圖》中,似乎可以看出“文人畫”的風格。蘇軾這一幅畫,繪于紙上,不落前人之窠臼,不拘古人之繩墨,強調表現自我,以枯木怪石抒發胸中磊落不平之氣。畫面簡單明了:畫面左側以旋轉的筆鋒刻意畫出一怪石,石后有焦墨細竹。右側是一株枯木,虬屈執拗。樹下斜坡上,有衰草在風中抖動。整個畫面,筆觸簡單,不求形似,筆墨靈動,沉郁簡空。宋人屢屢記述蘇軾多以枯木竹石抒寫心中的郁結之氣,黃庭堅《題子瞻枯木》云:“折沖儒墨陣堂堂,書入顏楊鴻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又《題子瞻畫竹石》云:“風枝雨葉瘠土竹,龍蹲虎踞蒼蘚石。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米芾《畫史》中說:“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這些詠唱記述,都與《枯木怪石圖》的景象相一致。蘇軾自己也有詩云:“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這一首詩,可視為對這一幅畫的最好闡釋。

蘇軾的繪畫,為什么繪于紙,而不是絹帛?跟其經歷有關:中年之后的大部分時間里,蘇東坡一直被流放,顛沛流離,窮困潦倒,隨遇而安。流放的日子里,很難有價值昂貴的絹帛寫字作畫,只有相對廉價的紙,隨時撫慰引領一個高蹈寂寞的靈魂。

北宋流傳下來的作品,從總體上看,紙本要少于絹本。除蘇軾《枯木怪石圖》之外,米芾的紙本《春山瑞松圖》也較為著名。這一幅作品,也有人以為是后人仿作。畫面為遠山高聳,沒入云端;近處是數株青綠古松,隱于霧氣中;松下有亭,空無一人。值得一提的是,這一幅畫,鮮明地體現了“米點山水”的特色,以墨的濃淡來表現遠近的層次,以及山水的虛玄境界;以渾圓凝重的橫點的干濕兼用,來表現云雨微茫的山林景色。這一種畫法,稱“落茄皴”,是米芾的獨創,后來也成為文人畫的重要特征。

米芾在紙上作畫,顯然有他的倡導,他應是更喜歡紙的一派天然和自由。筆墨在紙上的洇染,以及類似的繪畫效果,是在絹帛之上表現不出的。

米芾的長子,后來和米芾同稱為“二米”的米友仁,也喜歡在紙上作畫。米友仁留存于世的《瀟湘奇觀圖》,一直被奉為“文人畫”的早期杰作。這一幅橫卷,帶有很強的個性色彩,它少用筆法,用的是水墨色塊,先是用水涂抹,再蘸焦墨橫筆拖過,用淋漓水墨來表現云山、云霧的變幻,追求蒼茫雨霧的特殊韻致。這一種筆法,被稱為“拖泥帶水皴”,更能體現山水自然的朦朧之美,體現素樸簡練、空靈韻秀的境界之美。

與同時代繪于絹帛上的《千里江山圖》相比,繪于紙上的《瀟湘奇觀圖》更加深沉凝練、簡約抽象,且因抽象而包羅萬象。米友仁不僅舍棄了色彩,甚至模糊了影像:焦距是虛的,景象是虛的,空間是虛的,時間也是虛的。一切都在煙雨空蒙中,山形與云霧,不分彼此,相互流動、擁抱、融合。因這份淡、遠、虛,繪畫更見深度,更加神秘莫測,出現了“空幻”之境。

從米友仁落于圖卷的題跋,可以看出畫的初衷:“先公居鎮江四十年,作庵于城之東高岡上,以海岳命名。卷乃庵上所見山……余生平熟瀟湘奇觀,每于登臨佳處,輒復寫其真趣。”米友仁所作“瀟湘奇觀”,并不是確指,是心像幻化過的山水。米友仁對于文人畫的貢獻在于,他巧妙地發現了紙的特點——紙可以潑墨,可以暈染,可以朦朧,在紙上,可以畫出不同于絹帛的效果。

中國早期繪畫,大多帶有實用性,為了記錄,也為了描繪,或者為了闡述某個故事。比如說敦煌莫高窟的壁畫,之所以不厭其繁、精益求精,是為了虔誠地宣傳宗教教義。顧愷之等人的作品也是這樣,雖然有思想、有感情,可是總體上來說,表達方式是群體的,個性化的成分其實并不多,不強調個性的張揚和即興發揮。可是北宋末年興起的“文人畫”卻不是這樣,除了技法上的大膽探索外,還大膽強調個性,強調個人的生命體驗和藝術體驗,強調繪畫應充分表現生命意義。在“文人畫”作者看來,既然靈魂是縹緲的,是捉摸不定的,為什么不能讓繪畫縹緲起來呢?如此自由的理念,必定給創作帶來自由的空間。“文人畫”從一開始,就顯示卓爾不群的個性,它宣揚的不是冠冕堂皇的廟堂觀念,而是與此相對的山林意識,是自由的性靈抒發,也是內在心靈的詠嘆。它更像是詠嘆和抒懷,在花前月下的時候,在夜半寂寞的時候,在酩酊大醉的時候,忍不住拿起了筆,研起了墨,然后就如撫琴一樣畫起了畫。文人畫,其實是以我手寫我心,盡情地抒發自己心靈的感受。

中國文化,一直有一個傳統:極重視人格的培養和教育。這種方式,跟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不一樣,不是反復闡述相關歷史、文學、哲學的定義和知識,闡述彼此的邏輯關聯,而是側重于具體的人,以活生生的榜樣來賦予內涵和品質,使之打動人,隨之影響人,總體內在精神是“修身求仁”,是正心、誠身、修身,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在很多時候,“文人畫”也是如此。只是相比中國眾多文學藝術形式,“文人畫”更多的是以山水、自然、花鳥、人物為題材,不斷地進行浸淫,旨在導引和提升人的境界和追求。清代畫家王昱在《東莊論畫》這樣論述:“學畫所以養性情,且可以滌煩襟、破孤悶、釋躁心、迎靜氣。昔人謂山水畫家多壽,蓋煙云供養,眼前無非生機,古來各家享大耋者居多,良有以也。”把畫畫當作是一種娛悅心靈的方式。稍后于王昱的董棨在《養素居畫學鉤深》里說:“我家貧而境苦,唯以腕底風情,隱然自得。內可以樂志,外可以養身,非外境之所可奪也。”

人生也好,藝術也好,最本質的問題,最核心的東西,是抒寫內心,以我為路徑,找到本我,擦拭濯洗,讓之熠熠生輝。隨后以慧眼觀世,筆墨之下,相映成趣,創造一個個影子:狹隘之人、虛假之人、傲慢之人、寬厚之人、淡泊之人、智慧之人、仗義之人、勤勞之人、平和之人、貪婪之人、禪意之人……藝術也好,繪畫也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努力表現心中之“道”。繪畫是藝術創作,同時也是人格的修煉,是“求道”之路徑,屬“萬千法門”之一。“文人畫”其實有著“尋禪”之功能,兩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在“似是而非”中,把一種中國式的精神世界轉移到另一個平臺上。禪宗有玄機,“文人畫”也有玄機,就是求真、快樂、內斂、節制、風雅,避免劍拔弩張,力求慧心從容,在靜謐的感悟中,求得三昧。

江南畫派的興起,中國書畫藝術進入了一個“紙的時代”,紙張成為了繪畫主流,繪畫因而變得更加便捷。這種現象,西方是沒有的——歐洲文藝復興之前,大量西方繪畫是以濕壁畫的方式,繪于各地教堂和建筑的墻壁上。后來,西方繪畫的主流成為油畫,大量留存于畫布上。載體、工具和材料的不同,必定導致繪畫的特質和風格不同。對于西方繪畫來說,它太復雜了,畫一張畫,不僅要求速寫、素描、畫布、畫板、顏料等等,時間上也要長得多,一幅畫費時幾個月或者幾年,是常有的事。可是中國的“文人畫”呢?逸筆草草的好處,在于它極便捷、極快速、極好學。正因為如此,中國繪畫和西方繪畫,在中國的“文人畫”產生之后,走上了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西方繪畫,越走越嚴謹,越走越踏實,步入了一種專業化、科學化的路線;可是中國繪畫,變得越來越有靈性,越來越簡潔,越來越趨于表現,觀念的成分越來越濃郁。

“文人畫”風格的形成,除了跟文人士大夫的藝術理念和提倡有關,也跟南方的環境,以及當時的政治和軍事形勢有關——北宋到了后期,由于西北地區戰爭頻繁,絲綢之路阻隔,諸多用來做顏料的礦石無法運至東南,逼迫著宋朝的畫師們,只能被動放棄各種顏料,另辟蹊徑,選擇黑白的反差,通過筆墨來表現。

元之后,為什么文人書畫臻入高峰?原因很復雜,跟“士大夫精神”的堅守和弘揚有關,也跟“家天下”的嚴酷有關。南宋以后,趙氏政權岌岌可危,皇權與士大夫共治理念式微,“士”受冷落,只好找排遣,精力和才智轉移到書畫上。蒙古人南下之后,中華道統遭遇冷落,傳統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路受阻,個人價值無法體現,加上文字撰寫風險增大,讀書人只好以繪畫和書法寄情。明清之后,“家天下”越發嚴酷,文字表達在很多時候成為禁忌,也成為一種危險。文字不敢表達的,不好表達的,只好通過繪畫來表達。慢慢地,書畫不僅成為文人士大夫的排遣,成為普遍的寄托和寄情,也成為人際關系的潤滑劑。

中國書畫,就是這樣一路走來。在“文人畫”由溪流變成汩汩的河流之中,匯入無數支脈。各支脈師承有別,法不相同:明時有浙派、吳門、松江諸家,各自交融,不斷演變;清時有四僧、四王,各有尊顯:八大山人開江西一派,弘仁開新安一派,石溪開金陵一派,石濤開揚州一派。在南北宗繪畫的發展中,來自南方的“文人畫”漸漸占據上風,變成主流,后來又成為絕對主流。這一藝術現象的發展,跟權力的架構有關,跟社會思潮和文化特點有關,也跟繪畫材料宣紙的誕生、發展和盛行,有很大關系。江南畫風的盛行,各江南門派的興旺,對于宣紙的盛行,起到了有力的推動作用;與此同時,高質量書畫宣紙的出現,也有力地促進了“文人畫”和書法的發展。越來越多的文人熱衷于構建“紙上的王國”,開始追求“紙上的自由”。宣紙的雅致、華美、捉摸不定,甚至鬼斧神工,為諸多文人和官員畫家提供了助緣,也成就了諸多文人和官員的書畫夢。只是在“文人畫”興起的過程中,很多人已忘卻了“士大夫精神”,暗藏在繪畫之中高蹈的理念在慢慢消失。

“文人畫”現象,夾雜著宣紙的興起,無疑是一種深層次的文化現象,若深入分析起來,要關聯很多東西。不管怎么樣,中國人與書畫之淵源,實在是一個民族和國家異常有趣的現象。

宣紙上的元朝

曹氏宣紙在涇縣橫空出世的時候,山外的世界,已經進入了金戈鐵甲的元朝。元朝是漢文化整體傾覆的時代,在蒙古馬蹄的橫沖直撞下,傳統價值觀失去了主心骨,頭重腳輕,跌跌撞撞。讀書人在失去了科舉的渠道之外,整體邊緣化,只能與自然山水相伴,隱逸成為一個民族的整體存在狀態。諸多讀書人隱居于山林之中,堅守士大夫之志,尋找精神的安寧;以書畫的精進,打發失意的閑暇。經歷腥風血雨的洗禮之后,寂寞而憂傷的元代文人,再也沒有魏晉文人的狷狂與無羈,變得孤獨又寂寞,甚至抑郁到生出令人哭笑不得的怪癖。

元朝書畫界,趙孟頫一馬當先,跟隨其后的,有“元四家”(黃公望、倪瓚、王蒙、吳鎮),還有錢選、高克恭、鮮于樞、柯九思、管道昇、王冕、朱德潤、曹知白等等,完全稱得上是中國書畫的黃金時代。正如潘天壽在《中國繪畫史》中所論:“至黃公望、王蒙、倪瓚諸家出,全用干筆皴擦,淺絳烘染,特呈高古簡淡之風,成有元一代之格趣。啟明、清南宗山水畫之先驅,為吾國山水畫上之大變。”

元代“文人畫”輝煌,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紙在繪畫中所起到的作用。宋代之前,繪畫大多采用絹帛,因為主流是工筆畫,要求丹青和筆墨的多層渲染,絹帛材料在敷色上效果更好。自南宋起,造紙工藝發展很快,紙的質量有明顯提高,變得更平整、更光滑、更具有表現力。諸多畫家已喜歡在紙上作畫的感覺,王蒙就說:“平生不用絹素,惟于紙上寫之。”吳鎮也說:“雖勢力不能奪,惟以佳紙筆投之,欣然就范,隨所欲為,乃可得之,故絹素畫絕少。”

自南宋起,由于山水“寫意潑墨”畫法的創立,越來越多的畫家更喜歡利用紙的特性來表現。以紙為工具,繪畫方式,更講究筆墨、色塊和洇染的方式,到了元朝時期更為盛行。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溪山雨意圖》、李衎的《墨竹圖》《四清圖》、趙孟頫的《秀石疏林圖》《鵲華秋色圖》《水村圖》《紅衣羅漢圖》《人騎圖》《松水鷗盟圖》《三馬圖》、王蒙的《青卞隱居圖》、任仁發的《出圉圖》、柯九思的《墨竹圖》、錢選的《桃枝松鼠圖》《浮玉山居圖》、趙雍的《松溪釣艇圖》、曹知白的《群山雪霽圖》、鄭思肖的《墨蘭圖》、高克恭的《墨竹坡石圖》等等,都是紙本的力作。

現在有機構鑒定:黃公望《溪山雨意圖》用的是桑皮紙,李衎的《墨竹圖》、趙孟頫的《人騎圖》用的是楮皮紙……由于鑒定數量有限,雖然目前沒有確認元代存世的繪畫中有青檀皮為原料的宣紙,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宣紙的出現,對于“文人畫”的發展有很大促進。元朝,是紙本繪畫的大繁榮,繪于紙上的畫作,已全面超過絹帛成為主流。

龔開的《中山出游圖》,就是繪于紙上的杰作,畫面是鐘馗及小妹乘輿出游的情景:鐘馗環目虬須,回首視妹,目光中流露出無限愛憐。小妹端坐輿中,與使女皆以墨代脂粉涂于臉頸,奇趣橫生,令人啞然失笑。在他們的后面,是一干形態各異的仆人和小鬼,鬼分男女,大都牛頭馬面、猙獰丑陋,肩挑包裹和酒壇等,蓬頭垢面,歡呼雀躍。這一幅畫,只用黑白,以白襯黑,以黑襯白,黑白連動,人物險中見奇,奇中見奇,將半人半鬼的世界,表現得妙趣橫生。

最著名的紙本繪畫,是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畫這一幅作品之時,黃公望已年近八十,對于筆墨的理解和掌握,已臻爐火純青地步,繪畫的筆觸極恭敬、極細致、極高遠、極靜謐。畫家對于山水的虔誠,猶如歐洲中世紀繪畫對于基督教的虔誠。黃公望少年時極為聰慧,成年后,卻一直碌碌無為,先是當了一個小官,還被卷入一場賄賂的案件。之后,黃公望寓居在富春江畔,對這里的地形、地貌、山峰、河流、田舍、樹木、村莊等異常熟稔。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結識到了趙孟頫,開始跟趙孟頫學畫。晚年,黃公望皈依了全真道,以擺攤卜卦算命度日,一方面識人無數,洞察世態炎涼;另一方面,對于人生有著超乎尋常的感悟,對于山水和天命,也有著自己獨特的認知。黃公望以清簡靜遠的長卷方式來描繪富春山水,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長卷徐徐地展開,如同長焦鏡頭推移平拉:遠山渺渺,近樹蒼蒼,丘陵起伏,河流婉轉,云煙掩映村舍,水波出沒漁舟……景隨人移,就像乘坐在河流中的小船上一樣,兩岸風景不斷在眼前掠過。起伏連綿中,有一種音樂般的韻律——天上的浮云,河邊的垂柳,樹上的鳥鳴,水中的扁舟,全都在筆墨的縫隙中悠悠散發著空靈之聲,洋溢著一派幽深、簡遠、曠達、超脫的境界。

風景到了極致之處,此岸即是彼岸,彼岸即是此岸;有限即是無限,無限即是有限,也難怪這一幅畫,有著獨特的時空意義。清代畫家鄒之麟稱此作為“右軍之蘭亭也,圣而神矣”。

黃公望此時的筆墨已呈化境:用筆干凈利落,無絲毫輕浮之氣,用墨富于變化,沒有絲毫雜亂。山巒用干筆皴擦,平林用橫臥點子葉,峻崖低壑則采用縱線的披麻皴。在色彩渲染上,黃公望喜淡赭色來表達秋意,若明若暗籠罩于畫中景物之上,在秋水之上形成明媚色調。

黃公望畫《富春山居圖》,用的是宋朝遺留下來的珍稀紙,這是黃公望的朋友“無用師”特地為他準備的。“無用師”約黃公望畫《富春山居圖》,為防止有人巧取豪奪,先要求黃公望在畫上署上“無用師”的本號,以確定畫的所有權。黃公望畫《富春山居圖》,“五日畫一山,十日畫一水”,如他在《寫山水訣》中自述:“皮袋中置描筆在內,或于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分外有發生之意。”李日華在《六研齋筆記》中記錄:“黃子久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莫測其所為,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亦不顧。”在這個過程當中,黃公望也穿插著進行其他創作——為倪瓚畫了《江山勝覽圖》,也畫了《九峰雪霽圖》《剡溪訪戴圖》《天涯石壁圖》《洞庭奇峰圖》等。

六七年后,八十六歲的黃公望仙逝。后來,曾有無數人去過富春江,按圖索驥黃公望筆下的山水。他們的感嘆是,黃公望畫中的富春江,比真實世界更有意境。

“元四家”之中,繪畫技法和境界最高的,要數倪瓚。倪瓚畫畫,很少用絹帛,而是喜歡在紙上作畫,對宣紙尤為熟稔。倪瓚的《安滕齋圖》《漁莊秋霽圖》《梧竹秀石圖》《春山圖》《竹石喬柯圖》《幽澗寒松圖》等等,都是紙本。倪瓚的畫,筆墨素凈得幾乎透明,疏林坡岸中,寥寥數棵樹,落落幾塊石,寂寂一榭亭,悠悠一河流。一切都是孤寂靜默,不見云翳,也難見飛鳥;水中不見船帆,路上亦無行人。一切都是筆簡意遠,山不崇高,水不涓媚,若繁華落盡,只留一身寂寥。如果用四季來比喻的話,倪瓚的畫,沒有春的妍然,沒有夏的繁榮,只有秋的蕭瑟,以及冬天的幽寂。

倪瓚一生都在太湖一帶度過,與秀麗清遠的湖水淺山朝夕相伴。太湖離宣城不遠,倪瓚想必來過宣城,甚至可能考察過宣紙的生產。一個畢生鐘情于宣紙的畫師,怎么會對宣紙不感興趣呢?太湖一帶,跟宣城差不多,都是些低矮平緩的丘陵,既缺乏北方山巒的雄闊氣勢,也沒有黃山的奇譎和驚險。吳山點點愁,在煙波浩渺的太湖中,顯得格外平淡溫潤。遠眺岡巒逶迤平坡一抹,茅屋涼亭點綴其間,別有一番清幽曠遠的情趣。山水景致對于倪瓚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它慢慢滲透于倪瓚的內心之中,與他悲涼的心境、澄明的心性相融合,出人意料地產生了一種荒寒古寂、平淡自然的藝術境界。唐代畫家張璪之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應該就是如此吧?倪瓚看起來倜儻風流,實際上心里滿是悲苦和憂郁。四十歲后,他畫山水,很少見人物,大多是空山空水,蕭瑟曠寥,一片死寂。有時候畫亭,亭中仍空空,無一人棲憩。有人問倪云林為什么不畫人,回答是:“世上安得有人?”這一個直愣愣的反問,孤憤沉郁,盡顯對人世的不滿。

中國山水畫,隋唐以來一直是“丈山尺樹,豆人寸馬”,人在山水中,顯得無足輕重。宋朝山水畫,更是人影縹緲,隱藏在萬山叢中,這是人對于自然以及自然之“理”的敬畏和謙卑,人在自然面前,甘居渺小。從倪瓚起,這種做法變得更極端,畫中難見人影,即使在山巒深處偶爾有一個人影,也是小如蟲豸,淡若水波,虛緲得仿佛不存在似的。其中的原因,還是以為人渺小,對人世的失望,認為人不值得畫,不配落在純凈的山水中。倪瓚有一首散曲《折桂令》寫道:“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杰。”既然世間無英雄和豪杰,又何必在畫中去描繪呢?

目中無人,自然心中無人;心中無人,自然畫中無人。若是畫面上出現一兩個俗人,無疑會毀掉了一個清泠泠的世界。

倪瓚的畫,乍一看,不是最搶眼的,有時候還略顯平淡、逸筆草草、漫不經心,可是若仔細凝望,會發現畫面極幽遠,給人超然寂然之感,靜穆得連一片葉子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倪瓚的畫,仿佛超然于世,帶有一種“亙古的潔凈”。

以《容膝齋圖》為例:這一幅畫,闡述的是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詩中,有“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的句子,意為屋子很小,只能容下一個膝蓋,可是心很平靜,有廣遠的想象。倪瓚以畫表現隱逸的真諦,呈現一種復雜的生命思考,完美地呈現了“文人畫”的倡導。“文人畫”向來是畫什么并不重要,如何畫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表現出繪畫所蘊含的詩意和情懷。

倪瓚詩云:“白鷗飛處碧山明,思入云松第幾層。能畫大癡黃老子,與人無愛亦無憎。”倪瓚的詩也好,畫也好,已有著很強的形而上哲思。空谷幽蘭,自是不愛不憎之大境界。

《莊子》里說堯治理好天下之民,安定了海內之政,便去了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拜見四位得道之士,窅然喪其天下焉。倪瓚筆下的山水,就是姑射的山水:山是殘山,水是剩水,孤寂清冷如月亮上的世界。

“元四家”山水畫,一反北宋山水畫的暖意和世俗,給人以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其中原因,最重要的,是漢族知識分子的境況變化,另一方面,書畫工具由絹帛變成紙,尤其是宣紙,也是重要的原因。紙帶來了繪畫的變化,宣紙更能體現“文人畫”的觀念性。“元四家”中,王蒙的《青卞隱居圖》《林泉清集圖》《葛稚川移居圖》《春山讀書圖》《丹山瀛海圖》等,都是紙本。只有吳鎮,有一定數量的絹帛作品。在紙上,書畫更講究筆墨的技術,也在慢慢形成一整套新的規范。紙的工藝越來越精細,這也為中國書畫紙,尤其是宣紙的發展,奠定了一個良好的基礎。因為繪于紙上,“元四家”的筆墨相較前人,更加豐富、細膩、靈動、隨意。“元四家”中,倪瓚寂寞悲涼,黃公望淡雅沉靜,王蒙郁然深秀,吳鎮氣象蒼茫,都與隱逸在野的郁悶和哀怨有關。他們為什么都不喜用顏色?一方面,是紙的表現力更強,更適合黑白的表現;另一方面,心中已枯干,絢爛當黑白,筆下的山水,自是一片冷月枯寒。

《葛稚川移居圖》元·王蒙

主觀和客觀雙方面的助力,使得中國繪畫由青綠時代進入了水墨時代,“文人畫”的特色,因而變得更加鮮明。

元時的錢選,也是值得一提的人物。錢選是一個很特殊的畫家,他的花鳥畫與南宋院體畫區別不大,但是他的山水畫則相反,極力排除南宋院體繁雜浮華的技巧,努力恢復唐代的繪畫風格,偏重于典雅和華麗,偏重于對繪畫著色。錢選在紙上所繪的《羲之觀鵝圖》和《貴妃上馬圖》,從題材到細節,無不充滿復古意味。整個繪畫色彩艷麗斑斕,畫中樹石的搭配,裝飾性的色彩,明顯借鑒了唐代的青綠風格,細膩與精微的畫法,加上紙質材料特有的質感,看起來有無限的意味。有機構認定錢選《秋江待渡圖》繪畫材料為宣紙,這一幅畫延續了唐代盛行的青綠山水畫法,畫出了人生的漂泊感覺——秋水長天,對岸在夕陽西下中間滿布虹霓,那水,那山,那林,那遠方的寺院,一切都縹緲如仙境。一葉小舟在江面上游弋,人在這邊岸的樹下,引頸獨立眺望。船行徐徐,人焦急地等待著,流水和時光融在一起。

秋江待渡,一直是文人畫中一個永恒的主題,寒林野渡,霜冷沙洲,溪山闊遠,江水渺茫。如此荒寒蕭疏的意境,是有著大寓意的——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是等待擺渡到彼岸的人,此岸悲苦,彼岸邈遠,那就等船吧。“文人畫”也好,其他藝術也好,都有一葉扁舟的意義。

元朝的畫家,人格境界都很高,表現在繪畫上,有濃郁的士大夫氣,也有濃郁的生命覺醒意識。除了趙孟頫和“元四家”外,元朝突出的畫家作品還有張渥的《九歌圖》、朱德潤的《林下鳴琴圖》等。王冕畫梅,也是如此。宋人畫梅,以畫出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意蘊為佳,往往以簡潔的枝條和疏落的花朵,表達出孤冷清傲的君子氣質,可是王冕卻超越定式,別出心裁地以虬枝綴以萬花,不加顏色,孤傲奇崛,蒼涼至簡,迎風長嘯,以黑白對比畫出了梅花的靈魂。清初“揚州八怪”的金農,更進一步,以為梅花的綻放,是找到了最好的自己,有覺悟的芬芳,故稱梅花為“明月前身”。月光轉世投胎,變成香氣不絕的蠟梅,這一個意象通透而禪意,有大覺悟情懷。中國君子文化對梅花的移情,有了更為豐沛的表現。可以說,這一個時代繪畫的滿紙之上,都是高蹈士大夫精神的芳香。

趙孟頫曾問錢選:“繪畫之道,何以稱士氣?”錢選答:“如隸書。”錢選所言的隸書,指的是與宋代帖學大相徑庭的古隸,沒有嚴格的章法限制,表現得飽滿、生動、真實,較之宋人法書中強調的提按、使轉、行氣等筆法,取勢平實,筆致天然,結構寬博,不假雕飾。“文人畫”意在古風,追尋的是傲然兀立的“士大夫精神”。

元朝,是中國“文人畫”化蛹為蝶的時代。在這個過程中,以宣紙為代表的書畫紙張的出現,起到了重要的助力作用。雖然歷史過于空蒙,諸多事情記載不詳,一些畫作的紙張來源也難以鑒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文人畫”的風格,以及“文人畫”倡導的觀念和意蘊,與宣紙的特質,是高度吻合的。正是宣紙,助力了“文人畫”的浪漫特質,也助力了“文人畫”飛翔,像一片云一樣,出現在傳統士大夫的精神世界里。正是宣紙的鬼斧神工,讓文人士大夫心中的“塊壘”,得到了筆走龍蛇、墨驚雷電般的釋放,由此生發的明快的構圖、灑脫的筆墨、金石的韻味、深沉而悠遠的情感,奔放恣意的個性,將寫意中國畫推向了最高境界,獲取了詩的內涵、哲學的思辨以及宗教的意蘊。

宣紙上的明朝

繪畫“紙的時代”,終于在明朝真正到來。從這個時代起,大多書畫作品,已由絹帛遷于紙上。和繪畫材料一同改變的,還有明朝的繪畫風格。明初之時,受出身和審美限制,皇帝、大臣和達官貴人們,對于元代書畫高蹈、內斂、含蓄、冷峻,帶有明顯個人哀愁情緒的風格很不以為然,更喜歡氣勢磅礴、元氣飽滿的作品,也喜歡作品中蘊含的生活氣息。以戴進為代表的浙派繪畫乘勢而起,更重視日常景象,更注重具體傳說故事的演繹。這種相對較為“接地氣”的繪畫,一度占據了畫壇的主流。可是隨著時光的推逝,浙派畫風過于刻露張揚的風格,與江南文化氣息不盡符合,也有悖儒家崇尚淡泊理性的中庸之道。以“吳門畫派”為代表“文人畫”卷土重來,它們溫婉的氣質,暗合傳統儒家思想,重新占據社會主流。這也沒有辦法,畢竟社會的審美主要由士人的興趣愛好左右,精英不能創造歷史,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社會的審美價值取向。

明代文化藝術繁榮,主要是在中期之后。王陽明“心學”的崛起和傳播,讓社會思潮相對變得寬松;東南經濟的發展,讓社會環境變得寬松,也為書畫藝術提供了繁榮的市場環境。諸多知識人,尋覓到另類生活法則,從傳統“學而優則仕”中退出,不僅熱衷于琴、棋、書、畫,還熱衷于鐘鼎、古玩、園林、花木、茶酒等。這些人逍遙地生活,既生活藝術化,也藝術生活化。與魏晉時候的“竹林七賢”相比,晚明人更為全身心地投入到世俗生活和藝術創作當中,少了壓抑、狂狷和悲愴,多的是自在、自由和怡然自得。很多明朝士人,生活得有滋有味,吃得好喝得好,詩歌、游記寫得好,山水畫也畫得好。

跟“元四家”一脈相承的是“明四家”。“明四家”又稱“吳門四家”,指的是四位著名的明代畫家: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沈周年紀較長,在繪畫上上追北宋的董源、巨然,下追元朝的黃公望、王蒙,功力極強,在人物、山水、花鳥、界畫上兼有建樹,論畫的才氣、貴氣、逸氣和大氣,后來者也很難比肩。也因此,沈周開一代風氣之先,成為“明四家”的領軍人物,實是眾望所歸。四人之中,江湖名氣最大、最受時人追捧的,是才子唐寅。唐寅詩文書畫俱佳,最喜歡在宣紙上畫花鳥,畫山水,也畫仕女。唐寅以書法入畫,以寫代描,筆墨疏簡,行走灑脫,具有秀逸爽放、天然無飾的特點。風格上既有精致典雅、古雅渾厚、安靜閑適的一面,也有率性灑脫、狂放不羈、刻峭壯拔的一面。如此風格,跟個性有關,也跟唐寅的生活狀態有關——既然是賣畫,客戶喜歡什么樣的,就為他畫什么。在繁復多樣的創造中,更顯深厚的功力和才氣。唐寅的畫作,無論是仕女圖《孟蜀宮妓圖》《秋風紈扇圖》《陶谷贈詞圖》,還是山水圖《山路松聲圖》,或者是花鳥畫《枯槎鴝鵒圖》等,都有著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特點。

唐寅最擅長也是名氣最大的仍是仕女畫。唐寅甚至堪稱中國歷史上仕女畫得最好的人。唐寅仕女畫,以細勁清淺的線條勾勒人物妖嬈的姿態,用鮮亮的色彩來表現女人迷人的面容和膚色。他筆下的女子,束發高髻,楚楚動人,清麗婉轉,顧盼生輝,有風塵氣,也有狐媚之氣。美人在骨不在皮,唐寅的筆觸,纖細而性感,能畫出骨髓里的靈魂。唐寅是性情中人,在很多時候,他就像大觀園中的賈寶玉一樣,愛女人、懂女人、鐘情女人、憐惜女人;在另一些時候,他又像《聊齋志異》里的倜儻書生一樣,豢養著一群狐妖,也欣賞著她們的妖魅。

唐寅絕大部分作品都繪于紙上,以紙作畫,唐寅的筆意更趨于空靈,將筆墨與宣紙的和諧,發揮到了極致。唐寅為什么喜歡紙?可能還是喜歡紙上的那一抹自由和天然。唐寅是懂紙的,懂得各種各樣的紙的特性,也懂得宣紙。紙上數行字,空中幾朵云;筆墨是扁舟,宣紙為汪洋。有這葉輕舟在腳下,可以滑進更廣闊的娑婆世界,也可以滑入更幽遠的極樂世界。

與唐寅的聰明早慧不一樣,同齡的另一個才子書畫家文徵明,屬于大器晚成風格。文徵明詩文書畫的成就,不在唐寅之下。他能青綠,亦能水墨;能工筆,亦能寫意;山水、人物、花卉、蘭竹等無一不工。文徵明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畫于紙上的,尺幅都很大,每一幅都畫得極其用心。他的作品風格各異,《湘君湘夫人圖》至簡,畫中人物,輕盈脫俗,飄飄欲仙,衣紋作高古游絲描,細致而流暢。畫中三分之一地方,抄錄屈原的《九歌》,堪稱書畫一體的典范。《蘭亭修禊圖》是文徵明青綠設色畫的代表作,以兼工帶寫的手法,勾勒了蘭亭曲水蜿蜒、茂林修竹的場景,在金箋紙底子的襯托下,呈現一種高貴典雅的美。

另一幅繪于紙上的《中庭步月圖》,非常具有代表性:以畫帶書,以書帶畫,以性靈感覺入筆墨,集中體現了明朝文人畫的精髓。下方為圖,生動地描繪出月華下的景致,一干人在庭院里把酒后賞月話舊,言談相歡。月華如水,流影碎地,一切變得熟悉又陌生。上方為自題的詩文,中心意思是感覺到這么多年來,自己沉湎于虛與委蛇的應景,讓忙碌的生活,剝蝕了生命的靈覺,如今,在這個靜謐的夜晚,在明澈的月光下,在微醺之后的心靈敏感中,在老友相會的激動中,在往事依依的回憶中,終于喚醒了自己,忽然覺得自己往日的忙碌和追求原不過是一場戲,那種喧鬧的人生原不過是虛幻的影子……這一幅《中庭步月圖》,就像是一幅書畫版的《蘭亭集序》,蕭疏清雅,曠達靜遠。整幅作品,畫好,書好,文好,境界高,堪稱“文人畫”的典范作品。

至于《寒林鐘馗圖》,是文徵明難得的粗筆畫,作者以質樸的筆觸,描繪了一片枯梢老槎,自如有致,蒼勁高古,充分體現了文徵明高超的筆墨功夫。尤其在虛與實的處理上,以筆墨的濃淡去表現縱深的山景、朦朧的云霧、荒寒的山林,的確有著過人之處。文徵明深諳紙張和筆墨的妙處,能將書畫紙的功效發揮到極致。

文徵明畫畫,用的是什么紙?尚未有明確鑒定結論,不過諸多作品用宣紙的可能性極大。那個時候,皖南一帶制造的宣紙已大批銷售到東南各地,成為文人們異常喜愛的書畫紙。明人沈德符《飛鳧語略》中記曰:“涇縣紙,粘之齋壁,閱歲亦堪入用。以灰氣且盡,不復沁墨。往時吳中文、沈諸公又喜用。”文中透露的是文徵明、沈周等吳門畫家,都喜歡用涇縣紙,也就是宣紙作畫。明人袁宏道追慕白居易、蘇軾二公之風,在《識伯修遺墨后》中寫道:“每下直,輒焚香靜坐,命小奴伸紙,書二公閑適詩,或小文,或詩余一二幅。”文中所指的紙,應是宣紙。

文徵明之后,讓“文人畫”風格得到極大拓展的,應是徐渭。徐渭一生,可以用“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結婚,四處幫閑,五車學富,六親皆散,七年冤獄,八試不第,九番自殺,十分修仙”來歸納。徐渭是一個“全能型”的才子,不僅在詩文書畫上,在戲劇上,也有不凡成就。他的畫,滿紙都是奇氣、豪氣、逸氣,筆簡意賅,縱橫奔放,不拘小節;多用潑墨,很少著色,虛實相生,酣暢淋漓。徐渭喜歡用筆將墨汁潑灑在紙上,再用毛筆涂抹,以墨色相互滲化的方式,創造潑墨花鳥畫的大寫意技法。在很多時候,徐渭置筆墨的和諧于不顧,追求筆法強烈的速度感和撕裂感。他的畫,可以看出暴、怒、枯、倔的情緒,可以看出反叛的決絕,更可以看出生機盎然。以徐渭的潑墨作品,與南宋梁楷的《潑墨仙人圖》相比,便可以看出,徐渭的筆法更大膽,也更自由——梁楷畫中,有“禪”;徐渭畫中,盡是“狂禪”。

“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宏道曾對徐渭有評價,極精彩極妥帖,可以形容他的詩和畫:

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蘗,恣情山水……其所見山奔海立……如寡婦之夜泣,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墳。

徐渭的“狂禪”,是反叛,也是悲傷,為生命、愛和美的消逝而啜泣,酣暢淋漓地宣泄內心的悲傷和痛苦。另一方面,還有“尋道”成分,以“墨戲”不帶功利地表達內心的純粹和本真。在書畫中,盡得生命之三昧。中國書畫,乃至中國藝術,具有強大撕裂感的很少,徐渭就是少有的一個。因為有著極強的撕裂情緒,以及一意孤行的叛逆,徐渭被后來人稱為“中國的梵高”。徐渭的畫,對于溫文爾雅的“文人畫”,是一個有力的拓展。

明中期之后,由于東南一帶變得富庶和自由,整體社會風氣趨向于雅致、清麗、簡潔和優游,畫風和文風也隨之而起。這當中的集大成者,當屬董其昌。董其昌在書畫上的成就和地位,有些等同于元時的趙孟頫,他不僅書畫創作突出,對于相關理論,也有系統的思考和倡導,對于之前宋朝的“文人畫”,也不放在眼中,以為蘇軾用墨過于濃麗,就像“墨豬”一樣難看。他追求平淡天真,講究筆致墨韻,要求層次分明、拙中帶秀、清雋雅逸。有人以為,清初的“四王”也好,“四僧”也好,都出自董其昌,或者得其“法”,或者得其“道”,這應該看作是對董其昌的最高評價了。

董其昌最重要的作品,是八景山水紙冊頁,為仿倪云林之作,以詩配畫,尤為和諧雅致。后人將之與杜甫的《秋興八首》相類比,以示這一組作品之出類拔萃。在這一組畫中,董其昌尤其講究紙與墨的和諧,濃淡相宜,干濕合拍,創造了一個意境深邃、韻味無窮的江南秋景。整幅畫不炫異矜奇,不過分矯揉,卻見一派真氣橫溢流淌,漫延紙上。

董其昌的代表作是晚年所作的《高逸圖》。這一幅畫,后世公認是“養心之作”,可以一窺董其昌晚年歷經劫亂后的蒼涼心緒。作品仍是仿倪氏筆墨技法:湖濱兩岸的淺坡及山丘皆以干筆淡墨施以折帶皴,行筆以側鋒為主,筆墨蒼逸,滿紙之上,一片蕭散簡遠。又非簡單地仿古,近岸數株盤曲虬結的古木,不僅是連接兩岸的橋梁,填補了湖面的大片空白,更在畫面中起到了點睛的作用,它們欹側的走勢以及相互之間糾結牽引的姿態,讓冷寂空闊的景色有了一點暖意。如此用心別致,也是一種心境吧,一種晚年的心境,蒼涼中,帶有某種堅韌和固守。

董其昌的畫,師承黃公望,有一種空明感、莽遠感、幽深感,山水優游于緊松、聚散之間,看起來弱,其實有內在的骨力;看起來散,其實有內在牽連;看起來纏綿,卻有著瀟灑和沉著;看起來淺淡,其實有無限意蘊。《畫史會要》中評價董其昌:“山水樹石,煙云流潤,神氣俱足,而出于儒雅之筆,風流蘊藉,為本朝第一。”

董其昌高超的繪畫技巧,跟深厚功力有關,跟繪畫主張有關,也跟選擇的紙張有關。董其昌繪畫的題材,都是疏淡渾化、朦朧秀潤的江南風景,如此這般的追求和倡導,就紙張表現來說,細膩、淡雅、潔白的宣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董其昌畫畫,喜歡在上面加一些礬,隨后提筆滑行,線條淡遠、浮飄又雅致。這一種書畫的風格,意蘊無窮,風致曠遠,既有外在,也有內在,跟宣紙的屬性也更加吻合。如果沒有宣紙,董其昌會很難展示他的用心良苦。

明末首屈一指的大畫家,要算陳洪綬,也稱陳老蓮。清人打到杭州之時,陳洪綬選擇了出家,以參禪作畫的方式,打發寂寥的時光,安撫落寞的心靈。在很多時候,陳洪綬的生命時光變得無生無死,活著就是死亡,活著就是繪畫。了解了陳洪綬的生存狀態和繪畫動機,便可以理解陳洪綬繪畫中寂寥和孤獨的風格,也可以明白繪畫背后那種超脫于一切生命和現實之上的單純與空明。

陳洪綬跟徐渭一樣,拓展了“文人畫”的邊際。雖然跟徐渭相差近八十載,可同樣堪稱“神鬼之才”。陳洪綬的風格與徐渭看起來截然不同,呈現出一陰一陽、一靜一動、一張一弛的區別,可是他們在靈魂上,卻以不拘一格的創造,呈現出某種相似、和諧和默契。陳洪綬擅長人物、花鳥、山水,尤以人物、肖像畫聲名最盛。陳洪綬的花鳥畫,注重造型,運筆圓潤,著色古雅,盡顯花鳥蟲草之生趣。追其脈絡,似乎有兩個來源,一是來自宋代畫院的工筆重彩,勾勒精細,二是受徐渭大寫意花鳥畫的影響,滲以水墨,用筆灑脫靈動,兼工帶寫。他的山水畫,筆法蒼老潤潔,樹干殊形異狀,倚斜交錯;山石多用水墨皴染,層次分明;又以細線勾畫浮云、流水。在畫面效果上,極富有裝飾效果,更宜為人們所接受。

明代中后期的人物畫,多效法吳門,綺麗細膩,柔靡清淺。畫中女子多為細眉小眼、弱不禁風,千人一面,難有生氣。陳洪綬的畫,不趨時流,獨辟蹊徑,色彩幽深,構圖簡幽,有高古之氣息。看他的畫,就像置身遙遠的遠古,佛魔不分,神鬼不分,滿眼都是莽古的怪石、萬歲的枯藤、鬼魅的人物,恍惚之中,不知是人世,還是地獄。陳洪綬畫人物,喜歡用長長的毛筆勾勒清長婉轉的線條,如三代鼎孽,也像從魔界中走出的人物,奇古、詭異、別致、幽默,有魑魅之氣,有夢幻之韻,如莊子所描述的“畸人”。至于他筆下的女子,更是一個個如成了精的千年老妖,水蛇細腰,骨相變形,雖不標致和性感,卻有著無限內容。陳洪綬為什么這樣畫?是太了解傳統女性了——中國傳統女性,一直受魔境般的道德環境壓迫摧殘,比較起男人,更為堅韌,更有慧根,也更為神秘。

晚明諸多畫家,如唐寅、祝枝山、文徵明、董其昌、陳洪綬等,都熱衷于畫仕女,為什么?是對道德壓制的不滿,更是對自由的追尋。晚明出現大量仕女圖,甚至出現大量“春宮畫”,有刻意叛逆的意味,有追求性靈的自由,甚至有文藝復興的曙光意味。

都說陳洪綬最突出的風格是高古,如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高古》所云:“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這一段話,說的是一個身歷人間浩劫之人,在清風明月之夜,居于太華之巔,默然聽遠處傳來的山寺鐘聲。一切都靜穆無聲,滄海莽莽,山巒峨嵯,時間永恒,世界不老。陳洪綬的畫,極得“高古”之精髓——他畫中的人物就是這樣,青山不老,綠水長流,芭蕉葉大梔子肥,人物如巨石般不朽。一切是那樣的迷離,冬去春來,花開花落,月亮升起又落下。

陳洪綬的高古,不是高出世表,不及人事,也不是以古來排斥今世,不近人情;他是努力超越時間和觀念,以一種地老天荒的方式,無欲無求,聆聽和感知世界的永恒和淵靜。

陳洪綬的畫,還往往有著“點睛”之筆:在萬物寂寥的空間之中,有一兩點清泠泠的顏色一躍而起,比如案臺上一朵鮮艷的梅,款款走來的佳人胸前的一柄藍色的絹扇,江湖好漢耳鬢的一朵野花……這不經意的小美,像岑寂幽靜的深潭,突然地落入一顆石子,給人以石破天驚之感。也如滿山岡的綠樹藤蔓之中,突然有一株映山紅開放,“砰”的一聲,炸醒了整個世界。

如此反差,就是陳洪綬的“老蓮”,也是他的禪心和禪意。古井之中,突然映入月光,頓覺生機盎然,到處是一片碎碎念想。這一個意象,就是畫面之“蓮”花盛開,也是“道”之綻放,是萬年不破的“理”,更是覺悟之后的“不了情”。陳洪綬所有的高古,都是為了映現這一個“老蓮”的鮮活——在永恒寂寞的世界里,一切都不以物喜,一切都不以己悲。可是卻有人會拈花微笑,打破所有的沉寂,也撞破沉靜的時空——這一個晚年“趨事惟花事,留心只佛心”的人,就是這樣一個拈花而笑的覺者。

清人張庚評價陳洪綬云:“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蓋三百年無此筆墨也。”陳洪綬的人物畫,以人物來表現深沉的生命思考,有理性,有感性,有生命,內蘊極深厚,為人物畫洞開了一條隧道。

宣紙如水,好的畫家,都是以筆為葦,想著渡過彼岸的人。人以藝術為追求,其實是渴望連接虛空背后的幽深和曠渺。藝術就是一葉扁舟,它不僅僅只是安撫人心的作用,你可以借助它,洗心成鏡,捻思成線,感受彼岸的星光照射。陳洪綬顯然做到了,在蒼茫的水面之上,他一直是一個擺渡人。

晚明,是一個華美、自由、動蕩、悲壯的時代。除了諸多才華橫溢的書畫家橫空出世外,還有一長串讓人振聾發聵的名字:張蒼水、劉宗周、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方以智、錢謙益、文震亨、湯顯祖、張岱、鄭若庸、梁辰魚、張鳳翼、王世貞、陸采、汪廷訥、冒襄、戴名世、李漁、尤侗、吳梅村……當文化人遇見晚明,如孫猴子去了花果山,開始了一段花團錦簇的生活,佛心自生,妖孽自成,隨后,是更加地動山搖的巨變。那是一個大起大伏的時代,先是和風細雨,隨后又暴風驟雨,在經歷了山呼海嘯般的變化之后,諸多士人通體透亮,至情至性地散發著奪目的光澤,在風云變幻中演繹出一串串色彩斑斕的生命傳奇。

宣紙上的前清

清朝初年,政治和社會生態嚴酷,文化上也一片喧囂,散發著嗆人的硝煙。在繪畫上,有廟堂的“四王”,也有民間的“四僧”。“四王”,指的是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都是來自南方的宮廷畫師,筆墨功夫和藝術修養圓熟老辣:王時敏蒼古勁拔,王鑒沉雄古逸,王翚秀潤沉著,王原祁淳樸古拙。至于“四僧”,指明末清初四個出家為僧的畫家,分別是:原濟(石濤)、朱耷(八大山人)、髡殘(石溪)和漸江(弘仁)。四人之中,石濤奇肆超逸,八大簡略精練,髡殘蒼左淳雅,弘仁高簡幽疏。

“四王”和“四僧”,不僅是兩種風格,更是兩個陣營:“四王”在朝,“四僧”在野;“四王”是正統,“四僧”非主流;“四王”延續傳統,“四僧”別出心裁……“四王”在技法上無可挑剔,可“四僧”的畫更有張力,也更有創新;一方面彰顯中國傳統士大夫風骨,另一方面,更注重于個性和性靈的抒發。兩者相比,“四僧”更像冷寂沉悶空間里閃爍的光亮,如晴空之霹靂,如嚴寒之蠟梅,具有非同凡響的歷史意義和美學意義。

“四僧”的活動足跡基本都在江南,與黃山腳下的這一片土地,也有著密切的聯系。“四僧”的繪畫,更像是靈秀的江南文化,以清澈如水的力量和智慧,以生活本身的隨意和自然,消解和抵抗來自北方粗魯、呆板、嚴酷的力量。從紙張的角度來說,“四僧”與宣紙,更有著不可割舍的聯系,他們的畫,大多落于宣紙上。可以說,在”四僧“繪畫藝術行進的過程中,宣紙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將本身具有的詩意和魅力,滲入其中,助力繪畫進行探索和飛翔。

“四僧”之中,具有華美光澤的,要數八大山人。八大山人的諸多畫作,看起來很是簡單,只有一荷一魚一鳥一樹,姿態奇怪,筆觸蒼涼。那些頻繁兀立于宣紙之上的孤鳥、孤雞、孤樹,以及孤獨的菡萏、小花、小舟等,都無所依賴,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如此方式,看起來怪異,其實不難理解——鳥的狀態,就是人的狀態;樹的狀態,就是人的狀態。在八大山人筆下,荷、魚、鳥、樹都不是安謐的,也不是恬淡的。它們的眼中也好,身體也好,滿是憤怒和漠然,也是鄙視和孤絕。憤怒,是失去江山的抵牾;漠然,是對心灰意冷的麻木;鄙視,是對眾人低劣的態度;孤絕,是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跌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之灰涼心境。

八大山人為什么會這樣?此中無他,多為家恨國仇;另一方面,有關于人生的根本問題,也苦苦纏繞著他,讓他難以解脫。八大山人似乎很喜歡畫魚,在那幅《魚石圖》中,石頭是呆板的,幾近于死石;魚是翻白眼的,幾近于死魚;墨色是混濁的,幾近于死墨。仔細看“魚”的眼睛,白中有黑,透出堅定,透出兇狠,冷峻而憤怒地冷眼相看世界。“魚”者,“余”也,“魚”其實就是“我”。如此畫面,正代表了八大山人的內心世界。在八大山人筆下,無論是魚也好,鴨也好,鳥也好,經常都有一副人的表情,孤獨憤怒,白眼向天,倔強執拗。老子就是要唯我獨尊,反其道而行之,棄所有的筆法于不顧,就用拙劣的死墨堆積在紙上;或者,用貓睡圖來象征——八大山人晚年畫過很多幅“貓石圖”,貓都做睡狀,瞇著眼,甚至在高高的山上,貓也是睡著的——去他的風云變幻,一切跟我無關,老子就是要睡覺!

八大山人還喜歡畫石。石頭,是“無明”和“混沌”的典型狀態。八大山人喜歡石,是因為向往石頭的狀態,也癡迷石頭的狀態。他是想麻痹自己,也蒙昧自己,讓自己變成石頭,可是人怎么能變成石頭呢?越是這樣,反而變得越來越清醒……如此狀態,只好“哭之”“笑之”,他有時候哭,有時候笑,哭著哭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八大山人后來終于明白了,其實哭與笑之間,從本質上是難以分開的,在深層次里,哭與笑如出一轍,都是人的本心在作祟。也因此,八大山人將他的題款“八大”二字,寫得既像“哭”字,又像“笑”字,所以“八大山人”既是“哭之”,也是“笑之”。

八大山人的好,在于筆墨,也在于留白。筆墨是“有”,留白是“無”。八大山人的畫,是真正的“無中生有”,是大片大片的留白,只有一朵花、一枝荷、一羽鳥、一棵樹點綴其上,在“空白”中看到無限的可能。

八大山人的畫,有美和自由的一面,也有神秘和古怪的一面,有的甚至荒誕不經,有的又肅然驚悚,這也是一種“狂禪”吧,跟徐渭不一樣的“狂禪”——徐渭的一切,是本性的,是不自覺的;八大山人呢,卻是逐步的修煉的,是自覺的……以中國文化的脈絡來觀之,八大山人之人格,其實是儒釋道的融通。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既有儒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思想,也有道家逍遙離遁的追求,更有佛家“空”與“無”的境界。八大山人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他覺悟后的畫,就像《金剛經》一樣,蕩盡人間的風煙,剝落世界的浮華,直接切入生命的本質。在人生的道路中,八大山人最終以筆墨紙硯造就了自渡的小舢,完成了對彼岸的皈依,將世界的諸多相悖之處,和諧地融合在一起。

八大山人的孤美雄奇,與禪宗有關。禪宗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與杜詩的“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有異曲同工之妙。八大山人晚年的作品,有一種“獨大”的視角和姿態,不是尼采式的超人哲學,而是捍衛生命的尊嚴,尋找躍入云端的崇高和單純。

八大山人的《河上花圖卷》就是一幅精彩的宣紙作品,筆觸奔放,墨色蒼莽,畫面氣勢磅礴,跌宕起伏。遠觀之時,整幅作品像是畫在瓷器上似的,有一種通亮、潤澤的感覺。宣紙良好的洇墨性,同畫家的藝術表現力結合得非常完美,將墨色的虛、實、濃、淡處理得恰到好處。近看之時,點、染、皴、擦的技術手法運用得嫻熟靈活,墨色透出微妙的變化,又不覺得畫面簡單。無比單純的宣紙,與無比豐富的筆墨,相擁著一起舞蹈,如癡如醉、天衣無縫、合而為一。

至于八大山人的書法,跟他的繪畫完全是一個整體,“寫字如畫畫,畫畫如寫字”,中間沒有間隔。八大山人有一幅《秋山圖》,畫的是山水,可是筆墨功夫世間一流,史上一流。八大山人的書法,壯年時是精微,晚年時已超越精微,到達了大自在的境界。

與八大山人具有相近思想的,也有相同遭遇的,還有漸江。八大山人苦,漸江也苦。八大山人的苦,是逃離不了的身世;漸江的苦,是逃離不了境況的苦。八大山人的苦,是為解脫;漸江的苦,是為擺脫。漸江出生在黃山腳下的徽州,年輕時揭竿而起走向外部世界進行抗爭,可是最終卻回到黃山腳下,一邊參禪向佛,一邊以繪畫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寂寥、孤獨和無助,最終還是在江南的宣紙之上,找到了自己的終老之地。

漸江最為崇尚的畫家,是元代的倪瓚、黃公望,那種自由淡遠的風格,是漸江最為羨慕的。可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倪瓚的幽深、幽寂、幽遠、幽秀,是漸江所缺乏的。漸江知道,筆墨只是緊貼山水實景的描繪,要表達山水的韻律,必須回歸內心,深研古代大師的表達方式。與髡殘的蒼古深密、八大山人的高古奇崛、石濤的激情奔放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漸江自始至終地保持自己孤迥、冷逸、瘦硬的畫風,不為其動,不改初衷。漸江很少用粗筆濃墨,多是枯筆精細,于空靈中顯充實,于靜謐中寓深秀,結構出一派純凈、幽曠而又峻逸的意境。漸江的畫,沒有大片水墨、沒有流動的線條、沒有反復的皴染,而是在折鐵彎金似的勾勒中,蘊含著無限的蓬松虛靈。漸江筆下所有的山石,都是高聳的,都呈幾何體形狀,執拗,瘦硬,石多樹少,偶爾在山頭上畫一棵倒懸的孤松,孤獨,奇崛,仿佛懸崖積雪,也如寒鴉鳴叫。在《始信峰圖》中,所有的景致都很突兀:前景左側,有一塊巨石橫亙于前;右側有一條隱秘的小徑,來歷不明;山體中間偏上的位置,有一座空空的涼亭……漸江筆下的山水,就是這樣跟現實世界迥異,寂寞而寒冷,仿佛滴水成冰。

漸江的一生,既不像八大山人那樣苦心經營寺院,專心向禪;也不像石濤那樣自稱“臣僧”,看重成功。他的全部生活,就是閑云野鶴、掛瓢曳杖、芒鞋羈旅,或靜坐空潭,或孤嘯危岫……在生命的最后幾年,漸江又回到歙縣,住進了縣城邊上的太平興國寺,一直到最后圓寂。這期間,好友程邃曾勸他還俗,被他堅決地拒絕了。圓寂之前,漸江立下遺囑,讓老友在其靈塔前多種梅花,曰:“清香萬斛,濯魄冰壺,何必返魂香也。他生異世,庶不蒸芝涌醴以媚人諂口,其此哉!”看得出來,漸江一直向往梅花的高潔,他希望自己的靈魂,像梅花一樣香氣迷漫。

就像他自己在《畫偈》中所描寫的,如晚秋的遠樹孤亭,落日薄山,歸鳥已盡,而一溪寒月,卻默默地照著漁夫的小舟。他超脫于世俗的煩憂之外,也遁于繁榮的自然之外,一切都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一切都是“云山蒼蒼,煙水茫茫”,一切都是“踏雪入山,尋梅出屋”。漸江的畫,給人們的印象是超脫于傳統,又執著于造化;超脫于物,又執著于心;超脫于顏色,又執著于風骨;超脫于繁縟,又執著于簡淡;超脫于雄渾,又執著于清奇;超脫于豪情,又執著于冷靜……此等境界,何人能及?

從風格上來說,漸江的繪畫,曠迥、清雅、枯淡、瘦峭、深邃、冷僻,不是中庸的,也不是溫潤的,甚至不是寂寞的,它極端又顯剛性,是一種少見的瘦硬之美。漸江將自己所有的生命,都投射到自己的畫中去了。從境界上說,漸江的畫,不是禪宗所說“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的第三重境界,在很多時候,他仍固執地堅守著第二重境界不肯改變。比較起倪瓚,漸江的畫顯得更孤高、更冷寂,卻無倪瓚的幽深、幽寂、幽遠和幽秀。此中無他,還是因為漸江對積淤心中的悲傷、怨恨和憤懣不肯放棄。

漸江的畫,幾乎都畫于宣紙之上。紙上世界,就是他的心靈世界。他的憤懣和堅硬,與柔和淡雅的宣紙相比,就像是兩個世界。可是作為載體的宣紙,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與筆墨一道,圓滿地完成了表達。

跟宣城有著密切交接的,還有石濤。從題材的多樣性、名氣和綜合成就來說,石濤應是“四僧”之中最為顯赫的。石濤的本名,叫朱若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后代。傳說崇禎死后,石濤的父親死于南明的內斗之中,襁褓中的石濤,被家仆搶救出來,藏在寺廟中。十歲時,石濤來到武昌,寄居于一座寺廟,開始讀書繪畫;二十三歲,由武昌東下,上廬山,游江浙。康熙五年(1666年),二十五歲的石濤來到宣城,先后駐足敬亭山的廣教寺、金露寺、閑云庵等寺廟,與當地的大畫家梅清交往篤深,亦師亦友。石濤在宣城所待的十五年,不僅以天地為師,以黃山為師,還經常去徽州和宣城各地,賞玩諸多大戶的藏品。皖南是徽商和宣商故里,有很多大戶有珍稀書畫收藏。石濤在宣城時,遍交各地大戶,見識了諸多藏于民間的寶物,心性得到顯著提高。

來宣城的第二年,石濤去了黃山,這也是石濤與黃山首次結緣。回宣城后,石濤在宣紙上畫了一幅《黃山圖》,在題跋中盡情抒懷:黃山,真是無比神奇,我一定要使黃山成為我的老師,我也會成為黃山的朋友。此后,石濤又連續三次攀登黃山。梅清受到感染,也兩次漫游黃山,畫了《黃山十六景冊》等畫作。康熙十七年(1678年)夏,也就是三十七歲那一年,石濤應鐘山西天道院之邀到達南京。這時候的石濤,在繪畫藝術上已臻成熟,他一出手,整個江南繪畫界為之側目。

與其他“三僧”不一樣的是,石濤雖是一個出家人,可佛教只是他的一個背景。他的行為和思想,更接近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充滿著生命的熱情,充滿著蓬勃旺盛的創造精神,甚至充滿著“狂禪之風”。雖然石濤的畫,各時期有不同的風格,不過在整體上,看不出自“元四家”起優雅、淵深、寧靜和細致的風格,在很多時候顯得粗獷和躁動,經常有“萬點惡墨”的恣肆飛舞和蒼莽狂亂。這些,并不是功力修為,而是石濤有意為之。如果說歷史的本質是不斷輪回的話,那么,繪畫似乎也是如此動靜轉化——靜的時間長了,動的力量呈現了;動的時間長了,靜的主張又重新進行顛覆;雅致到極致了,粗魯而蓬勃的力量必定出現……隨后,又歸于新一輪的恬靜和安寧。這一點,就像早先的唐畫和宋畫——因為唐畫的絢爛、熱烈、張揚,宋畫才轉而走向素簡、幽秘、內省。這些,也算是一種物極必反吧?也可以視為一種轉化,與“螺旋性上升”的哲學原理相吻合。石濤的畫,就是這樣,相對于“古風”,它更有“革命”性的創造意義——不追求宋元以來山水畫高遠蒼莽、萬古如斯的崇高感,而是盡情展示和抒發自己的生命能量,不忸怩作態,不刻意矯飾,竭力表現世界萬物蓬勃活力,極具張力,更具有人間煙火氣。從技法上說,石濤的畫,不及宋元以來細致,也不及宋元以來安謐,線條是粗的,墨痕是大的,畫面也有些亂,可是從他的畫中,可以看到充沛的感情,看到奔放的情緒,看到人心的真摯,看到狂放的力量。石濤畫黃山,畫蓮花峰,一改往日畫家們的雄奇或靜謐,只是畫一座山如蓮花在茫茫云海中浮蕩。這一個形象,是他意念中的蓮花峰,也是他心目中的蓮花峰。

石濤的藝術風格,跟他的個性有關,跟他的少年成名有關,更與他的不甘寂寞有關。清“四僧”中,石濤的年紀最小,元氣也最為茁壯。“文人畫”自元代起,倪瓚、黃公望淵靜幽遠的山水,一直成為后世楷模,影響巨大。之后,吳門后學一味追求靜氣,致使繪畫有軟媚無骨之嫌,又有呆滯和無力之感。“文人畫”太老,“文人畫”太靜,“文人畫”太虛。少年成名的石濤元氣飽滿,想另辟蹊徑、獨樹一幟,從老僧入定般的傳統“文人畫”圭臬中,重新蹚出一條新的路子來。石濤給人的感覺,是既有勃勃的野心,也有無限充沛的能量,仿佛皖南風起時咆哮的松濤,也仿佛黃山雨前滾滾的云海。

宣紙和石濤配合默契,讓石濤的藝術風格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最大程度地激發了筆墨之間的活力和詩意。在宣紙之上,你明顯能看出石濤的想法,看到他契合宣紙特性的表達,看到他千方百計地調動宣紙的激情。這也難怪,石濤在宣城生活了那么久,深諳筆墨之道,對于宣紙、宣筆、徽墨、歙硯的特性,具有很高的認知和理解。當然,出于經濟的考慮,石濤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用宣紙,很多時候,也用一些價格相對便宜的普通書畫紙。不過,畫在宣紙上的作品,跟他畫在普通紙上的作品,還是有很大區別。畫于宣紙上的,普遍有一種氤氳之氣,山林溪水都有著一種生命的靈性。他的好朋友、宣城籍的畫家梅清寫詩形容石濤的畫:

天都之奇奇莫紀,我公收拾奚囊里。

擲將幻筆落人間,遂使軒轅曾不死。

我寫泰山云,云向石濤飛。

公寫黃山云,云染瞿硎衣。

白云滿眼無時盡,云根冉冉歸靈境。

等到石濤到了揚州、蘇州一帶后,更像是一尾大魚游進了大海。

“四僧”之中,石濤與石溪(髡殘),并稱“二石”。與其他“三僧”相比,石溪最為溫暖,也最為純粹。他的作品,更有一種粗服亂頭的本真,自然、隨意、有意蘊。

石溪的畫,最大的特點在于蒼厚古樸、幽野曠疏。石溪的筆墨細密,構圖較滿,用線清晰豪壯,畫面密密麻麻,很少留空白,墨與色渾然一體,總體上更接近于王蒙的風格,也是“四僧”之中最擅長用顏色,也偏愛重彩畫的一個。他的畫,在平淡中求奇險,重山復水,開合有序,繁密而不迫塞,穩妥又富于變化,能生動地傳達江南山川空曠茂密、渾厚華滋的情調。

石溪出家,不帶有政治因素,完全是出于對生命真諦的自覺追尋。石溪俗姓劉,出生時其母夢僧入室。石溪年歲稍長時,得知此事,就常思出家,隨后如愿以償。也因此,與其他“三僧”相比,石溪的書畫也好,詩文也好,更具有“求道”的意味,如佛教修行的“坐禪”,也如自己打坐的“蒲團”。在石溪看來,繪畫和詩歌,只是小道也,不是“月亮”,只是“手指”。“手指”是用來指月的,它并不是“月亮”本身。石溪的畫,乍看之下,如粗服亂頭、殘山剩水,仔細體會,似乎有孤高奇逸、高古笨拙的感覺。石溪有一幅《秋山晴嵐圖》,為山水立軸,紙本,水墨淺絳,畫高山流水之景,構圖上以高遠、深遠取勢。近景為水邊斜坡亭臺,枯柳雜樹;中景溪壑宛轉、夾岸高樹,崖畔平地有茅屋數椽,一高士隱于丹楓、黃葉、清泉、白石之間;遠景一主峰郁拔而起,上有危塔矗出,溪云上而鎖其腰,飛瀑下而帶其麓。這一幅畫,是石溪花了四年工夫完成的,從總體上看,溪壑深美,秋意濃烈;配以書法題款,用筆圓渾流美,墨色濃淡有致,淋漓盡致地展示了自己的功力和風格。

石溪詩書畫俱佳,相對來說,詩卻比較難懂。其中原因,是詩意超越了語言和文字的界限,滑向哲思幽微的淵潭。石溪一直試圖追求藝術之外的靈光,想呈現那種難以表達的東西。

清“四僧”之后,南方影響力最大的畫家,是“揚州八怪”。“揚州八怪”的說法有幾種,較為公認指:金農、鄭燮、黃慎、李鱓、李方膺、汪士慎、羅聘、高翔。也有人插入其他畫家,比如阮元、華嵒、閔貞、高鳳翰等。“揚州八怪”中,鄭板橋(鄭燮)于后世中名氣最大,因為他的作品更接地氣,更通俗易懂,更為平民百姓所接受。作為一個傳統讀書人,鄭板橋前半生戰戰兢兢執著于功名,也好不容易考中了功名。有一天,當官至七品的他抬起頭,看到頭頂上飄過的浮云時,一剎那間突然開悟,覺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活著了。在“明鏡高懸”的大堂之上,鄭板橋感慨地在宣紙上寫下“難得糊涂”四個大字,隨后掛印出走。回到揚州之后,鄭板橋賣畫為生,受南宋畫家鄭思肖影響,題材上多以梅蘭竹菊松石為主,尤以蘭竹為最,體現了中國士大夫對于君子人格的追求。鄭板橋說:“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寫三物與大君子,為四美也。”鄭板橋的書法與繪畫一樣,別具狂草意趣,糅合真、草、隸、篆等書體,滲入梅蘭竹菊筆意,自由揮毫,章法別致,人稱“板橋體”。

鄭板橋最愛在宣紙上畫竹子。以追求君子節操的方式繪畫,哪一種載體能比得上潔白干凈的宣紙呢?鄭板橋繪于宣紙之上的《蘭竹圖》,無疑是一幅華彩之作:畫的半邊,是一巨大的傾斜峭壁,有拔地頂天、橫空出世之勢。峭壁上有數叢幽蘭和幾株箭竹,并蒂同根,相參而生,在碧空中迎風搖曳。《蘭竹圖》的布局嚴謹巧妙,蘭、竹、石安排和諧,以石為龍脈,把一叢叢分散的蘭竹有機地統貫一起,不分主次,渾然天成。濃墨劈蘭撇竹,蘭葉、竹葉偃仰多姿,穿插呼應,氣韻儼然,疏枝勁葉,極為醒目。最值得一提的是,鄭板橋將書筆和畫筆糅合在一起,以草書中豎長撇法運筆,秀勁絕倫,使得繪畫顯示出形神兼備、清秀異常的整體風貌。

鄭板橋愛竹,是因為竹子虛心、雅致、安靜、空寂,有清正之風。在他的筆下,春竹深、夏竹濃、秋竹淡、冬竹淺,在這個污濁的世界里,竹子最像一個君子,也最值得交往。鄭板橋沒事時,他就喜歡來到竹園,聽風、聽雨、聽雪,呼吸著竹子的清香。他曾題畫云:“茅屋一間,新篁數竿,雪白紙窗,微浸綠色。此時獨坐其中,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硯石,張張宣紙,幾筆折枝花,朋友來至,風聲竹響,愈喧愈靜;家僮掃地,侍女焚香,往來竹陰中,清風映于畫,絕可憐愛。”他畫竹子,無師承,只是于紙窗粉壁,于日光月影中悟得。在一首詩中,他寫道:

二十年前載酒瓶,

春風倚醉竹西亭。

而今再種揚州竹,

依舊淮南一片青。

“揚州八怪”中,風格最鮮明、成就最大的,當為金農。金農的畫,最有味道,有智慧,有禪意,有覺悟之道。從技法上來說,金農的山水不敵石濤,人物難比老蓮,梅花也在好友汪士慎之下。可是他別出心裁,用書法的方式來畫畫,不僅散發著濃郁的金石古味,還活潑天真,活潑有趣,喜樂安詳,帶有民間年畫或版畫的味道。金農還喜歡把民間流行曲的內容寫在畫上,當作題畫詩,真是別出心裁。

康熙、乾隆時代的書法界,以“帖學”一統天下。金農和鄭板橋等人的書法,不與世人同,有叛逆精神,有卓爾不群的個性追求。金農的書法,從總體上來說,無俗筆,絕摹似,以厚重生拙見長,自始至終表現出對帖學的反叛,對漢魏的執著追求。他的字,有濃濃的金石味,就像是用刀子鐫刻出來似的,尤其是五十歲后,“怪相”盡顯,獨創了被稱為“漆書”的新書體,融漢隸和魏楷于一體,墨色如漆,破圓為方,拽筆似簡。從書法的沿脈來看,金農的字是隸書中兼有楷書的體勢,墨濃似漆,雅拙為趣,筆畫一收一放極富力道,字形長扁適度,一派天真爛漫。

七十三歲那年,金農曾用宣紙繪就《自畫像》:布衣持杖,側身而立,姿態篤定,神情超然。頭部畫法較為寫實,濃密的長髯,細細的發辮,矍鑠的雙目,將自己奇倔傲世的特征表現得淋漓盡致。

《自畫像》還是詩、書、畫、印“四位一體”,顯出的不斷創造和更新中的“文人畫”的意趣和魅力。這時候的“文人畫”,更注重內在的精神,也注重畫面的趣味。這一種趣味,以佛學的角度說,其實是一種具有覺悟意味的“歡喜心”。覺悟是一種質變,有歡喜心在胸,畫出來的畫,既布滿溫潤的光澤,又充滿生氣和玄機。也因此,有人稱金農一直是在“畫佛”——筆下的物件也好,花草也好,人事也好,歷史也好,都是畫意念中的世界,都是對于自身的觀照。金農的畫,在內與外兩方面,對于文人畫的境界,都是一種拓展。它意味著“文人畫”的詩性追求,已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大方無隅、大象無形、大道至簡、大音希聲、大巧若拙。金農的畫,切實地表明“文人畫”絕不只是筆墨、線條、色彩的匯集,而是生命智慧之呈現。呈現在紙上的畫,很多時候只不過是個表象,最重要的是詩性的傳感、智慧的表達、人心的愉悅。

金農有一幅畫,絕對堪稱“逸品”:蓮葉滿池,中有一茅草亭,亭中有一榻,一人高臥其上,酣然大睡,題曰:“風來四面臥當中。”題詞摘自金農的《題蓮花莊》一詩:“鷗波亭外水蒙蒙,記得今秋攜釣筒。消受白蓮花世界,風來四面臥當中。”此畫之中,有滿滿的“歡喜心”。

因為胸中有如此“歡喜心”,也難怪“揚州八怪”手中的筆墨如此灑脫縱橫了。世上之物,經“佛心”觀之,皆可入畫。于是“揚州八怪”一幫人,既畫梅蘭竹菊,也畫籬笆、蔬菜、瓜果,還畫一些很怪很有意思的東西。比如羅聘,就畫過一幅《蜂窩圖》:樹枝上例懸一籠馬蜂之窠巢,上有馬蜂飛舞。馬蜂窩在現實中讓人生厭,此時突兀出現在畫中,卻顯得異常真實有趣。在“揚州八怪”眼中,繪畫不是該畫些什么,而是如何看待它們——以充滿生趣的眼光去看世界,滿眼之間,皆是生趣。“揚州八怪”的畫,就是這樣玄妙有趣、通俗易懂,很快贏得了新興鹽商們的歡迎,也贏得平民大眾所喜愛,還不為官僚階層所排斥。如此兼容并蓄,在中國書畫史上,可謂是一個創舉。

相比于“揚州八怪”,同時代的“金陵八家”似乎一直堅守著“古典主義”。“金陵八家”中,龔賢最為突出,從某種程度上說,龔賢就是清初的倪瓚。只是相比倪瓚,龔賢的形而上意味更強,哲思與玄想成分更多。文學讓人浪漫,藝術讓人卓越,哲學讓人智慧,宗教讓人強大。龔賢就是一個內心強大也相當自負的人。龔賢大部分時間都獨自一人生活,住在金陵城外一間茅舍里,種植他的“半畝園”。龔賢自號“半千”,曾引來諸多爭議,有人以為,龔賢以“半千”為字號,是自以為五百年中,沒有畫家可以比得上他。龔賢的畫,的確是境界廣遠,氣韻充沛,既有上下五千年、縱橫一萬里的外在氣勢,也有著不以物悲、不以物喜、不與物競、不隨時趨的內在精神。看他的畫,仿佛置身于天地浩渺的原野,濯足八荒,無古無今,放達曠遠,極目所見之處,盡是無人野水荒灣,盡是一抹寒煙浮動。

龔賢早期山水畫,是枯筆簡淡的風格,被稱為“白龔”,與元朝的倪瓚、明朝的董其昌一脈相承,是典型的江南風格,意在創造一種“覺性的山水”,即禪宗所追求的“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的第三層次,以生命的內在本真,達到個人覺悟的圓滿。表現在畫中,不是現實之具體山水,而是帶有濃郁的荒寒冷寂風格,以一種大覺悟的清凈本然,象征中華道統和文人士大夫的“失樂園”。

中年之后,龔賢認為繪畫創作的真正的源泉在于自然,而不是古人,提倡到自然中去理解前人的畫理。古人和傳統只應作為“取證”,學畫首先應直接觀察自然。古人傳統不是“源頭”,真正的“源頭”是自然。龔賢開始了大膽創新,學習董源、米芾、吳鎮等,形成了渾樸中見秀逸的積墨法,筆下的山石樹木經過多次的皴擦渲染,墨色極其濃重,濃重里卻隱含著豐富細微的明暗變化,通過層層積效的對比關系來傳達山水的“渾厚”與“蒼秀”。這時候龔賢的畫渾厚華滋、墨氣淋漓、迷離恍惚、奇崛寥遠,看起來有驚心動魄之感,被稱為“黑龔”。

中國山水畫史上,黑白反差最大的,算是龔賢了。龔賢自以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非墨無以顯其白,非白無以判其黑”。他喜歡在白紙上留下一絲絲空白,不著一筆,卻能使人感覺到空蒙彌漫的霧氣,或是清澈透明的汪洋湖泊與河流。濃重的煙嵐隨山谷飄動,不見村落,空無人影,蒼郁而孤寂,遠離了宋代畫家所謂的“山可行可居”的意境。

龔賢曾自畫小像,穿僧服,手持掃帚,作掃葉狀,懸于樓堂,后人因此將他位居南京城西清涼山的舊居稱為“掃葉樓”。在這里,龔賢從“白龔”走向“黑龔”,終于在宣紙水汽淋漓的墨色中,找到了內心的清涼世界。

乾隆之后,宣紙產量越來越大,覆蓋面也越來越大,宮廷也好,權貴也好,民間也好,凡有名氣之畫師,大多使用宣紙了。宮廷諸多畫作,也喜用宣紙代替絹帛。最著名的,就是郎世寧等洋人畫師繪就的《平定準部回部得勝圖》,這一組大型戰圖,描寫的是乾隆平定新疆叛亂的系列戰斗的場景,規模之大,堪稱宣紙史上的驚天之作。作為最早來中國的意大利畫師,郎世寧將西洋油畫中的很多技術,融合在宣紙之中,并帶來了出人意料的效果。郎世寧繪畫的西洋技術,以及在宣紙上的探索,影響了后來的任伯年等人。也因此,有人將晚清民國初年“海上畫派”的帶路人,歸結于這位意大利籍的宮廷畫師。

好的宣紙,跟上等的文人畫師一樣,都是自帶創造力,也是自帶仙氣的。宣紙使文人意氣風發,有骨有神,飄飄欲仙。因為有著宣紙,清朝相對沉寂的藝術,看起來仍有精進的勢頭。從皇宮到民間,人們都喜歡在宣紙上面揮毫潑墨。自乾隆年間開始,宣紙在全國書畫界,開始有了“一統江山”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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