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容器（組詩）

朱 零

[淚奔如巖漿噴薄]

淚水也有力量嗎？如何

區分它的甜蜜、苦澀

這些歡樂的淚水，憂傷的淚水

悲慟的淚水

喜極而泣的淚水

來自哪里

去往哪里

它們與深埋地下的巖漿

是否含有

同一種噴薄的理由

一個把臉深埋掌心之人

淚水沿掌縫

向外滴淌

大地因此而濕潤

如同驚蟄之后的雨水傾盆

一個仰面而臥的人，淚水

從他的眼角

滑向耳際

消失在凌亂的白發中

另一些滑過鼻翼的淚水

隨著抽泣、聳動

而四處飛濺

我看見那個跪在墳前的人

號啕，雙手拊地

淚滴禾下土

鄉村的墳地只是一個土包

他穿著半舊的西裝

像一個離家已久之人

跪在毫無標記的墳前

顧不上拔草

那傾瀉的淚水啊

像朝露附著于蒿草

像激流涌歸于大海

當淚水流干

他是否又要遠離

如果歸鄉是為了

把儲積于身體里的淚水

悉數歸還

那么他的再次離去

是否意味著決絕——

永別了，這個他愛得最切

又傷他最深的故鄉

[魔幻現實主義的過去]

我曾廁身于倚門賣笑的妓女

吊兒郎當的詩人和當面一套

背后一套的掮客之間

那幾年我身無分文

靠乞討、接濟以及短暫的街頭賣藝

為生

我努力過，思考過，掙扎過

也絕望過，放棄過，自艾自怨過

那幾年我蓬頭垢面

指甲縫里漆黑一片

那幾年沒有一個姑娘喜歡過我

那幾年

我是這個社會的一個膿包和毒瘤

雖然我不偷不搶

但我毫無價值

作為一個移動的活體吸塵器

唯一的作用是幫馬路上的環衛工人

清潔一點微不足道的渾濁空氣

那幾年

我常幻想自己一夜暴富

夢想著妻妾成群

一邊空腹一邊夢想著滿漢全席

夢幻破滅以后

我更加迷茫

那些年如在眼前

歷歷在目

你喜歡聽我講述那些荒唐的

魔幻現實主義的過去

那些年

你尚未出世，而我

恍若已過完一生

[赤腳醫生]

赤腳醫生背著一個藥箱

獨自行走在鄉村公路上

這年頭，已經很少能看見

赤腳醫生了

人們生病了，首先想到的

是去大醫院

去省城，去京城

死，也要死在大地方

哪怕花光了積蓄

哪怕負債累累

他不急不忙

是啊，那些病重之人

有錢之人，有門路之人

早就去了大地方

留給他的，無非是些

孤寡老人、行動不便者

經濟窘迫者

一些慢性病，一些

久治不愈之病

一些一時半會兒

還死不了的病

藥箱里有一把手術刀

有一卷紗布，還有消毒用的

兩瓶碘附

有一個病人的傷口

暴露在塵世里，好久了

他沒有錢看病，這兩天

傷口開始化膿了

他害怕了

托人給醫生捎來口信

問醫藥費能不能先欠著

等他兒子過年回來

再給還上

這個早已過了退休年齡的

赤腳醫生

對這一幕已經見怪不怪

這是整個村子給他留下的

唯一一個病人

他一邊走一邊想

自己除了會給這個病人包扎傷口

面對這個陳舊的農村

面對這塊喧囂又沉寂的土地

他的藥箱早已經失去了作用

他不知道該用什么

來包扎這個創面上的村莊

[旅途與淚水]

生與死

命運的悲喜劇

活著，我們欣喜

淚流滿面

死去，親人們痛哭

淚流滿面

淚水伴隨著我們的一生

如此豐沛的淚水

在身體里的重量

超過了骨頭和血肉的

總和

我騎馬穿過草原

向死而生

在整個旅途中

我要儲存下我的淚水

一滴都不能流失

在沒有找到目的地之前

在沒有找到你之前

在沒有找到源頭之前

我舍不得哭泣

我必須強忍住這巨大的悲苦

親人們啊

我不能過早地

讓你們為我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