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樹
我全部的遺囑是“無”
就像一撮灰
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你將它盛放于一只古甕內
它就成為傳統無言的一部分
散于四野,回到大地
不會顯示增加或減少什么
隨江水奔流向海
那就從此歸于水的屬性
它,隨物賦形
屋檐下零落的聲音
沉悶而響亮
苦楝樹的葉子
仿佛不能承受雨滴之輕
在這一塊土地上消失的故居
陽光又照進窗欞
您正在書桌前梳妝
對著半塊鏡子
爐火在灶屋燃燒
陰郁的早晨明亮起來
您和爺爺坐在長凳上淚光閃爍
迎親的鞭炮還沒有響起
人生如一場大雨熱鬧非凡
雨后天空更加陰沉
北風吹動鼠尾草
珍珠紛紛跌落無聲
殯儀館松柏列隊
麻雀在虛空拍翅
悲痛是那個女同學的
我們依然在有關肉體
和它的歡愉的隱喻中游戲
大廳里哀樂低回
主持人語調沉重
她的臉色蒼白與悲痛
也并無內在聯系
稿紙在女同學手中戰栗
只有她聽見列車開進最末一站
那一聲低沉的喘息
后院打了一口新井
早晨我前去查看
在手電光的照耀下
小小孔徑深處波浪翻滾、閃亮
鉆機抽離以后,熱烈歸于寂靜
寂靜的涌流,卻不能讓我愉悅
雖然過去了一些時日
我仍想起您突然的離世
您是如此深入我的生活
離去之后的空洞如這深井
巖縫之水從四面八方滲來
鮮活清亮如小魚兒翻飛
太陽升起在峰頂,大地平靜
小鳥撲翅,樹枝微微戰栗
誰都知道這塊土地不再會出現你
誰又知道這深井的汩汩涌流
你我之間,恩怨來回
沒有鏗鏘的節奏
只有無形的碎末
我想起幼年看拉鋸
兩個人一仰一起如風中樹枝
嘩然如春瀑瀉潭
長沙發下露出
一把梳子
因失去烏發里的泅泳
而枯萎。灰塵
充盈齒間
從平房到樓房
我搬動自己
離開梧桐樹、晾衣繩
窗臺上的鳥鳴
臺燈的橘黃
離開食堂的紅椒炒肉
澡堂的歌聲
一個孩子為一只小白兔
寫下的悼亡日記
那兒院壩空曠
一場簡單的葬禮
曾經把它布滿
苦楝樹上一輪明月孤懸
電梯沒有送我到達
想象的高度
月亮看上去更遙遠
父親把我扔在后院的草坡上
朦朧山脊上一輪皓月
讓我止住了哭泣
與母親一起去公家地里摘辣椒
它淡淡掛在天邊,像從附近村莊
遠遠傳來的一聲狗吠
當你和我,在武裝部的圍墻一角
擁吻。第一次。月亮照耀屋頂
水杉的針尖微微戰栗
而垂死者眼中的月,是鐮刀
還是一滴擦不干的淚?當她艱難地
支起身子,透過車窗,最后一眼回望家門
高墻電網上那一輪月啊
照耀我的困境,它的光因刺刀的光
探照燈的光,而顯出仁慈
此后我欣然接受它的宗教
當它高懸中天,像茫茫夜海上的航標
或低垂瓦檐,像一只燈籠
卸了一車水泥
他坐在磚頭上
從布袋子里摸出
一瓶二鍋頭
喝了兩口
笑著和我說話
一臉灰色露出
一點唇紅和牙白
我知道他曾遭遇
太多的不幸
就像一塊藕煤
藕煤棄置在墻角
孔里長出青蒿
他滿身的孔吐著
最后的火焰
寫詩即悟道。于堅倡導一種出家式的寫作,換句話說,即寫作除了要拋開“大腦”,打開身體感官,像禪師悟道般凝神斂氣,還要拋開詩外的東西。我們這個時代太多熱衷于兜售自己的分行的詩人,只有少數詩人真正在凝神觀看,靜心傾聽。詩人的自戀是一個泥潭,不但蒙蔽雙眼,甚至淹沒自身。在這個詩歌已經無限邊緣化的時代,詩歌表演的各種功利主義荒誕劇和肥皂劇,幾乎每天都在上演,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種蒙昧,絲毫不亞于當代盛行的拜金主義。一個真正的詩人會自覺致力于探索詞與物的關系。趕鴨子上架式、捆綁式的強指,與其說出自“匠心”,不如說源于偷懶。一個優秀的詩人一定不再崇尚言辭滔滔的表達,而是首先作為一個傾聽者,做一個語言禁欲和自律的清教徒,致力于呈現人的精神處境和破除語言的困境。一個杰出的詩人的筆下,時常會出現詞與物之間若即若離的微妙,猶如《詩經》以來興之美妙,也會去探尋傳統的基因,在某個特殊的語境中接通自我和傳統的血脈。中國古典主義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是一種古老的世界觀,也昭示一種中國式的語言本體的一元論,我們可以從中找到破除現代主義二元對立的語言路徑。賦比興仍是最基本的詩歌方法論,而“修辭立其誠”作為一條詩歌準則,在今天的意義尤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