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勸退的“萬分之九十七”

沈姣姣

網癮少年

“120遠點有人。”

“后面一個，別被偷了！”

“救我救我！”

距離成都市中心幾十公里外的翼都電競學院里，二十幾名少年正在“瘋狂廝殺”。3月寒氣剛退，照理說，這群未滿18歲的孩子應該在教室迎接新學期的開始。現在，迎接他們的是為期兩個月的封閉訓練。

電競學院走廊的玻璃墻上，除了校長和教練的個人介紹，大篇幅是關于“電競勸退”的新聞報道。少年每天都會穿廊而過，但很少有人駐足。對他們來說，無論是勸退，還是選拔，能夠離夢想更近，才更重要。

16歲的燐仔坐在“艾倫格”房間，一頭金發，戴著耳釘，穿著破洞牛仔褲，一眼就能認出。盡管他只是打游戲，很少說話。

喜歡網游的人一定很熟悉，艾倫格是游戲和平精英的經典地圖，王者榮耀的訓練教室，則叫作“王者峽谷”。學院的春季班只開設這兩個熱門手游項目。學員年齡集中在14歲～18歲——再小達不到青訓試訓的年齡標準，再大就錯過了打職業比賽的黃金時期。

“你能不能別老這么盯著我？”剛熟絡起來，燐仔就徑直發問。金發、文身、初中輟學，是他最具辨識度的標簽。

2005年出生的燐仔，初中經歷過3次轉學：沒有學籍，遭遇老師的不友好對待，一上文化課全班就集體睡覺……2019年11月燐仔選擇輟學。他喜歡玩和平精英，4天4夜不眠不休后，終于在生日那天沖上“無敵戰神”。這是游戲里的最高段位，只有全服排名前500的玩家才能獲得。

輟學后，除了打游戲，燐仔還發展了一個新愛好：文身。第一個圖案是左手臂上的小鯊魚，文它“就單純覺得好看，沒別的意思。”有時他會把文身遮住不讓別人看到，要是有人問，他就撂下一句“我怕教壞小朋友。”他還把媽媽的生日刺在大腿上——因為害怕忘記，燐仔說這是被電視劇誤導了。因為電視劇總有撞頭就失憶的橋段，所以小學生的他一旦在體育課上撞到頭，就立馬跑回教室，在本子上寫滿媽媽的生日和名字。這個文身刺在大腿上，低頭就能看見。

如燐仔說的那樣，他和母親梁俊惠的關系非常融洽——只要不搶手機、不拔網線、不提游戲和重返校園，一切都好商量。

梁俊惠是一名保險代理人，從業7年多。家里柜上擺滿了獎杯、獎牌，這是歷年來銷售業績的證明。很少有人知道，協議離婚前，她做了7年家庭主婦。

從前，她可以隨時給孩子做營養好看的兒童餐，現在，要學很多新東西，重新跟社會連接，忙到每天只能買外面的熟食加熱來吃。她很自責：“我好像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用心了解燐燐的事了。”此時，燐仔對學校的記憶只剩下痛苦。梁俊惠計劃同兒子旅行，或是參加親子夏令營，但燐仔哪兒都不想去，只想打游戲。他說，自己的夢想是做一名電競職業選手。

在此之前，梁俊惠只是認為電競荼毒少年，從未想過讓兒子往這條路上去，直到有次母子因為沒收手機的事情發生爭執，燐仔怒吼著對她哭訴：“你和爸從來都沒有支持過我想做的事情。”講到這里，梁俊惠說，她只是想單純地支持他一次，并測試一下，這是不是他的夢想，他愿意為此付出些什么。

被勸退

3月15日開營第一天，燐仔和梁俊惠前往成都。一見面，翼都電競學院創始人兼校長侯旭就介紹說：“成為職業選手的概率是萬分之三，比考清華北大還難，你確定要報名嗎？”

“確定。”回答異常堅定。

第二天訓練結束，坐了一整天的燐仔撐著腰回到酒店。他說，教他的鄺教練打職業比賽打到左耳失聰，至今仍在治療。鄺教練只比他大7歲，才23歲。梁俊惠聽后有些擔心，燐仔卻說，就算對身體有損傷，也照打。

營內訓練周期為兩個月，一方面是為了更準確地判斷孩子的游戲天賦，另一方面是為了有足夠時間跟孩子交朋友，了解他們沉迷游戲的真正原因。在此期間會設置3次測試，只有最后結營時，才會得出孩子是否有天賦這個結論。

據侯校長介紹，訓練營里的絕大部分孩子都沒辦法被送到俱樂部成為職業選手，他們在營里經歷的，只是一次挫折教育，讓他們意識到自己沒有打職業比賽的能力，認清現實，而這種心態變化一般會發生在入營后一個月左右。

如他所說，訓練營還未過半，燐仔換上了錫紙燙，戴著大框眼鏡，經常一個人坐在教室外面打游戲，更多時候是趴在桌子上睡覺，早沒有了當初“就算對身體有損傷，也照打”的勁頭。最終，不出意外，燐仔放棄成為職業選手的想法，被“勸退”了。

侯校長說，他不喜歡勸退這個詞，在他看來，所謂的電競勸退，本質上是因為職業選手的條件的確很難達到。“其實從燐仔來的第一天，我就預測他走不了這條路，因為他當時的狀態，和之前那些離開的孩子一模一樣，方方面面都很像。”

雖然新聞上說，訓練營能勸退九成青少年，但侯校長從不給家長做這樣的保證，因為孩子沉迷游戲的原因不盡相同。根據電競學院內部調查數據，約1/3的孩子是因為喜歡游戲而沉迷，剩下的則是想要逃避現實，學校和家庭是兩大根源。

“家長總覺得是游戲讓孩子變了樣，但很多時候是反過來的。虛擬世界和現實生活好比天平兩端，當虛擬世界獲得的體驗超過現實生活，天平就開始傾斜。而讓天平恢復平衡，需要兩頭努力。”在侯校長看來，訓練營只是降低這些孩子游戲體驗的一種方式，至于如何提升現實生活，只能依靠家長和學校。“如果孩子在訓練營里有一定改觀，但回去還是原來的環境，過段時間還會這樣。”

鯉魚刺青

看到兒子沒有天賦和熱情堅持下去以后，梁俊惠挺開心，趕緊著手為燐仔進入職業高中做準備。宿舍、食堂、操場、教室、專業、課程，都了解了一圈。她還把家里客廳的白墻改造成照片墻，掛上他們從小到大的合照和回憶：開心地吃媽媽做的兒童餐，在航海夏令營沖浪，一起去神農架滑雪……

她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問燐仔關于未來的打算。每次聊天時，只要涉及這個話題，燐仔總是不愿意再溝通下去。最后，她決定寫一封信給燐仔，把心里想說的話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

訓練營結束前一晚，梁俊惠托人把信送了過去。深夜，燐仔給她發去一條語音：“我也很感謝有你這樣的媽媽。”第二天一早，梁俊惠又接到了燐仔打來的電話：“媽，我想好了，你幫我找一個職業高中吧，挑一個有趣一點兒的專業。”

現在，燐仔已經取得了新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學的是職高高考班的動漫與游戲制作專業，已經很久沒玩游戲的他，突然有了一個新想法，要在右手上再文一條日式老傳統鯉魚。

“這么多鯉魚，你是想躍龍門嗎？”

“屁嘞，鯉魚在日本刺青文化里代表力量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