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南平 戢仕銘
[內容提要] 美國因戰略背景變化不斷進行戰略工具調試,其主導的西方“技術聯盟”作為關鍵的戰略遏制工具,曾經成功地限制了戰略競爭對手的經濟與技術進步。面對新歷史環境下的戰略博弈,美國再次謀求聯合西方盟友組建新的排他性“技術聯盟”,并加大與戰略對手在新技術維度的戰略競爭與博弈力度。目前的全球技術結構特征、全球價值鏈的結構制約、歐美技術治理結構等多重矛盾因素,給“技術聯盟”的建立及其戰略有效性帶來了新困境,但“技術聯盟”作為一種戰略工具,依舊可能是未來美國政府在“戰略安全”語境下的優先戰略選項。“技術聯盟”擴散的“戰略安全”邏輯阻礙了全球技術進步,并將催生全球技術格局的“隔離”狀態,同時其外溢效應還可能包括瓦解全球價值鏈的潛在風險。
隨著中美之間的貿易戰演變成一種持續性的多層次、多領域的對抗博弈,可以很明顯地觀察到,這場不斷深化的大國地緣政治競爭,具有一種與以往非常不同的典型性技術屬性嵌入。其本質是博弈雙方都在以更大的“戰略安全”視野,爭奪新興技術開發和在全球技術應用領域的領導者地位,以確保國家在未來國際競爭中的領先優勢。結合冷戰以來美國拉攏西方盟國進行“技術遏制”和當下的戰略背景,剖析美國政府欲組建西方新的“技術聯盟”面臨的新環境和新內涵,可以看到今天西方“技術聯盟”的組建面臨著與以往歷史時代不同的新問題,包括因全球政治經濟格局變化,特別是現有全球價值鏈結構特征所帶來的新制約與新困境。
一
歷史地看,作為全球權力與技術大國的美國,在國家構建過程中,不僅具有主動遏制對手的戰略習慣和傳統,同時也有因國際戰略環境和背景變化進行適應性彈性調整,并通過“技術聯盟”對戰略對手進行全面精準“戰略打擊”的歷史傳承。由于美國主動判斷的戰略背景變化,“技術聯盟”在不同時期呈現出不同的階段性特征。
二戰后隨著全球和平局勢惡化而轉為冷戰,美國重新調整全球戰略,所作出的重要回應之一就是實行杜魯門主義,主動停止與蘇聯集團的所有往來,承諾向歐洲提供廣泛的經濟援助,以說服其西方盟友加入其戰略遏制行列,共同抵御蘇聯向歐洲的東擴。這個階段的國際戰略背景有兩大特點:一是在政治和意識形態上形成了東西方兩大陣營對抗的清晰版圖,二是在當時全球經濟和產業背景下,國家經濟體本身是處于國家全產業鏈階段。對此,美國杜魯門政府拋出歐洲復興計劃(ERP)并出臺相應的《對外援助法》,并在巴黎專門設立了多邊出口管制協調委員會(COCOM),其目的是防止共產主義國家獲得美國產品和技術。至此,美國在國內法上構建了“長臂管轄”的法律基礎,也推動和主導了現代西方“技術聯盟”模式的建立和形成。進一步而言,美國的“技術聯盟”遏制戰略也因冷戰不同階段的背景變化,不斷進行調試。如在20 個世紀80 年代東西方集團比拼技術實力的“星球大戰”階段,里根政府全盤采納了美國戰略學者大衛·鮑德溫(David A·Baldwin)的建議,對蘇聯為代表的東方集團實施了“無差異全面技術遏制”。
冷戰的結束使得西方國家感知的戰略威脅性劇降,冷戰期間美國主導的西方“技術聯盟”模式,在全球化浪潮中東西方貿易增加下變得矛盾凸顯,也不再適合時代的發展。為此,美國認為要應對后冷戰時代全球復雜性的新安全威脅,必須以美國強有力的領導,以及新的《出口管理法》(EEA),建立新的多邊管制框架,構建適應全球化時代的新型“技術聯盟”。為此,美國在1995 年推動和主導了由西方28 國參與的“瓦森納協定”,形成多邊技術管制聯盟,并延續至今。
自2008 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特別是中國融入全球經濟體系以來,持續高速發展的態勢改變了美國所認為的“全球戰略平衡”。美國各界對于中國基于技術實力提升而帶來的發展,產生了深度的恐懼與戰略警覺。如特朗普的經濟顧問納瓦羅所領導的部門在2018 發布《中國經濟侵略如何威脅美國和全球科技及知識產權》報告,宣稱中國對美國保持技術領先性產生了巨大威脅。白宮前首席戰略師斯蒂芬·班農也呼吁,美國各界必須就戰勝中國威脅所需的政策和優先事項盡快達成共識,否則中國的崛起會讓美國在軍事、信息和技術領域的優勢蕩然無存。而溫和派的美國戰略學者如美前國家安全顧問斯蒂芬.哈德利,雖然認為中美兩國必須合作打造一個約束競爭的框架,以降低對抗和沖突的風險,但也同樣強調“21 世紀的關鍵技術,如人工智能、量子計算機、網絡武器和自動機器將會是兩國技術競爭的核心內容”。因此,當美國保守派和溫和派就中國“技術競爭”形成“廣泛戰略共識”后,美國2019 年新《國防授權法》多處突出強調要對中國進行“技術競爭與技術遏制”。特朗普政府則持續擴大對華遏制的“實體清單”,對中國的科技公司和科研機構實施多批次的“技術阻斷和技術切割”,這嚴重影響和破壞了包括華為公司在內的大批中國公司技術供應鏈的完整性。
美國對戰略對手的“技術遏制”,可以是冷戰期間的“緊密聯盟”合作形式,也可以是特朗普政府的“松散聯盟”單打獨斗形式。與冷戰包括全球化高漲時期所不同,當下美國意圖組建西方“技術聯盟”的重要戰略大背景變化是,中美歐等大國的戰略競爭與第四次工業革命周期進程疊加,這加劇了西方國家的戰略焦慮。因為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中,是否掌握前沿戰略領域的技術,決定了一個國家甚至是相關盟國的地位。對競爭結果的“失位恐懼”空前加強了當下全球技術民族主義零和博弈情緒。在技術民族主義思潮主導下,美國的霸權維護與技術領先性保持,包括對新技術發展前景的恐懼感知,構成了當下西方“技術聯盟”建立的新背景。
二
在2020 年G7 峰會期間,英國首相約翰遜宣稱,英國正在尋求G7 基礎上,增加澳大利亞、印度和韓國,組建“民主十國聯盟”(D10),以替代中國試圖在全球范圍內制定國際技術標準的嘗試,但這個建議一直未收到美國特朗普政府的積極回應。隨著2020 年美國國內大選的進行,美國外交政策專家們已經在進行戰略策劃并提出,如果要擺脫特朗普任內“美國優先”的孤立主義,進而提升美國的全球領導力,美國應該發起一個“民主國家聯盟”,以對抗中國的技術擴張,遏制數字“專制規范”的傳播。
從美國的“技術聯盟”戰略醞釀來看,由于特朗普政府堅持“美國優先”的政策,并不熱衷于“聯盟戰略”,因此,“技術聯盟”的動議主要來自民主黨所規劃的“執政后”的戰略考慮。2020 年4月拜登在《外交事務》上發表文章稱,隨著新技術對社會的重塑,美國必須確保這些進步的引擎受到法律和道德的約束,并避免俄羅斯和中國參與制定數字時代規則。而在獲得美國大選勝利后,拜登再次重申,可能會延續某些特朗普的方法,切斷流入中國關鍵技術的方式,但不同之處在于,新的行動流程將與私營部門和盟友進一步協作,要圍繞與國家安全密切相關的技術設置保護的高墻。同樣,拜登團隊的高官也在不同場合發表同樣的觀點。如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表示,美國與中國“完全技術脫鉤”是不現實的,拜登政府需要通過與盟友重建同盟以尋求更有效的方法,包括制定國際技術標準,以擴大美國的戰略影響力。國家安全顧問杰克·沙利文(Jake Sullivan)認為,美國決策者需要認識到特朗普逼迫中國改革的計劃已經失敗,美國需要重新專注于某些關鍵利益;通過與盟國合作,尤其是處理好與歐盟的分歧,才能夠更好阻止來自中國的安全威脅。而拜登政府負責“印太戰略”的關鍵人物、新美國安全中心(CNAS)創始人庫爾特·坎貝爾(Kurt Campbell),在與布魯金斯學會學者拉什·多西(Rush Doshi)共同撰寫的文章中表示,“美國應該與志趣相投的伙伴一道,通過構建重疊的技術聯盟網絡,讓中國感受到來自西方世界的壓力,這也是未來美國技術政策的重心所在”。
如果說政治家和官員的表態只是一個戰略方向指引的話,那么事實上美國的戰略智囊們在拜登2020 年4 月講話后,就已在詳細制定西方“技術聯盟”的戰略規劃。具體而言,美國規劃建立以美國為首的“技術12 國”(T-12)集團,成員將包括法國、德國、日本、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韓國、芬蘭、瑞典、印度、以色列,目標是全面對抗中國的數字發展,維護西方自由民主國家的技術領導地位。依照美國戰略設計者的構想,未來新組建“技術12 國”聯盟將呈現四大特點。其一,基于地緣政治范式制定一個更加一致的行動框架,主要遏制中國在關鍵技術領域的進步。美國戰略專家認為,美國目前在科技發展進程中處于較為被動的狀態,而反觀中國在新前沿技術領域的快速發展卻困擾了多屆美國政府,需要馬上采取行動。其二,面對中國的技術進步,美國政府沒有給出明確的應對方案。為此,“T-12 技術聯盟”內各成員國合作領域,需要包括保護專有技術、建立共同的出口管制框架、限制中國5G 技術的傳播、維護美元在全球金融體系地位等方面內容。其三,除了成員國自身利益保護外,“T-12 技術聯盟”還應該在外交和制度規范方面協同行動,在共同制度框架下打擊中國公司兜售的技術規范,并通過外交協同,回擊中國“網絡主權”下的互聯網治理模式。其四,基于新技術的發展和技術生態的要求,在時機成熟之后,“T-12 技術聯盟”還應該構建“人工智能算法聯盟”大數據治理聯盟“網絡安全聯盟”等以一系列技術生態聯盟,以保障西方技術生態的全面領先性、可控性、覆蓋性。
很顯然,這樣的戰略設計與政策規劃清楚地表明,美國面對自身認為的“戰略安全”與“技術發展失衡”問題,謀求在全球價值鏈時代再次搭建和強化能夠迎合新技術發展趨勢的多層次技術管制框架,并依托外交和技術規則展開有針對性的技術遏制戰略。這不僅可以被視為美國下一步繼續穩固和搶占技術制高點的全面戰略準備,同時還可更清楚地看到,面對世界政治與技術權力的競爭,美國戰略界正在全面反思特朗普政府對華科技戰略。而以拜登為首的民主黨外交智囊則主張“對沖型遏制”,即在全面提升自身與盟友實力的基礎上,采用“技術聯盟”和“技術殺手锏”混合手段,讓西方盟友在分享美國技術進步實力的同時,共同參與對戰略競爭對手的博弈。
三
就目前的戰略態勢來看,美歐雙方在構建全新的“技術聯盟”方面卻存在相當的戰略共識。2020 年12 月2 日,歐盟委員會官方發布《新的美歐全球變革議程》政策文件提出,歐盟和美國需要建立技術聯盟,共同塑造技術使用和監管環境,塑造“跨大西洋技術空間”,其中的中堅力量是“志同道合的民主國家”。隨后,新任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2020 歐盟年度咨文時又明確提出,“現在復制超級規模企業可能為時已晚,但在一些關鍵技術領域實現技術主權還不算太晚。我們將共同制定新一代技術的標準,這些標準將成為全球規范”。歐盟這個戰略構想是明顯針對和排斥中國的,并與美國提出的“T-12”技術聯盟想法高度吻合。其中一項關鍵的具體措施就是建立“歐盟—美國貿易和技術理事會”(TTC),聚焦數字貿易和網絡安全問題,這透露出美歐雙方不僅計劃謀求全球技術領導地位,而且還要在技術監管上共謀全球領導地位。
從歐盟目前已經公布的《數字治理法案》草案來看,歐盟對以往和美國在用戶隱私、政府監管、數據使用等核心問題上存在的分歧,已經表達了妥協的“善意”。基于歐洲方面的態度轉變,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CSIS)高級研究員威廉·賴因希(William Reinsch)認為,歐盟的各種倡議為美歐重塑全球技術競爭格局提供了重要的合作空間,拜登政府沒有理由予以回絕。就目前美國拜登政府的反應來看,一方面有著愛爾蘭血統的美國新任總統拜登本身就一直被視為“跨大西洋主義者”,其強烈而深刻的跨大西洋情結必將影響到美國未來的對外技術政策,而拜登政府的高官也已經紛紛明確表態支持;另一方面美國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主席、共和黨參議員吉姆·里施(Jim Risch)也同樣認為,“多邊主義聯盟”的策略和做法將在拜登執政期間“發揚光大”。因此,從戰略合作基礎而言,雖然剔除了冷戰時代“意識形態”因素的影響,但美國意欲維護全球政治和技術霸權,加上歐洲強化“戰略自主”,這使得跨大西洋戰略合作的意愿出現了“契合點和轉折點”。
從目前美國動議和歐盟隱性呼應來看,西方“技術聯盟”戰略定位有兩大特點。一方面,新的西方技術聯盟不是通常意義上技術合作,而是排斥戰略對手的技術生態圈戰略設計。2020 年10 月21 日,新美國安全中心(CNAS)發布題為《共同準則:技術政策民主聯盟框架》的報告,認為未來中美競爭的主要內容是源于技術進步的經濟實力競賽。該報告特別強調,美國如果想在這場競爭中取勝,就必須建立一個由美國牽頭、西方主導的“多邊技術聯盟”,在新興技術鏈上下游開展主動且長期的多邊合作,包括技術研發、標準制定、多邊出口控制等。根據該報告的戰略設計,西方首先應建立“半導體晶圓廠聯盟”,協調各盟國半導體制造設備(SME)的出口管制政策,并確定了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日本、荷蘭、韓國等“核心技術國”。毫無疑問,這些國家都是在全球半導體產業鏈中具有“突出能力”的大型經濟體。在美國看來,這些候選國本身具有“民主國家基因”,且具有各自的相對技術優勢,它們的加入可以明顯加強“技術聯盟”的綜合實力。另一方面,美國戰略界也已經清楚認識到,鑒于中國這樣的戰略對手在全球化過程中的全球價值鏈“嵌入式”形成,美國已經無法通過傳統的貿易手段,包括在冷戰期間慣用的犧牲自身貿易利益的做法,來剔除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存在,也無法通過“實體清單”的方式撼動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韌性。而形成這一認識的主要理由在于,全球價值鏈時代的全球產業鏈與技術鏈是深度捆綁且無法由一個國家實現“單向切割”的,必須選擇盟友“共同協同”,進而實現“技術聯盟型遏制”。
從美國組建西方“技術聯盟”可能產生的戰略威脅來看,由于冷戰時代的“全產業鏈國家”在西方的消失,美國必須在全球價值鏈時代尋求有效遏制戰略對手的新工具和手段。而如果美歐能夠建立起強大的技術聯盟,并且有效地利用北美和歐洲目前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和能力,通過深化技術系統之間協調、合作制定西方主導的技術標準的規則與制度,那么將給戰略競爭對手的技術創新,包括在全球價值鏈擴張制造一道無法逾越的“技術鴻溝”。因此,這個“技術聯盟”的戰略設計的新定位和目標表明,由于時代的改變,美國需要采取完全不同于冷戰時代的技術禁運和出口管制方法,這種“新玩法”不僅會給戰略競爭對手的高新科技企業帶來更大的創新難度,同時還會有效地遏制對手基于技術創新帶來的全球價值鏈控制力。而這種“新戰略和新玩法”的真正危險在于,如果因“技術聯盟”的建立與發展,在未來形成東西方兩種技術生態體系和標準,那么將產生難以避免的全球技術割裂問題,這不僅會影響人類共同技術創新和社會福祉,同時還將產生新的、體系性的“全球生產體系割裂和技術對峙”。
四
在全球技術民族主義日益興起的今天,西方技術聯盟的提出似乎恰逢其時,并具有符合其利益的“戰略前瞻性”。但無論是從全球技術發展特點本身考慮,還是基于目前全球價值鏈的生產模式判斷,包括分析美歐雙方在建立技術標準和數據隱私上存在的結構性障礙等方面均可以看到,美國主導的西方“技術聯盟”將面臨多重困境。
第一,技術民族主義浪潮的阻礙。在全球化引發的不平等現象凸顯、國際治理失敗的背景下,對于國家脆弱性的擔憂讓技術全球化的擁護者正逐步走向凋零,2020 年初的全球新冠疫情大流行更是加劇了技術民族主義的抬頭。世界各國都以“戰略安全”為出發點,以犧牲經濟效率為代價,優先對新興技術和產品供應鏈進行本土化部署。雖然西方新“技術聯盟”本身來源于技術民族主義思潮,但如果這種思潮成為世界更多國家的實踐,那么全球技術創新將呈現出碎片化的發展趨勢。而這對于旨在建立統一技術標準的西方多邊技術聯盟來說,捏合不同發展水平的技術能力本身就是一件棘手且困難的事情。如果無法破除主權國家和民族主義的邊界,就有可能造成無法駕馭的管制困境。美國主導的技術聯盟很有可能產生地緣政治的現實分歧。這類似于技術上的“囚徒困境”,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愿意率先成為大國技術博弈的“政治犧牲品”。
第二,技術發展本身的約束。目前許多新興技術幾乎同時取得“集群式”突破。如果西方技術聯盟想要建立一個與中國博弈的技術生態圈,那么美國將不得不面對技術世界中相互依存的“共同體難題”,這意味著美國不能像過去冷戰時期那樣不受約束地采取行動。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政治學者亨利·法雷爾(Henry Farrell)認為,在組建技術聯盟方面,美國只是對技術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實行簡單的“武器化”,但這樣的做法同樣隔斷了自身技術之間的聯系,這將是美國組建技術聯盟必須要承受的代價。國際著名咨詢公司埃森哲(Accenture)的研究報告也提示,技術民族主義正在通過“數字分裂的方式”加速技術的“碎片化”。而在技術聯盟的框架下,技術將被劃分在限定區域內,這將使創新結構受到破壞,無法通過創建一種更扁平,分布更廣的結構促進技術的組合式或集群式發展。更為嚴重的是,一旦全球性科技公司的技術只能運用在聯盟影響范圍,其導致的結果不僅僅是市場規模問題,同時還將失去技術發展所必備的多元化人才體系和用戶數據價值。所以,“技術聯盟”的作用可能只是各自打造的封閉體系。而就全球企業層面上來說,頂級技術的研發工作會愈發本土化,技術聯盟內的企業將被迫脫離全球標準運行和研發,企業的創新和競爭程度降低可能會使技術企業出現“加拉帕戈斯綜合癥”(島國綜合癥)。
第三,“技術聯盟”難以實現真正的“技術脫鉤”。雖然,有無數西方學者著書論證“技術遏制”是西方戰勝蘇聯集團的關鍵基礎,但這并不意味著當下西方國家照搬過去的做法也能夠獲得同樣的成功。其一,無論是冷戰時期的技術禁運政策,還是瓦森納多邊框架協定,西方兩次建立技術壁壘的經驗表明,被遏制的戰略對手依舊可以通過自我循環實現生產技術的自主化。冷戰雖然形成了“一個世界、兩大體系”的典型特征,但蘇聯也通過“本地化”和“聯盟化”部署打造了全產業鏈模式,以應對西方陣營的封鎖,留下了深刻的“蘇制技術”烙印。其二,更重要的是,冷戰前后全球產業和資本布局出現了重大差異。冷戰結束后,西方發達國家借助跨國公司的“快車”,快速將產業資本向發展中國家轉移,逐步形成產業鏈全球化的垂直分工體系。在經濟全球化的助推下,全球價值鏈將全球投資與貿易緊密連接,使得“技術聯盟”的制裁效果大打折扣。2020 年初暴發的新冠疫情給全球價值鏈帶來的沖擊結果表明,全球價值鏈對中國的依賴遠比想象中的更大。而想要切斷基于全球價值鏈結構的“技術掛鉤”,必然牽連到整個全球價值鏈生產網絡。而這對當下全球經濟產業鏈是不可承受的。對此,美國亞洲研究局基于中美貿易戰結果的分析,早在2019 年11 月就提出了“中美半脫鉤”戰略以更好地適應全球價值鏈體系。
第四,西方在技術政策層面的合作面臨獨特的結構性障礙。其一,歐洲并不認同美國將技術同盟作為遏制競爭對手手段的做法。從歷史上看,歐洲對于美國限制技術出口的舉措一向頗有微詞。但在現今全球化的世界中,出口管制已被許多歐洲人視為一種過時的工具,是冷戰時期遏制蘇聯集團的產物。前歐洲安全聯盟專員朱利安·金(Julian King)就非常擔心技術管控會抑制技術創新,破壞價值鏈,進而對歐洲本土公司和行業造成自我損害。在歐洲人看來,特朗普執政時期對中國的技術遏制是出于更廣泛地抑制中國技術進步的愿望,而這不是歐洲國家所支持的目標。歐盟并不認為歐洲與中國處于零和競爭狀態,也不愿意采取對等的技術制裁措施。尤其是在“美國優先”的外交導向下,美國旨在以犧牲外國競爭對手為代價來支撐美國公司和工業的做法,更是引發了歐洲的強烈不滿。如果特朗普的政策還在美國拜登政府中得以延續,那么就可能創建一個“三極世界”,美國,歐洲和中國都在數字發展上構建自我路徑。
其二,數據治理也成為西方技術聯盟組建后一個潛在而明顯的沖突點。其中包括圍繞個人數據隱私以及跨境數據共享的挑戰。盡管歐美雙方都普遍認為私有和個人數據保護必須是數字政策的核心部分,但在如何提供用戶數據和數據使用方面卻存在明顯的分歧。“隱私盾”事件凸顯了美歐在這一問題上的分歧。歐盟法院(CJEU)于2020 年7 月裁定,在美國和歐洲之間允許共享數據的“歐盟—美國隱私保護盾”,在《歐盟基本權利憲章》下是無效的。更重要的是,“隱私盾”在2020 年促成了美歐雙方7.1 萬億美元的貿易,并被跨大西洋兩岸的數千家公司所使用。而如果缺乏隱私盾的保護,美歐數字貿易將大規模減少,這對于人工智能和云計算技術的研發將產生深遠影響,更別說“技術聯盟”構想下的未來技術生態的建立。
其三,技術聯盟的阻力還來自美歐雙方對技術競爭不同的立場。歐洲和美國政府都在推動反托拉斯調查和立法行動,但推動的動機卻截然不同。限制技術共同開發的最大障礙是歐洲未能完成歐盟數字單一市場。盡管如德國在2019 年主導了一項針對泛歐洲市場的云計劃(Gaia-X),并旨在建立一個基于“歐洲主權”的數據基礎架構,以減少歐洲對域外云廠商的依賴,但由于歐洲各國市場的分裂未能產生實際效果。2020 年新型疫情暴發,促成歐洲地緣政治和技術政策的轉折,歐盟基于“戰略安全”考慮,多次重申“數字主權”的重要性,希望通過加大新興技術投資力度,增強抵御外部沖擊的能力。但這種“戰略安全”自主訴求卻加大了美國猜疑,美國不認為歐洲有實現其目標的能力,歐洲的數字主權訴求就是要建立“歐洲要塞”的保護主義,并向歐洲提出了“主權來自誰?目的是否是使歐盟與美國分離”的質疑。因此,美國要組建西方技術聯盟就無法忽略歐洲尋求“數字主權”的因素影響,而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的廣泛實施也向美國表明,歐洲完全可以制定具有全球影響力的法規。
顯然易見的是,尋求建立新的技術聯盟,對于西方而言有著因當今時代變化而產生的新戰略訴求。尤其是對于美國而言,遏制中國技術進步的戰略方向不會改變,因為技術的快速疊加式進步會給美國帶來廣泛的“戰略安全”問題,而這個“安全性”并非技術本身擴散所產生的,只是由于非西方集團特別是中國技術發展已經威脅到了美國的國際權力和全球控制力。而當“戰略安全”這個主題被廣泛納入美國政策決策關注點時,無疑會產生極端的放大效應。問題同樣清楚的是,西方技術聯盟在美國和歐盟的內部都面臨著立場選擇的困境。歐盟必須圍繞保護歐洲公民、支持歐洲本土創新來設計技術政策。因此,在歐洲看來,技術聯盟需要考慮歐盟的規則是否都符合聯盟成員國的普遍利益。在美國方面看來,歐洲應該尋求在不成為數字堡壘的情況下建立數字主權。對于美國而言,選擇與歐洲國家建立技術聯盟,意味著美國公司將不得不遵守歐盟規則,否則美國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歐洲市場,同時還將破壞技術聯盟存在的基礎。當然更清楚的是,時代變化已經使得冷戰時代的傳統遏制工具的效能大幅減退,全球價值鏈時代造就的產業鏈與技術鏈的內嵌性已經使得管制和禁運難度大幅增加,而頑固堅持“技術隔離”和“技術封鎖”,不僅無法實現技術上清晰的“戰術型”切割,同時在全球層面上還將給全球價值鏈的瓦解帶來不可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