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又涼了幾層（組章）

人間事

從生活中回來，登山，渡河。

有剜骨之痛。

找不到更貼切的詞語，描述這片故土——

我已歸來。所有熟稔的草木，早已滿身淚水。

我在飄飛的大雪里，頻頻問你：

還記得曾經(jīng)，離別時正楊柳依依，滿頭白發(fā)的母親蹲在河邊洗云？

不要說著說著，就哽咽。

很多年了，我害怕茅屋土墻裹滿青苔，車轍與我保持千年距離。

我害怕白茅，飛蓬，荷花，車前草，不再謀面。

我害怕無水的池塘，開著淡藍(lán)的花朵。

我害怕桃花灼灼，疼痛燃燒，始終無人問津。

無休無止的愿望，不愿回頭。

總是要的太多。那么多的罪與愛，在公交、商場、鋼筋水泥的城市里偏安，又屢屢受傷。母親，孩子，人間事，留不住離去之心。

生活寬敞。孤獨(dú)加深。生命的色澤和質(zhì)地，悄悄改變。

走遠(yuǎn)了，走久了，現(xiàn)在，我想停下來。

歡呼。贊美。不如故鄉(xiāng)一笑。

霜又涼了幾層

我來時，霜又涼了幾層。

蒼蒼蒹葭白頭。

半壁山河，青草一退再退。黃昏浮起落日，還鄉(xiāng)的河流，始終沒有聲響。

水鳥，伊人，剛洗過的天空，在水一方等我。道阻且長，且躋，且右。

溯流。溯流。溯流。一河碧水，開始哲學(xué)開始宗教。

避開擁擠的車流。

避開沒完沒了的應(yīng)酬、電話。

逃離，看到了神的影子。

行走其間，化身為水，在曠野的背影里，捕捉命運(yùn)，有時豁達(dá)，有時慈悲。

一面河水里，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與水為鄰。螢火蟲安靜的飛。

星星，在身邊紛紛落下。

我愿沉淪。

多少路在腳下溫柔，多少深谷成為回音。

一顆心，停在那。今日甚好。周圍都是時間。周圍都是故人。

必須低下頭來承認(rèn)，愛你。

愛你大地上的奔跑，有落日的溫柔。

愛你沉默的野花和水草，一個人的動靜，不被另一個知道。

愛你柳綠桃紅，帶走塵埃，讓人們尋找到了詩和遠(yuǎn)方。

還我鄉(xiāng)思來。

深沉的寂靜里，濕漉漉的浪流過身邊。仿佛，

另一個塵世。

那么多好看的藍(lán)，抱緊了波濤

我準(zhǔn)備愛一個地方，唐山。

我準(zhǔn)備愛一個人，南湖。

——初戀的感覺是你這樣子，戀人的長相是你這樣子。

手牽著手，臉龐挨著臉龐。

仿佛，夜不能寐，愛人初相識。

人間開闊，萬物靜默如謎。一湖明鏡如你，照我一個失魂的夏天。

就這樣，不管不顧地，給你我的花朵。還有。我的唇。

留一些在夢里。前生。或者今世。

每一天，每一晚，可搖櫓，可做飯，可模仿水草的樣子，和你一曲漁歌子。

無事可做，就坐在岸邊看看秋風(fēng)。

但。也看你。

深深。深深地。

一直看下去看下去，是不是，我就，

和你一樣蔚藍(lán)。

我呢？還有你？水中月。岸邊人。星斗滿天人睡也。

如何，和你更近？

湖水上漲。叫一聲，不應(yīng)；喊兩聲，不答。

——那么多好看的藍(lán)，抱緊了波濤。

天臺寺

最高處。空無一人，自己也不在其中。

萬山寂靜。如圣僧端坐。

有白云。

白云洗心，忘卻了思想。

有腳印，是菩薩留下的痕跡。

拜經(jīng)臺。捧日亭。地藏禪寺。菩薩道場，眾生匍匐。群山之巔，時光滾滾而來。

蓮花佛國，祈福，祝愿。

四面八方，那么多的云，流動。為了，經(jīng)過我。

似述說，似安慰。

似遺忘。

清風(fēng)問道，古松修行。梵音陣陣聲聲。

我的歸宿就在這里，我的余生，就在這里。

佛曰：歸來就好。

命運(yùn)給我偏執(zhí)與不安，天臺寺給我接納、干凈。

雙手合十。菩薩靜坐。我和我的山河，遼闊。仿佛，輪回。

皆有去處。

真寂靜啊。

這么大的風(fēng)，把我吹向你。

當(dāng)風(fēng)吹到云峽，九華山就簌簌遍布了經(jīng)文，度盡眾生。以浩蕩。以時間。

滿天星宿，是我的鄰居。

思無邪

在天上流。

青草漫過腳跟。

故國，處處銷魂。

一分水田，兩扇窗。白鷺往返人間。

山脈橫陳，木門開合，把生活推向恬靜。

你是我相見恨晚的秋水，你是我前世未止的心跳。

好風(fēng)，好水，遠(yuǎn)處鐘聲一蕩。一朵云落到河心，微瀾，輕涌。

是思無邪，是小歡喜。

也是，澎湃的情人。

如果水再綠一些，我不敢凝視，不敢看水面蒼茫，一條河，進(jìn)入另一條河。我硬生生，不看你。

我怕，看多了會產(chǎn)生欲望。

詩經(jīng)的河流。還鄉(xiāng)的河流。

等一個記不清了的人的河流，流淌愛情。

——那么多的好時光，馬上就可以發(fā)生了。

我不必，急于回家。

應(yīng)該躺下來，等待星群。不與時間為敵。

蒹葭、水岸、落日和黃昏，隱藏著我，愛你千年的秘密。

在河之洲

江山。空城。不愿落下的紅日。

在河之洲，是廟宇，也是歸宿。

欲往何處？

水波淡淡，幼年的河水，映出天之蔚藍(lán)。

時間汩汩，汩汩。

一個個村莊，在它的經(jīng)脈里神圣。廣袤的土地，有無限的記憶，祖祖輩輩勞作的影像和汗水。

何以要相逢？雎鳩關(guān)關(guān)。就愛她一次，一次，就是一生。有愛和回憶的院子，桃花開了幾枝？

三千里大野，我在這前朝的黃昏下，緩步不前。

惦記的你，在寂靜的水聲中。

說春天，說城市，說理想在身后不斷的塌陷。

說葉子落滿了屋檐，像我愛的人的名字。

不能再說了。

還鄉(xiāng)的水，滾滾，滾滾。

它曾經(jīng)，經(jīng)過我門口的巨石，內(nèi)心最深處的，

空曠。

星星落進(jìn)水里，野草上長滿傳說。

小路適時安靜。

已經(jīng)沒有了話語，好像也沒有盡頭。你沒有說話，我還是幸福的地閉上眼睛。

胸中濤聲起落。

人間漸行漸遠(yuǎn)漸漸無。

——如果明天醒來，可有成為河水的可能？

我來時，水何澹澹

我來時，河水澹澹，一去不回。

藏身遠(yuǎn)古。

不如路過櫻花，不如停下來，飲一杯

稻香。

食一碗，日月星辰，人間煙火。

山林，廟宇，綠樹，石刻，亭臺樓閣。儼然鄉(xiāng)愁。我們其中。

古長城尚在，泉水潺潺不絕。

那么，曹妃呢？

那么，宋徽宗呢？

青山關(guān)，無梁閣、山葉口、月坨島，墨客沓至，尋根而拜。

伯夷、叔齊，齊桓公，唐太宗、一部春秋戰(zhàn)國，無聲而遠(yuǎn)。

叱咤風(fēng)云之地，春秋更替。

灤州古城，雨，要小一點(diǎn)下；臥龍山上，風(fēng)，要斜一點(diǎn)吹。

仿佛靜止。

草香，花香，詩香，都有古老的注腳。

半途折返，挨著一首詩東張西望，深居簡出。

甚好，峰巒迭嶂，山嵐霧靄，耽于人間。

甚好，蟬鳴蝶舞，百草豐茂，古跡愛盡。

野有蔓草

不可以再干凈了，

十萬流水也畫不完天空的骨骼。

不可以再遼闊了，

十萬花朵埋到胸口，將我裹進(jìn)了黃昏。

不要泛舟，看見白云的翅膀。泛黃的日子追著秋天的腳步

不會停下來。

不要醒來，十萬蟋蟀有著

遠(yuǎn)古的深情。

最深的渴望，說不出來。我叫它故國，滄海桑田。

一聲，大風(fēng)吹拂，山花爛漫。

一聲，還鄉(xiāng)，靜水深流；聚仙谷下，游人如織。

一聲，人影晃動，指點(diǎn)江山。

一聲，城市、村莊，遍地蓬勃，故國有變遷，蔓草有風(fēng)雨。

水流向水

依然是澄碧之水。

依然是，天地懵懂，混沌初開。

我想，我要愛了。譬如渺渺凈覺寺，譬如巍巍鳳凰嶺。

譬如人橫鳥道，花香撲面，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從流飄蕩。欸乃中流。

有多少歷史，漫過。

動了凡心，想來就來吧。世間所有的好，都在這里。可漂流。可閱讀。

也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白云峭壁飛。

當(dāng)詩歌從身上簌簌而落，什么都不想了。不說離別，只需低頭禮白云。——此刻，沒人踩著流水，安靜著來。

我有遠(yuǎn)山，去日可居。

我有深林，不必回響。

我有萬頃還鄉(xiāng)之水，淼淼，或緩或急，奔向星辰和大海。

和我在一起吧。

和云彩一起流。河水古老，卵石渾圓。

水流向水。

風(fēng)吹過來，沒有盡頭。

一棵樹有一棵樹的樣子；一只鳥，有一只鳥的飛翔；一只小船，也有一只小船的無邊秋色，隨流水漂去。

——我們都在萬物之中。熱愛

又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