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棵樹

梁 輝

那時候，我真不敢相信在偏遠山旮旯里有那么一棵古樹。

大街小巷的喧囂紛紛擾擾，利來利往，其中的疲憊、乏味，還有猝不及防的偽與詐，讓人多有中邪……時光繞指纏過，時間如云煙飛散，一寸一寸地哄走日子。

人在市井塵音里待久了，需要家近青山，門垂松柏，山水滋養才安然。“不是很喜歡柳動蟬鳴、日落潮汐嗎？到我果園來吧，對了，村野里有棵紅花樹，有五百多歲了呢。”那羅村林老板明了我的心思，一再邀約，遂隨他在山野游蕩，三番幾度，浪得野趣。且不說那種稚拙、單純、姿態橫生、洋溢著孩童般天真的野趣，我有幸讀到一棵樹，一棵那羅村林氏族人自古世世代代口口傳稱的“紅花樹”。

連綿起伏的貓山，既有本地的松、樟、楝、欖，后來栽種的桉樹、尤加利、相思樹等，還有各種竹子，濃蔭掩映，枝條雜陳，雜草、荊棘、野花和石頭，都簇擁著山里的樹成長，一片連接著一片，堆砌萬千翠綠和詩意。

紅花樹昂然挺立在貓山南麓面前，迥拔孤秀在那羅村東南風口處，它與風水術相伴生。那是一片田野，觸目可見莊稼、果蔬，一條小溪清水在樹的南側緩緩流去。紅花樹內則堅強以逸志，外則滋發幽香，總是與風周旋。自明成化二年(1466年)，那羅村始祖林芊將其植于斯后，它就與風頂撞、拉扯、廝打。風行草偃，它不行不走。慢慢地，紅花樹在對抗中學會了協調，學會了漫舞、勁舞……風起時，已經分不清是紅花樹在舞，還是風在舞。

紅花樹，緊緊抓住泥土，把根扎得深深的。樹干樹枝仰望天空，努力向上生長。雨水沖不倒，雷劈不垮，不論嚴寒冰雹、干旱，乃至臺風、洪澇諸多惡劣的天氣均堅不可摧。就這樣，紅花樹一直佇立于天地間，得天地之精華，成長為樸素、高貴、干凈、英俊而又風度翩翩的樹，讓村民心生敬意。

村民引以為豪的紅花樹迎寒開花。一邊是寒風凜冽，一邊是花開燦爛，喜煞村人的花朵俏麗、嬌艷、柔美，在冬日的寒風中搖晃著那一抹緋紅，害羞般在枝葉中躲躲藏藏。不多日子，葉落盡，這時紅花樹的可愛之處是整個樹冠的枝條上掛滿花蕾和花朵，一串串，一環環，一簇簇，環繞著，香珠成串。遠看如點點繁星。

初升的太陽給山野送來萬道金絲玉縷，紅花樹添了朝霞，花色撩人，更有風來，淡淡的幽香飄向山野、村莊，飄向天空和遠方。

很戀春風熏陶的紅花樹樹干筆挺正直，虬枝撐立，冠蓋成蔭，樹干如圓桌三人環抱方得攏，葉形奇美。寒冬里葉落花開，初春又早早發芽長葉，始時嬌黃裊娜，欣欣翠綠滿樹爆發，新綠盎然。微風徐來，萬千嫩綠的手，熱情地向四周進行肢體語言的對話，那樹葉孩童手掌般大，長得秀美、柔韌、茂密。陽光來了，透過樹枝的縫隙，折射一道道金色的光芒，灑落樹下，仿佛伸展手臂擁抱我們；鳥兒來了，喧鬧的鳥聲仿佛要將紅花樹的層層翠綠洞穿，而紅花樹卻像收獲珍寶一樣，將聲聲鳥鳴收藏心間。風讓紅花樹飛揚出浩大飽滿之氣，我們似乎從中領悟到紅花樹的表達，訴說著煥發一身新綠后的壯闊舒暢心情。

春夏秋的葉，一層一層黛綠、深綠、淺綠，綠風蕩漾，閃著光，翠綠得似乎要滴下來。冬天，葉轉金黃，這時，葉子紛紛告別曾經的鮮綠，帶著披身的金甲，緩緩從樹枝飄落，那般的溫柔，那般的安靜，那般的輕盈，跳著優美的舞姿落在地上。風吹葉動，樹蔭新蕾，又是一個輪回。

驚蟄時節，春氣萌動。這時節，紅花樹落葉飄盡，村人老老少少皆知天不再寒凍，仿佛布谷鳥催耕，紛紛播種于田，從此山川不寂寥。漸漸地，紅花樹以花迎葉，不多時，一樹繁花謝去，枝丫便全力地生長著新葉。每年春末夏初，直到盛夏，紅花樹在烈日下長得格外翠綠，茂盛。

紅花樹，多么唯美的名字，詩意而挺拔，懷著滄海碧霄的闊達，呵護一方的使命，竭誠地滋潤寧靜的葉，厚報鮮妍的花。

萬物平等，物競天擇。紅花樹品性謙虛隨和，雖枝干高挺達十幾二十米，然而不霸道，喜與萬物共榮，且看樹下四周，春禾青碧，蔬菜茁長，小草小花怡然地做著各自的夢，甚為村人所愛。村人驚喜之余，更被它的善良品格所感動。我在《那羅村紅花樹賦》里吟道：神哉！紅花古樹。

一樹凝華而儀態萬方，予人以溫婉曼妙之遐想，或寧靜遼遠之放達也。村民視其為親人，或如老爸老媽，或如兄弟姐妹，縱然迷惘或困惑相纏，往往念想紅花樹，頓覺心曠神怡，茅塞頓開。古樹乃盡職之士兵乎，守護村民，有古樹可倚，猛獸不懼焉；有古樹涼蔭蔽日，天不會塌矣！更神乎，村中孩兒，大凡契木者，拜予香火，皆可平安長大。落花曬干，煮水作涼茶飲，木華水清，馥郁含馨，消暑解毒兮，通體舒暢。紅花古樹，貴有書之柔軟，亦有劍之威儀。有詩云：村前凝望佑村民，瓊枝玉蕊皆神奇。花萼仿佛千般語，仙姿報安長久時。

嗟夫！先祖垂范子民，后輩仁愛古樹。神予古樹，呵護林族，至今一脈綿綿5000余眾，族人謹記勤儉興業之古訓，崇尚“文章明代范，敏學魯臣風”之凌云志，業舉仕農工商，禮從孔孟，皈依自然，天人合一；耕讀傳家，世代弘揚；古樹凝華，日麗龍翔。

此時此刻，我像淘氣的孩子，在紅花樹擎起的巨大綠傘之下，仰視它那綠濤涌涌如青青子衿的書生一樣矗立在山野間，那玲瓏有致的綠葉婆娑著，散發著鮮嫩的味道。我突然感到，紅花樹是護佑那羅林氏一族的圖騰，抑或是那羅林氏一族心有大丘壑，幾百年來愛樹敬樹民風少有的淳樸，它是一種醇厚、醇香間夾帶著質樸，一種能讓我品著甜、含著飴、嘗著香的味道。這味道一直在我的唇齒間彌漫、縈回，美到心尖。

面對著紅花樹，撫摸它粗糙的老樹皮上布滿滄桑裂紋，望著枝頭依然澎湃著碧綠的波濤，它的骨骼堅硬地屹立在山野田疇間，屹立在村民的心頭。我讀它，像讀一座碑，一軸氣勢恢宏的畫卷，一部永遠讀不完的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