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節,干硬的風掀去黃土高原五彩斑斕的外衣,莽原裸露出健壯的肌膚,而群山的雄渾與蒼茫,村落的古樸與寧靜,藍天的空靈與高遠,卻一覽無余地橫亙在天地之間。寒風就像貪婪的守財奴,肆意地搜刮著人們身體里寶貴的溫度。然而,我們這一群執著的文人卻像一群快活的山雀,早就整裝待發了,凍僵的臉上洋溢著暖陽般的笑容,瑟縮的身體里包裹著一顆滾燙的心,大家互相招呼著坐上大巴,直奔那個叫鎮川的地方而去。
車子駛入鎮川街道,我透過車窗看著兩旁鱗次櫛比的店鋪,不禁嘖嘖稱奇,這個距離榆林市區60公里的小鎮,竟然是一派繁華富足的景象,文友告訴我,鎮川是全國有名的商貿重鎮,素有“塞上香港”“旱碼頭”的美譽。雖然車子沒有在鎮川的街道上停留,我們只能走馬觀花,但是,浮光掠影般匆匆的一瞥,也讓我記住了鎮川的面孔:繁華,富足。
朱家寨的朱家大院是鎮川的一張響亮的名片,在依山而建的窯洞群中,朱家大院儼然鶴立雞群。推開虛掩的木門,繞過影壁,整個院落赫然呈現在眼前,十三孔高大氣派的石窯分布于東、南、北三個方位,上院一色青磚鋪地,下院用黃土堆墊而成。始建于1924年的朱家大院,歷經風雨的剝蝕,已經失掉了華美的容顏,磨坊、牲口棚圈、院墻,已經頹圮不堪,但是,穿越時光的隧道,我們依然能窺見朱家在民國時代作為豪門富戶的榮耀與輝煌。曾經,粉紅的牽牛花越墻而開,瓜果蔬菜在菜圃里生機勃勃地生長,墻邊的槐樹開滿了花朵,整個院落都被熏染得醉意朦朧;曾經,大門里外腳步雜沓,棚圈里牛馬嘶鳴;曾經,屋檐下乳燕雙飛,窯洞里燈火通明。如今,推開門,只有一位古稀老人迎接我們的造訪。沒有暖氣,卻因了窯洞冬暖夏涼的特點和滿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使得窯洞里溫暖如春。土炕、鍋臺、躺柜、紅色的對聯、墻壁上幾張泛黃的全家福……都是陜北尋常人家的光景,恍若邁入自家的門檻,每一種物件,仿佛都張開溫暖的雙臂,等待著擁我入懷。
走出大門,一抬頭,門口的一棵老槐樹已經脫盡了葉子,猶自伸出光禿禿的枝丫,溫柔地擁抱著一團空虛的鳥巢,老樹知道,春暖花開時,鳥兒又會飛回巢穴,蔥蘢的綠葉又會密匝匝地將巢穴緊緊擁抱。這讓我想起那位老人,他就像這棵老槐,發達的根系緊緊守護著腳下的這一方熱土,而樹身卻向天空開枝散葉,開花結果。朱家的子孫就像巢中的鳥兒,飛向廣闊的大千世界,他們中的大多數身居要職,為國家奉獻著光和熱,而心之所向,依然是魂牽夢縈的故鄉山水。
走進朱家寨村史館,墻壁上醒目的朱氏家訓映入眼簾:敬祖宗愛故土,孝父母報養恩,敦骨肉重親情,睦族人和為貴……我恍然醒悟,這熟悉的字眼,是父母耳熟能詳的教誨,一直植根于心靈深處;是一面旗幟,引領著朱氏后人走向一條光明的坦途;是潤物無聲的春雨,滋養著這里的高天厚土;是精神血脈,綿延于中華民族的靈魂里,生生不息。
在村史館,我的一顆心被笑臉墻完全融化了,缺了兩顆門牙的孩童,滿臉皺紋的老人,健壯的青年,樸實的農婦……一律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我的眼前仿佛涌現出一片無邊無際的向日葵,它們齊刷刷地朝著太陽的方向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我站在半山腰,和窯洞們一起靜靜地凝望著無定河,它們就這樣深情地守望,已經守望了千年。曾經的無定河邊,戰鼓聲聲,烽煙四起,兵戈相接,戰馬嘶鳴。來到無定河邊,每一個敏感的文人都會脫口吟誦晚唐詩人陳陶的《隴西行》其二:“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奔流不息的無定河啊,曾使多少有情人眼成穿而骨化石!如今的無定河,早已“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錚鳴”;如今的無定河,已經飄逸成一匹綢緞,唱響成幾個音符,婉轉成幾段旋舞,迷離成一個夢境。我羨慕這些臨水而居的人家,晨起時,推開窗,山巒、河流、田野、牛羊……紛紛撲入畫中;月明星稀時,枕著濤聲入夢,傾聽細碎的浪花講述河邊久遠的故事……
啟程返回時,再次將目光投向車窗外,我被眼前的畫面深深地震撼了:碩大的落日懸在山巒的縫隙之間,晚霞的余暉將河水涂抹得金光閃爍,河邊的蘆葦在霞光中投射出美麗的剪影,晚歸的牛羊還在安詳地啃食荒草,樹木們利劍般的枝干直插高遠的藍天……啊,鎮川,你獨特的魅力依然深深地吸引著我,黑龍潭的神秘,碗托、油干爐的美味……都在向我頻頻招手,召喚我再次走入你溫暖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