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秋風饒過我（組詩）

◎北 野

[給虛空寫首詩]

敖包上，有人半夜獨坐

你在遠處，輕聲唱著十五的月亮

我看見他，渾身一抖

一群人仍然聚在氈房喝酒

我一個人陷在角落里，看著馬頭琴手的

臉，被酥油燈的光

照得明暗不定

他聲音嘶啞，扭曲，像一條大河

包圍著我。我知道那些濤聲

是黑色的，它們要把我浮起

我覺得，今晚的世界，已經熬到了

盡頭。草原的燕子姑娘

是斷了翅膀的新娘

呼和少布，一首接一首唱蒙語歌

把藍哈達獻給遠方的客人

轉過身，他肩頭聳動，我知道他在哭

今晚月光多好，而絕望的人

永遠無法得到安慰

月亮在懸崖上，高高地掛著

像一盞孤燈

今夜，我想給虛空寫首詩

我想一個人在虛空里，哭一哭

然后，像圓月一樣，結成霜和冰

[養蜂人家]

樺木桶做的蜂巢總是最先倒掉

甜蜜的力量是一記悶雷，由內到外

它把一棵樹，慢慢劈成碎屑

幼蜂在蜜汁里爬

蜂王最先變成了琥珀

梨樹，椴樹，槐樹，栗子樹

都可以挖空，站在天空下

它們是土蜂的宇宙

透明的世界，任你一遍遍割掉

長出，再割掉，始終有不死的萬物

和花朵，蜂針和翅膀

始終有伸出的舌頭

偶爾在暴雨中蟄伏，靠糖喂養

是為了取回更多

謝謝你的屋檐、舀取和刀割

謝謝你模仿了站著的森林，盛開的花朵

與皴裂的手相握，養蜂人

誠實的鋒刃，讓我像樹桶一樣

也享受了一次切割

[我是虛幻]

素食，對谷物果蔬起感恩心

獨坐，傾聽，為萬物發愿

謝謝你們為我而來，謝謝你們

接受了我的垂憐與贊嘆

謝謝你們今天來與我道別

一座“幻覺的古寺”

正在深山落成，它有旭日的光環

也有落日的深淵

當它們合攏在一起，謝謝

我無我，我是虛幻

[唐人出塞圖]

過了函谷，青牛都走云天

到了壩上，牧羊人都是蘇武的臉

看到幽州城頭的舊旗子

我心里一酸，這風吹日曬的

它們熬過了多少年？

軒轅臺北望：天空高如虛幻

星座近似懸崖，雪花大得像席子

月亮小如鳥卵

溪水迅捷如蛇，長河是潛行的閃電

落日多么紅呵，一團烈火

是從血海里撈出來的嗎

空中盤旋的烏鴉，像燃燒中翻滾的

鳳凰，它們叫聲凄婉

出關的人，進退無宿處

就在酒肆外的布幌下，喝到爛醉如泥

然后在沙丘后，呼呼大睡

像個幸福的亡靈

他是李白，或陳子昂嗎

一夜秋風雨，濕紅落葉滿遼西

而茫茫大漠，只是給北國鑲了一道金邊

他們被風吹圓的袍子，像一對

尖叫的翅膀

[愿秋風饒過我]

萬物安閑，長天浩蕩

我一個人，躺在午后的山坡上

頭頂的樹葉沙沙響，白樺林舉著的

天空，溢出黃金的光

樹葉是神靈掛在腰間的金幣

它們互相撞在一起，又一同撲向天空

天空就傳回一片喧嚷

秋天的盡頭，太陽一陣歡躍

它們被叫作：榮耀和秋光

我不知道風從哪里來，風靠幻覺

推動無數只手

籠子打開，一只被狂風鎖緊的豹子

突然沖向山岡

當風把它金色的陰影，驅趕到山后時

整個世界就亮了

而我此時，已被反復洗劫

像打掃干凈的舊廳堂，我空空如也

疲倦地躺在山坡上

我是微醺和迷幻的，我覺得一場勞役

正在結束，世界需要睡眠

并垂下它巨大的翅膀

愿秋風饒過我

愿大地用落葉把我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