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明
1
我曾經喜歡美國詩人羅伯特·布萊的一句話,他說他最終理解到詩是一種舞蹈,一種從悲痛中飛出來的舞蹈。他這樣講,一定是基于創作的快感與審美的考慮。我現在覺得這還遠遠不夠,因為這個理想逃離痛苦、害怕、矛盾和啟示,我現在很難想象真正優秀,偉大的詩歌會缺乏這些因素。布萊的理想美好、純粹并且迷人,但隨著年齡增長,我覺得他單薄和片面了。
2
我希望找到的每一句詩、每一個字都是從艱難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一串血、一滴淚,一段夢想,嘆息和驚醒,它必然充滿沉思,向往,深入人心和現實存在的反映。它是生命內在的視野,是一種經歷、體驗,觀看的滄桑與總結,在總結中發展,開闊新的存在與啟示。
3
我現在反對辭藻華麗的詩,那是制作。還有浪漫的舒唱,那是人生的泡沫。最后是才華橫溢,這個詞誤導和害死了多少本可以成才的青年詩人。
4
情感,這是一柄兩面開刃的利刃,幼稚與不成熟的詩人很容易受傷害。為什么我國的許多詩人和許多詩,都把情感當成了生命的歸宿?詩歌的唯一家鄉和泉源?這恰恰是一種障礙/一塊擋路的巨石,在此,多少人將詩歌轉向了發泄(正面的和反面的),又有多少人青春的才華一盡,便再也寫不出像樣的作品?這也是我國的詩人為什么詩齡短,給人造成只有青年時代才是詩的年齡的錯誤傳統認識。
5
詩當然需要天才,而且幾乎可以說詩歌是所有的藝術中最需要天才的一種。但若整天躺在天才的自得中最終是寫不出偉大的作品的。我們需要做的是把這種天才變成水源/養分,來灌溉和培養詩歌這類嬌嫩的樹;我們必須天天這樣小心,謙卑,刻苦地從事這份工作,只有這樣,我們的詩歌之樹才有可能結出無愧于我們天分的果實。這也是一個現代詩人必須經歷的艱難過程,并且,這也是他生命的寄托與榮耀。
6
只要是民族的,便是世界的,而且,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前兩年流行的這句話帶有極大的欺蒙性。試想,印第安人/因紐特人,他們都是純粹的“民族的”,但他們顯然不是“世界的”和“時代的”,他們充其量是世界的一道風景,是這個世界的聊備一格。真正世界的是人,任何民族/任何國家,是這樣一種人,正如馬克思所說的:“一滴眼淚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掉下,整個世界和大地都會為它轟然鳴響。”一種同為人類共同命運的敏感和共鳴,是這樣一種具有生命內涵的人。
7
詩歌的完成必須向著自己的內心深處。它像是一種引領,一列火車,它帶著你觀賞,它目的性不明確,它只是告訴,它只是傾訴與說話,你聽到了這種傾訴,你為這種說話所吸引,你走入了說話的內容之中,不知不覺,你會發現,其實你已經加入了說話的行列,并且可能已經在開始向它說話,通過它又向著自己的生命講話。就這樣,一首詩,才真正完成了。
8
歷史在人的面前如果表現出相同的面貌那就不是真正的歷史。經過我們的努力,如果詩歌的歷史也表現出相同的傳統那就是我們的失敗!我這里提出的是個性和風格,只有重視這一點,我們的歷史才會豐富,我們的文學才會繁榮。
9
一個現代詩人的宗教應該是他自己和他的詩歌。他小心虔敬地侍奉自己,是把自己視作一塊土地。他更加虔敬地侍奉詩歌,是期望詩歌能長留在他的這塊土地上。他自己遭遇的一切:政治/經濟/宗教/情欲/際遇/夢想/挫折和悲痛都化作了他自己這塊土地的養分,他努力侍奉并始終期望著。這便是一個現代詩人應有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