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真
去年春天,終于種下了幾粒杜鵑種子,種子是國際園藝大師沈蔭椿贈送我的——它們有著中國杜鵑的血統,在美國開花結果,最后漂洋過海,又回到中國。
2019年,我執導紀錄片《花開中國》專程赴美采訪,記錄下沈蔭椿先生養花惜花的辛苦與溫柔,也由此結下一段忘年之交。
趕花的人
《花開中國》是我第一次拍攝關于植物的紀錄片。
最初的拍攝調研,一切都是在忙亂無措中倉促開始的。幾個月過去,幾本五百多頁厚的書還沒看完,各地紛紛催促:“我們這里的花要開了,你們趕緊來!”
擔心趕不上短暫的花期,攝制組直奔云南騰沖。這里有著杜鵑花屬植物中最高大、最著名的明星物種大樹杜鵑。二十多米高的巨樹,深藏在高黎貢山密林里。
第一次進入原始森林,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氣息,陽光透過掛在枝條上的樹花灑在眼前,腳下時而踩著濕滑的苔蘚,時而是松脆的干葉。微風吹動樹葉發出沙沙聲,大風掠過,枝干吱吱嘎嘎,而周遭卻是出奇的安靜,仿佛大自然所有的生命都在靜靜地觀察著我們。
當年,深入密林、游走邊地的植物獵人或許也是這種心境:一邊是舉步維艱,一邊是無盡的新奇;當筋疲力竭,撲倒在地時,突然間一抬眼,就看到了那簇成花球的杜鵑花。為此,他們傾盡一生。
這樣的場景,在我們拍攝走過的每一座山,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不論是高黎貢山、轎子雪山、馬耳山、老君山,還是在珠峰東坡的嘎瑪溝。
中國是世界杜鵑花屬植物的分布中心之一,從橫斷山區到喜馬拉雅山區,這里有著540多種杜鵑花原種,占全世界的60%。
拍攝之初,面對那么多的杜鵑花種類,既不知道拍哪一種,又害怕錯過了花期,這種恐慌始終伴隨著我,直到見到范眸天老師。范老師是沈老的朋友,每年都在滇黔川藏的大山里“趕花”,“錯過了南方的花,可以往北走;山下的花開完了,可以再往山上走。”他說。
花是花,花又不僅僅是花。范老師的話,讓我不再糾結于花期。但要讀懂杜鵑花,還要翻越另一座“山”。
跨越山海的愛與時光
2017年年底,我剛開始《花開中國》的調研。聯系上沈蔭椿老人,恰是他在國內的最后一天。每年12月,沈老從美國舊金山回到老家無錫。只有在冬天的時候,花對人的依賴稍少,他才能抽出時間回國探親訪友。
當時未能見面,我只能一邊努力啃讀沈老開出的書單,一邊向他遠洋求教。沈老出生在園藝世家,其父沈淵如被尊為“江南蘭王”。20世紀20年代,沈淵如就從日本引進了眾多日本和比利時的雜交杜鵑,沈蔭椿在四季花開不斷的環境里長大,耳濡目染,在山茶、杜鵑、蘭花、月季以及盆景等領域都有豐碩的研究成果。后來,沈老移居美國,加入了國際盆栽協會、國際山茶花協會、英國皇家盆栽協會、美國杜鵑協會等組織,在國際園藝界廣泛交往。他多次出版大型專著,卻從不收一分稿費。
愛花人把種花叫作“蒔花”,所謂“蒔”,我想也就是草木下的光陰了。如今,八十多歲的老人,孤身一人在美國,依然日日與花為伴,他每天彎著腰,給住所花園里的杜鵑澆水、記錄。有時,毛毯鋪地,整個人就趴到毯子上,匍匐在地,為不到10厘米高的杜鵑新品種拍照。
“昨夜風霜今夜陰晴幾番辛苦,養花天氣惜花心事一樣溫柔。”在沈蔭椿和他父親在1984年合著的《蘭花》一書中,有著簡簡單單的兩句話,最是父子倆的寫照。
交流漸深,沈老總是慨嘆父親“為花而生,為花而死”,也經常抱怨“種花的人不寫書,寫書的人不種花”。時常在美國時間凌晨3點半,他會給我打來電話,為了完成四卷本的巨著《高山杜鵑》,他總是寫作直到凌晨,困了就伏案而睡。舊金山的夜晚很涼,一旦凍醒過來,發現口水已把稿紙浸濕。一個又一個的夜晚,他一個一個字地手書。
我很好奇他緣何如此辛勞。他說:“為了正本清源,匡正中西方花卉交流中的誤傳、訛傳。也是為了讓世界園藝界更了解中國。更因為我的一顆中國心。”
一個園藝世家的起起伏伏,兩代人和杜鵑花之間的長情,在沈老一次又一次的講述中變得豐滿起來。沈老為杜鵑傾情一生,也打動了和他有一面之交的埃德蒙德·羅斯柴爾德。
埃德蒙德是英國羅斯柴爾德家族的第二代掌門人,這是一個在政治金融領域都有著巨大影響力的家族,而這個家族同樣把一百多年的時光傾注在了園藝,尤其是高山杜鵑的培育上。埃德蒙德臨終前立下遺囑,將家族珍貴的照片、資料,無償贈予沈蔭椿,以便他為高山杜鵑著書立說。
4月初,總導演黃瀛灝聯系英國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埃克斯伯里花園,原本計劃去為茶花拍攝一個故事。當得知沈老和羅斯柴爾德家族之間的淵源,他果斷地改變了拍攝方向,四次赴羅斯柴爾德家族拍攝。自然、歷史、生活,三條線將兩個園藝世家之間串在了一起。
花是花,花又不僅僅是花。它是一種神奇的連接,跨越山海與時間,連接東方和西方,也把人與人連接在一起。
慢的啟迪
和歐洲園林遍植高山杜鵑(Rhododendron)不同,中國人對杜鵑的熟識,大多源自江南園林里姹紫嫣紅的低地杜鵑(Azalea)。4月,是杜鵑花開的季節,我回到蘇州,希望在故鄉找到一個和杜鵑相關的故事。那時,我們剛拍完云南莽莽山野里的野生高山杜鵑,回到江南,看到無錫錫惠公園、蘇州拙政園里的杜鵑花,花瓣輕盈,花型秀美,嬌柔的氣質,給了攝制組別樣的觀感。原始森林里一切都是自然狂野粗放的,而蘇州園林卻無處不流露出精致。
植物適應著生長的環境,平衡了山林與城市的野趣。
“慢先生”是拙政園的花匠趙佳明的網名,他每天要做的是為杜鵑花養護復壯,其實這是很枯燥的工作,澆水施肥,翻盆換土,日復一日。小趙本來白白凈凈,第二年補拍時再見他,已被曬得黝黑。好在小趙耐得住,他追求慢的生活,也享受著園林里的道法自然。
拍攝的那幾天,適逢清明前后,本想拍個拙政園的日出,機器架好,卻等來了一場春雨。以為這一天就這么濕漉漉地過去了,轉眼又是雨過天晴。花因晴雨有了靈氣,短暫的拍攝,收獲到了雙份的時光。
種花養花,其實就是在感受時光。拍攝也是如此。這是一種因為慢,而得到的敏銳觀察。慢,能讓人重拾對花草樹木的情感,對天地時空的細膩感受,對自然萬物美的認知。
花是花,花又不僅僅是花。這樣的拍攝體驗難能可貴,又何嘗不是花對人的眷顧呢。
花的指引
2018年6月中,當大部分杜鵑都已告別花季,珠峰東坡才剛進入盛花期。高原上的花在召喚著我們前往。
但這是一次人力物力投入最大的拍攝。十多個人的隊伍浩浩蕩蕩,13頭牦牛,把營帳、十多天的食物、器材設備馱進珠峰腳下。
九天九夜,進出嘎瑪溝全程將近120公里,全靠徒步。嘎瑪溝海拔最高5300米,平均4000多米,一路上不停地翻山,最慘的一天,翻過七個山頭,真叫“七上八下”。
穿行在嘎瑪溝,盡管抬頭可見的便是珠穆朗瑪峰、洛子峰和馬卡魯峰,植物分類學家卻始終執著于埋頭尋花。青藏高原至今仍保存著完好的原生生態系統和自然垂直帶譜,擁有豐富的花卉資源,除了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鵑,綠絨蒿、塔黃也是這片土地上的明星。令徐波老師最心馳神往的,是極為罕見的康順綠絨蒿,據徐老師說,迄今這一物種還沒有影像記錄。
每天,吃過早飯,就是十多公里的徒步,中途只有餅干、沙琪瑪、鹵蛋作為路餐。
到了夜晚,鉆進帳篷席地而睡,有時因為頭疼輾轉反側,拉開帳篷,遠方黑黢黢的是海拔8000米的山峰,頭頂是銀河星空,而帳篷旁,則是跑來取暖正在酣睡的牦牛。
在這個所有喬木都不能生長的極境之地,只有高山杜鵑能夠耐受冬季的嚴寒。嘎瑪溝一路上,到處都是匍地的高山杜鵑,剛毛杜鵑和髯花杜鵑是這個海拔的優勢物種,它們綿延千里,鋪就整個山坡。
有高山杜鵑的地方,氧氣還算充沛,可一旦到達海拔4800米,高山杜鵑漸漸退下,只剩下裸露的流石,而這時候,空氣中的含氧量就明顯少了。攝制組始終面臨著高原反應的挑戰,攝像李強和張江濤每天都為頭疼而頭疼。大家用防曬脖套勒緊了扎在頭上,堅持拍攝,拍完一站,也不說話,就默默地走路。
最后一天,翻越5340米埡口的時候,我的高原反應突如其來,一路嘔吐不止。我一個人落在了大部隊的最后,幾度無力行走。最后的一程,是徐波老師的兩位學生法志和成志把我架著走完的。當下行到高山杜鵑生長的海拔,巖石縫里紅色紫色的小花,又星星點點地出現時,頭痛欲裂的我,難以睜眼的苦方才有所緩解。
回望那九天九夜,走過的山巒,我們尋花,卻也有一路指引著我們的花朵相伴始終,花是花,花又不僅僅是花。
此后一年,進入后期制作。你現在看到的風輕云淡,其實我們苦樂自知。
片子播出前,月季組的導演小萬剪了一個宣傳片,她說:花是什么?是生活,花是時光?花是你的朋友,你的家。是你慶祝時的見證,是你遇到悲傷時的慰藉。你可曾記得和花兒的初次相見,感受它,親吻它,享受它,相信一切。花是什么?是種子,是花,是花園,是自然,不論是什么,總會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花是植物生命的一段歷程,植物的世界很大,大到無垠宇宙,與自然萬物息息相關;小到一草一木,甚至微觀世界的點點生機,“塵埃與大山”,不過只是瞬息的身份互換。
花也是治愈。它柔弱,卻無比有力,跨越地域、填平時間,只要花仍開放,我們就有希望。
回看我種下的杜鵑,二十多天的沉寂后,小苗在春分破土。哪是什么靜待花開,是大自然一直在等待,等我們“看見”。
感謝片中、幕后的所有人。擁抱我的孩子們!
2021年1月10日凌晨2時38分,國際園藝大師沈蔭椿先生在美國舊金山逝世,享年87歲。因新冠疫情阻隔,2020年,他未能回國。從2017年底認識沈老,再到美國拍攝,之后《花開中國》播出,我沒敢想會和沈老成為忘年之交。87歲的老人,只靠一個固定電話和全世界維系著聯絡。隔三差五沈老會打來電話,我從來都是按斷,然后回撥給他,然后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聽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講他的故事,父親、母親、兄妹,說他愛的人、他愛的花,他歷經的風霜,惜花的溫柔……電話里沈老總說今年不回來了,明年一定回來,我們約定,等他回來要給他錄制蘭花的大師課,他還要給我看他寫的《蘭之戀》,卻不料……
謹以本篇《花開中國》第二集《杜鵑》導演手記悼念沈蔭椿先生在大洋彼岸辭世。有花相送,沈老一路走好!
——選自《奔流》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