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紅

2003年前,我曾有一個幸福的家。
那時候有疼愛我的父母,寵愛我的丈夫,還有一個女兒,她是我貼心的小棉襖。祖孫三代,其樂融融。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那時候,我總以為自己是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才有這么好的運氣,總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誰能想到,從2003年后,家中連續發生的重大變故,給我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2003年到2008年,那五年令我身陷囹圄,惶惶不可終日;那五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令我既恐懼又憤怒;那五年所發生的一切像一部永不落幕的電影,永遠珍藏在我的記憶碟片里,每一次播放都令我遍體鱗傷……
事情要追溯到50多年前,那時母親嫁給父親,父親只是一名代課教師。他倆婚后的第5天,爺爺便讓父親和母親另起灶臺,分開過日子。分家時只分了一個桌子和幾個凳子,糧食僅夠幾天吃的。
爺爺是出了名的吝嗇鬼,綽號叫“鐵公雞”。在那異常艱辛的歲月,吃上頓沒下頓的事時常發生。
母親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唯恐別人小覷她。本來外公外婆對母親嫁給“鐵公雞”的兒子就不樂意,不是母親以命相逼,外公外婆是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現在結婚才幾天就斷了糧,母親怎么能好意思開口和外公外婆說呢?何況外公重男輕女思想嚴重,婚后不久的母親只好去挖野菜充饑。外公外婆離我們家不遠,也算是毗鄰。不是一次我們莊上的人去找外公看病,透露母親挖野菜吃之事,外公外婆還蒙在鼓里。當外公得知此事時,頓時血沖腦門,咆哮起來,他狠狠地對外婆說:自作自受,不許接濟母親!外婆蹙著眉不說話,任憑眼淚撲簌簌……
第二天外婆就托人帶話給母親,讓她趕緊回家有事協商。母親剛回到娘家,就被外婆“狠狠”地訓了一頓。臨走時,外婆背著外公偷偷地塞了一些錢給母親,讓她買臺縫紉機賺點錢貼補家用,還時不時地讓大舅送些糧食來。自從有了縫紉機和外婆的接濟后,母親再也不用去靠挖野菜填飽肚子了。為了生活,她找人說情,參加了當時的“赤腳醫生”培訓。培訓結業后,她白天幫人看病,晚上加班加點為人家做衣裳。
母親心靈手巧,什么手藝一學就會。當時莊上的人無論誰生病了,都喜歡找母親打針。說她打針不疼,母親掌握了“兩快一慢”的技巧,深受病號的喜愛。
母親還會繡花,無論哪家孩子婚配的時候,都喜歡找她縫制枕頭,母親總是很有耐心地在枕頭上繡了一對非常逼真的鴛鴦戲水。為了給別人趕制嫁衣,母親經常熬夜,有時我一覺醒來起床撒尿,還看到母親坐在那里不知疲憊地忙碌著,她就像一臺加滿油的機器在辛勞耕作,讓我既感動又心疼。母親就是靠著這種近乎瘋狂的工作精神,使我們的生活逐漸好了起來。
父親經過努力也當上了校長,后又改行到公社任計劃生育助理。隨著各地糧食加工廠的增多,我家的生意逐漸沒有以前那么紅火了。還好父親通過關系,為母親和我們姐弟倆辦理了“農轉非”手續,同時也賣掉了加工廠。母親帶領我們隨父親一起生活,我們的身份已由農村戶口轉變為城鎮戶口。
雖然我們的生活有了“質”的變化,但母親節儉的習慣已經深入骨髓。在我家的餐桌上早餐和晚餐動輒還是腌制品。這也許為她日后的營養不良和疾病纏身埋下了禍根。但是母親對親友有求必應,每次只要大舅和小姨來借錢,她總是背著父親悄悄地塞錢給他們。娘家人沒有不喜歡她的,對她都很尊重。
從我記事時,母親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們。記得小時候吃西瓜,她讓我們姐弟倆吃又紅又甜的瓜瓤子,她吃邊皮;吃魚的時候,她總是吃魚頭和魚尾,把鮮香的魚段讓給我們吃。
母親信佛,一生行善。她歷經艱辛,受盡了人間的苦難。她心地善良,勤儉持家。我們總盼望著她老人家健康長壽,無情的病魔卻纏上了她。開始她胃部不適,吃不下飯,我懷疑母親是患了胃癌。當胃鏡檢查否定胃癌時,我心里壓著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當時甚至想買些鞭炮慶祝一下。可現實太殘酷了,母親吃了多少種胃藥都不見效。后來我們又帶她去市里醫院全面檢查。無情的針扎在母親的身上,也仿佛扎在我的心上。我心疼地哭了,母親反而笑著安慰我:不疼,我能挺住!
我是醫生,疼不疼難道我還不知道嗎!特別是抽骨髓,那鉆心的疼,生不如死,我隔著玻璃都能看到母親額頭上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滴……
一個星期后化驗結果出來了,雖然不是胃癌,卻是骨癌引起的腎功能衰竭……天啊!這噩耗,猶如晴天霹靂,瞬間把我擊打得粉身碎骨,我只覺得頭皮發麻,眼前一黑,險些暈倒在醫院的走廊里。在過去的幾個月時間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死神會隨時降臨,從我手中把母親奪走……看著母親被病痛折磨的樣子,我揪心而又無奈,整日在惶恐不安中度過。
后來為母親看病,我們又輾轉了幾個城市。蘇州、南京、上海,奔波了近三個月,最終還是沒有挽留住母親。母親臨終前拉著我的手,眼里滿是疼愛和不舍,向我們交代了許多遺言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母親的驟然離世,讓我心中空落落的。世上最愛我的人走了,從此后再也沒有人喊我回家吃飯;再也沒有人囑我衣服多加;再也沒有人在我頭疼腦熱的時候嚇得半死……母親走的時候,天空中下起了淅瀝纏綿的小雨,或許是老天爺也為母親這么好的人早早離去而傷心哭泣……
母親走后的那幾年,我經常在夢中夢見她,夢見她和我說話,夢見她做飯給我吃……當春風拂面醒來時,才知這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我不羨慕別人比我有錢;不羨慕別人有兒子而我只有一個女兒;不羨慕別人當官而我只是一個普通職工,唯一羨慕的是別人有母親,而我卻永遠失去了最懂我、最愛我的娘親。
丈夫和女兒見我整天總是這樣愁眉苦臉的,經常換著花樣逗我開心,使我漸漸從喪母之痛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隨著社會的進步,經濟的發展,我們家的生活條件也變得越來越好。母親走后的五年內,我一直像以前一樣,過著舒適甜蜜的生活。丈夫不管教學有多忙,買菜做飯洗衣服從來不讓我插手。我仿佛像“皇太后”,每天被他伺候著,心里那份溫暖和感動常常令我陶醉。
那時候手機還是奢侈品,我們醫院也只有院長和會計有。他知道我也想擁有一部手機,自己偷偷攢了一千多元錢為我買了一部摩托羅拉。生活中的小細節有時候常常感動到我,使我覺得:“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并不是詩句里寫的,現實生活中我也滿足于這份婚姻感情。
不久我的丈夫由于教學認真,成績突出,由原來的副校長被提拔為校長。親朋好友的電話紛紛打到家中,我們全家都沉浸在喜悅之中。許多朋友同事都投來了艷羨的目光。可好景不長,丈夫當上了校長一年多時間,在欲望、財富、社會環境的驅使下,移情別戀,使我再一次被命運逼進了死角,讓我沒有退路。
另一個女人的出現,使我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那段時間我仿佛天塌了一般,傷痛的心總是沉浸在悲痛中,變得消極和頹廢,感覺我被他逼向了絕望的懸崖。我怎么都不會相信這么一個忠厚善良、愛我的丈夫會背棄我。我不再相信愛情,甚至開始懷疑人生。多少個白天我不敢哭,可到了晚上頭一沾到枕頭,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淌了下來。
多少個夜晚我夜不能寐,迫使自己盡快入睡,可睡意像一支射出的箭,跑得無影無蹤。我感覺自己已經絕望,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每天都在擔心自己會熬不過今晚的黑夜,等不到明天的曙光。
我去了學校,到他三樓的校長室,默默地打開窗戶。或許,向前邁一步,一切都結束了。我的所有痛苦都會結束。他見狀,迅速地跑過來抱住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我原諒他。看著眼前這個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我發瘋似的撲上去罵他、打他。他跪在那里,一動都不動,任憑我詛咒他,我拳頭像下冰雹似的砸在他身上……
經過兩個多月的煎熬,我終于想通了。一個想離開我的人,捆是捆不住的。我不想要一個虛假的殼,這種憋屈的日子不能再這樣熬下去,否則我的身子會熬垮的。我不能把自己的下半生吊死在他這棵樹上。同時,我也深刻反思了自己在婚姻上的無知、任性和跋扈。
后來我提出了離婚,即使他有一萬個不愿意和一萬個不舍,但我的態度很堅決。離婚那天我沒有哭,他卻在民政局失聲痛哭。
離婚后,為了盡快忘掉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拼命地工作賺錢,下了班我做生意,賣化妝品、衣服、茶葉,跑保險,反正只要是正當的掙錢我啥都干。企圖讓忙碌來沖刷掉我心靈的憂傷。女兒判給了我,我不能讓她幼小的心靈受到一丁點傷害。我要把全部的愛給她,讓她幸福快樂地成長……
曾經那些年,我的世界是灰暗的;曾經那些年,雖然換來了阿諛奉承,卻葬送了我的幸福。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女兒已經結婚生子,我也當上了外婆。艱難漫長的歲月已經熬過。有時一個人在月朗星稀的夜空下,常常在想:當初和那個一窮二白的窮小子蹚過十四年的風雨人生。曾經愛過也恨過,假如他不春風得意,不步入官場,不受世俗人的崇敬和追捧、是否我們的婚姻不會破裂,愛情依然如故呢?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