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嚴海燕
我的對聯習作大體分為三類:參賽應征聯、日常應酬聯以及探索聯。其中參賽應征聯,又包含兩種情形,一指個人主動參加某次公開聯賽,二指受人之邀與若干聯友一起參與某項專題聯的撰寫。前者主要是我年輕時和有感覺時的行為,后者是出書后和獲得年度對聯創作獎后的“名人效應”使然。
在對聯賽場上,我從來都不是勝利者,這也許與自己不諳世故和固執己見有關。例如,有感養老問題投稿渭南市“老齡杯”聯賽聯(2013—08):
輒言公正,卻諱公平,苦辛皆畢生,養老金因何雙軌制;
向藐人倫,但盯人口,蕭索臨千戶,失獨者垂淚一胎家。
盡管自己此前專門作過社會調查,并翻閱過報紙雜志,聯中所言皆為事實,但受評委青睞的仍然是這樣的作品:
喜甘棠布蔭,竹葉關情,豈將夢想付流水;
憑老馬識途,寶刀應手,好讓凱歌飛滿天。
不難看出,這里有對管理部門的贊美,有對發揮余熱者的謳歌。也許,國人喜歡的永遠都是表態樂觀、文風和美;也許,征聯本來就只是熨帖身心,而非直面人生的。黑龍江“遠離毒品”聯賽開展幾期了,我發現其中沒有極樂體驗文字,而自己恰好有這方面的體驗,想告知癮君子們可以此代替往日惡習,于是投稿(2014—02):
太極令身輕,氣功令意妙,欲達逍遙循正路;
一朝輸定力,百載輸人生,莫憑僥幸踏深淵。
可惜廣角不夠,未能將鏡頭對準緝毒人員,而評委們通??粗氐男蜗蟾小⑷A美和詩意也都沒有顧及,結果毫無懸念地被這樣的獲獎聯所打?。?/p>
守一方凈土,踏一路風霜,虎將三更披劍影;
驅九域霧霾,鋪九天霞彩,龍江兩岸醉春光。
幾番應征失敗之后,我冷靜地翻閱了詩詞、散文等其他文體創作,醒悟到當下文學已經日趨商業化和犬儒化了,1980年代那種以創新、深刻、多元為特征的風尚已經翻篇。無論是新文體還是舊文體,少的是生活質感與生命痛感,多的是人畜無害和自足自戀。作家看似春風得意,左右逢源,實際上其創作自由已被市場收買。不要說大多數聯友非中文系畢業,即使科班出身的詩朋聯友,很多人所持文學觀念和審美理想依舊是“鄉土中國”式的,明知在新的形勢下有可能方枘圓鑿,卻也樂此不疲。古人修辭是“立其誠”,當下修辭是制造漂亮文本。既然古今“道不同”,彼此“趣舍異路”,則無妨看淡這種有獎文字游戲和點綴配合活動,更不必指望參與者能在其中完成自我價值的實現。子曰:“如不可求,從吾所好?!睂O過庭曰:“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笔聦嵣?,我提交給年度對聯創作獎評委會的對聯習作,絕大部分都不是參賽聯。家鄉舉辦的兩次對聯活動——麟游縣九成宮新修建筑征聯與眉縣橫渠書院新擴廣場征聯,我都沒有參加。一來此前寫過關于九成宮的近體詩、文章以及關于橫渠書院的近體詩,且不乏好評,二來對網絡征聯這種“遠程寫作”“命題作文”模式的弊端,看得愈發清楚。
至于過往參加的賽事及參賽習作,我只承認參賽失敗,并不承認所交習作全為失敗之作。
覺此世間不圓滿而參究,小參小得,大參大得,導引世尊步武我;
聞彼佛法最便宜以習煉,一習正心,二習正行,無量愿力有緣人。
這是我的題寺院聯,也是參賽落選聯(2016—09),但我愿意敝帚自珍。不僅因為它凝聚著我數年閱讀佛教出版物的心得,還在于比起那些只知道在既有的寺觀廟宇聯集里偷句偷意,或在民間簡單感悟里打轉轉的獲獎聯來,它或許還有某些創新或獨到之處。
對于撰寫日常應酬聯,我本來也不擅長。手頭積累的這些同類習作,是硬生生逼出來的。一開始因自卑而推讓,不料親友們卻以為我矯情:你既作對聯研究,怎么可能不會寫對聯呢?于是只好不再解釋,直接接手。畢竟沒有名利的動機,也沒有過多任務壓力,寫好了你說聲感謝,寫不好另請高明。但這只是理論上的推演,像自己這樣愚鈍而較真的人,進行這種寫作同樣是一件苦差事。為了打磨一副聯,一天之內修改六七遍是常有的事兒,左支右絀,經常被攪得寢食不安。文學創作的最佳狀態,本應是精神飽滿,心態穩定,此時與文學之神接近,然后將心性轉換成文字。然而,我卻少有這樣的機緣。自從讀本科時被寫作老師傷害之后,我便從“文思泉涌”者淪為“搜索枯腸”者,從“文不加點”者變成“咬文嚼字”者,個中滋味苦不堪言。
與有爭議的參賽應征聯相比,我的日常應酬或有可觀之處。其中的緣由大致有四:一則對方給出的是具體情境,作為作者的我可憑此較快進入角色,用時尚的話說,容易產生代入感;二則雖然撰聯時也要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讓對方滿意,但這是一種自愿的友好和自然的表達,與前者的刻意做作和茍合取容有所不同。三則我繼續堅持底線,即可以隨喜夸張,但不會走向諛頌。四則我于華麗辭藻從不陌生,如今借機將它們整合起來,在我不啻一種智力游戲和變相休息。
在所撰實用聯中,婚聯數量最多。由于對于新人不很了解,所用手法主要是嵌名。先看賀聯友支勝利之子支天元、媳代郁新婚(2018—03):
多文呼郁郁,多華呼灼灼,多情呼切切;
除夕天完年,元夕月完形,今夕人完婚。
再看賀聯友徐熙彥之子徐致遠、媳張夢璇陽歷六月新婚(2019—05):
枝上榴紅,杯中蟻綠,今夕何夕;
甜心以夢,致遠有方,愛親做親。
其中第二副所嵌名字不夠完整,算是美中不足。
部分婚聯的情形比較特殊。例如有的新人此前見過,他們不僅形象皆佳,且都有才氣,這時撰寫婚聯,最好另辟蹊徑;如果繼續搬用《詩經》及其他典故,未免熟俗少趣。
看賀甘肅聯友王家安、楊甜新婚聯(2017—04):
地設天生,原非自喻;
郎才女貌,今作互文。
這里使用的手法,是新詩里的形象與抽象結合法。再如有的家長信佛,要求婚聯里稍帶佛理禪意,這就需要再換思路,試看題同事田萱老師之女婚聯(2020—07):
情緣當作福緣惜;
相愛還當相敬隨。
挽聯在我的實用聯里也占較大比例。我寫挽聯,更多的是發掘亡人生前的功業和閃光點,較少使用傳統挽聯的“標配”用詞,也不會罔顧天氣實況,例行虛假渲染,更不會不看對象、年齡而哭天搶地。我的一位同事是唐宋樂府專家,平日里待人溫和,不幸英年早逝。之后我奉系主任之命,撰寫了這副挽衛亞昊老師聯(2020—6):
筆耕自元而宋唐,正期名山業興,廣陵曲繼;
笑貌遺家兼庠序,永憶棠棣花好,楊柳風熏。
我與離休老干部齊友棠見過一面,并得到他的贈書。他去世后,我也撰寫了一副挽西安九十五歲聯友齊友棠先生聯(2017-12):
杖兒孫親友方至蘭臺,發如白雪,學如不及;
能輯佚析疑允稱文獻,昔著先鞭,今做先賢。
當代聯界有致挽去世名人的風氣,而我面對沒有過從的人物,一般不敢下筆,陳忠實則是一個例外。我通讀過《白鹿原》兩遍,并為之折服,雖然只是聆聽過作者的學術報告而無其他交往,但還是進行了紙上哀挽(2016—05):
正氣持身,健毫入紙,讓百千人哭聲響徹關中大地,朱先生不死,陳先生不死;
世風突變,砥柱幸存,以一兩本小說重凝天下目光,昔文學傲然,今文學傲然。
民間過壽有很多其他講究,而聯友過壽更喜歡征求壽聯。我在接到暴德毅先生的“英雄帖”后,曾為他寫過一副賀八五壽辰聯(2016—10):
問安幾作贅言,身健每驚一席客;
秉燭可追來者,古稀還結兩行緣。
這里的上聯,寫法上與傳統壽聯略有不同,借鑒的是新文學手法。
會場聯是近現代社會的產物。與婚聯、春聯等聯種比起來,這種對聯在當下已不多見,不過我比較幸運,經歷過一次會場聯的撰寫。試看題對聯的現實語境暨嚴海燕現象寫作研討會會場聯(2014—03):
比興而外,不忘風雅;
諍論之中,最是情腸。
這是代表學校表態,也是自我心聲的抒發。寫法上,我顧及了會議主題和參會來賓兩個方面。至于“最是情腸”這種詩詞特有的句法形式,則來自蘇軾“最是橙黃橘綠時”一句的啟發。
除去以上實用聯,其他題贈聯我也曾寫過。我不善社交,但自從學了對聯,有時就不能不以聯相酬。我與聯友萬斌并不熟悉,只在網上讀過他的一副對聯:
不知何日,不知何物,不知何子,卷舒無意隨它去;
也許是瘋,也許是癡,也許是迷,狂傲縱情任我來。
某日,忽然接到他撰寫社慶聯的邀請。當時我想到的是班固對于屈原的批評,以及互聯網時代交友切磋方式的變化,于是反彈琵琶,撰寫了這副賀網友“我是瘋子”雨巷詩社成立三周年聯(2017—10):
少壯乃激情年歲,露才揚己無過,諸君不屑陳言困;
時空非舊學藩籬,和璧隋珠有得,一樣能從往圣游。
兩個七言句,第一個二一四節奏,比較奇崛,放在了聯首,第二個近體詩式節奏,放在了聯尾。“一樣”對“諸君”是傳統的對字不對句(詞),也可以視為借對。除了眾所周知的茶道,近些年隨著“非遺”產品的不斷挖掘,“香道”也復興了。得了他人的筒香、香囊等贈品,就得有所回饋。我寫的這副題贈西安制香師趙秋實聯(2016—09),就是如此背景下的產物:
可通神,自怡情,更擅攝生,奪天工而為一物,斯已奇矣;
經風雨,成齏粉,還加醞釀,借竅要以福全身,人皆感焉。
該聯的句式,用的是戲曲唱詞的形式。其中“斯已奇矣”是司馬遷的原話,既然它沒有平仄相間,下聯“人皆感焉”只好蕭規曹隨。酒業是罕見的古今不衰的行當,發展到今天,原來的藤酒海大都成古董,用以釀酒的泉水也可能名不副實。若在平日,我會針對這些變化大發感慨。但這次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是跟隨省秦風詩詞學會諸友采風長安酒業,并受學會領導之命撰寫題贈聯(2020—8),自然不敢旁逸斜出,只能走以美妙文字題寫喜樂內容的老路子。不僅如此,我還聽從書寫者建議,于其中使用了成語典故。聯曰:
二三子揮筆新篇,奏高山流水無慚,醉以酒,飽以德;
廿余年扎根故土,唯玉液瓊漿是出,不愧人,不畏天。
最后簡單談一下我的探索聯。我寫探索聯,不是出于姜夔式的“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的技術性考慮,也不是故意標新立異,而是基于個人情懷,是我詩詞創作的繼續和嫁接。1980年代的“反思文學”,曾經一度走到了全社會反思過往的前面。這種自覺參與歷史進程的使命意識,如今已是可望不可及。但關心集體生活、體察當下生存狀態的士大夫精神和“寫真實”的國風傳統,應該為我輩所記取。
我的探索聯分為兩類,一類只呈現不評說;另一類夾敘夾議。前者有:聽鄉民談春聯觀感聯(1993—03):
甲美政,乙夸富,別無二致,所謂門邊紙上,無非套語;
稅交國,費留村,錢剩幾何?若能援事入聯,方近實情。
暑期乘車經眉縣渭河大橋聯(2012—08):
河床有四,流水占一,余者實荒唐,或是草叢或玉黍;
清澈西來,泥污東流,中途遭劫掠,他思攔水你思沙。
暑期回鄉聯(2012—08):
村中何所見?車多摩托畜多犬;
梁上燕如何?土改混凝客改巢。
后者則有:驚聞西安二百學生感染艾滋其中七成為男同(2015—09):
欲不可縱,身唯所屬,古來教訓已多,何分異性與同性;
先天或有,塵習豈無?今日糾紛既在,當慢趕潮更弄潮。
讀網文《我是如何擺脫同性戀的》聯(2015—09):
性乎?習乎?凌二難而上;
安命,造命,系一念之間。
由于探索聯可能涉及敏感題材,并需要作者獨立思考,與那些用對聯形式演繹正確廢話的路子大異其趣,對此我不得不謹慎從事。在動筆之前,我重視消息來源的可靠性;寫完后給對聯作自注時,又注意所引材料出處(媒體)的權威性;在展示論點、表達關切時,也講究“度”的把握和前后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