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年代起伏,花朵晃動。
多么年輕哦,照片里的笑容……
“房間深處,只有一件事
是幸存的事:一個我死去,另一個我
卻留了下來,活在
你潔白旗袍的寧靜中。”
鎮子老舊。運河也灰灰的,適合
手繪的庭院,和日常沉醉的趣味。
窗前植芭蕉,天井放一架秋千,
飲酒,食蟹,在大國家里過小日子。
一切都是完美的,除了墻體內
兩塊燒焦的門板(曾在火中痙攣,
如今是又冷又暗的木炭),
與他在發黃的照片里(某次會議間隙的合影)
焦枯的晚年面容何其相似。
小鎮的士大夫,畫小畫,寫小楷,最后,
卻成了大時代命運的收集者。
據說,轟炸前他回過舊居,只為再看一眼。
而我記得的是,年輕時
他去杭州必乘船,把一天的路程
走成兩天。途中
在一個叫蘭溪的小鎮上岸,過夜,
買了枇杷送給船夫。
而船夫感激著微小的饋贈,不辨
大人與小人,把每一個
穿長衫和西服的人,都叫作先生。
人回憶自己的一生時,總會有
不完整感。恍如這一生,
是不曾經歷的另一生的斷章。
父輩漂流至此,他的出現,
是從一個家族里離析而出的斷章。
海門,大海之門,
廣闊的世界等著所有人。
而求學類似遨游,在上海、北京,
他漸漸成了一條現代派的魚。
據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那七秒是斷章,
而一彎新月卻擁有
中國早期新詩的全部記憶。
那一年,他去了延安,
當他返回成都,這個年輕的教師
已被川大解雇。后來,
他遠赴昆明,到西南聯大。再后來,
又回到北京。一段段路
各自成為斷章,佇立過的橋
在回望中成為不同的風景。恍如
明月與窗口不斷轉換,摯愛漂洋過海,
苦戀,仿佛失蹤的斷章。
但自我的悲劇也許并不重要,因為他翻譯的
別人的悲劇太精彩;他從
自己的詩中截取的斷章太精彩。
是的,有一首更長更完整的詩,但他
并不顧及那完整,某種新的感受
類似追索,讓斷出的部分有了新意義。
極目遠眺,人生漫長,而反顧間,
又短短如桌上的一支尺八,
精妙樂聲,是從日常嘈雜中精選的斷章。
在這座新建的房子里,有座橋,仿佛被遠方
無盡的沉默引領到這里。
橋,高高懸著,仿佛架構在
一個借居此間、無法探究的空間上。
站在橋上,可以俯視整個大廳。
墻上,無數圖片、條目,仍在試圖
連綴出完整性。而若是順著
一節一節斷章式的樓梯
走下來,可以走進眾多房間中的一個,
桌子、櫥柜、沙發,都是舊物,仍是他
北京家中書房的布置。
一套茶具也像剛剛被用過,主人
出門散步尚未回來。
地毯上有把搖椅,只要搖動,也許
就有故事源源不斷被講述。
但搖椅不動。靜止,是從無數搖晃中
取回的斷章,使空氣、語言
和整座建筑都無比穩固。
——它懂得,并默默維護著這穩固。
從這里出走,去遠方。
而我們沿著相反的方向,來看他的故居,
——并非來自他講述的時空:如果
有回聲,我們更像那回聲
分裂后的產物。
老宅是舊的,但探訪永遠是
新的發生——在這世上,沒有一種悲傷,
不是挽歌所造就。我們
在玻璃柜前觀看舊詩集,說著話,嗓音
總像在被另外、不認識的人借用。
他不在場,我們該怎樣和他說話?一個
自稱是保姆的兒子的老者
在門檻外追述,制造出一種奇異的在場感。
——我感到自己是愛他的,在樹下,在樓梯的
吱嘎聲中,我仿佛在領著
一個孩童拐過轉角,去看他貼在墻上的一生。
從窗口望出去,是他的銅像
在和另一個銅像交談,神采煥發,完全
適合另一個地方的另一段時光。
老墻斑駁,但我已理解了
那雕像在一個瞬間里找到的意義。
滴著小雨,銅閃亮,我感受著
金屬的年輕,和它心中的涼意與歡暢。
他結過三次婚——另一扇窗外,雙尖山蒼翠,
在所有的舊物中,只有它負責永遠年輕。
被捕過,勞改過,出過國,在畫畫的時候
愛上了寫詩——他在獄中寫詩。
——昨天不是像什么,而是
是什么。他的半身像佇立在大門外,手指間
夾一根煙,面目滄桑,對著
無數來人仿佛
已可以為自己的思考負責,為自己的
一生負責——最重要的
是你的靈魂不能被捕,即便
被畫過,被詩句搬運,被流放和撫慰——
它仍需要返鄉。要直到
雕像出現在祖宅里,他的一生
才是完整的。我凝視他的眼,里面
有種很少使用的透視法則。而發黃的
照片上,形象,一直在和改變做斗爭。這從
完整中析出的片段環繞著我們,以期
有人講述時,那已散失的部分,能夠跟上進入
另一時空的向導。而為什么我們
要在此間流連,當它
已無人居住,但仍需要修繕,看守,仿佛有種
被忽略的意義,像我們早年攢下的零錢。
而穿過疑慮、嘈雜、真空,一尊銅像
已可以慢慢散步回家。
又像一個沙漏,內部漏空了,只剩下
可以懸空存在的耐心:一種
看不見的充盈放棄了形狀,在講述之外,
正被古建筑嚴謹的刻度吸收。
注:大堰河為艾青幼時保姆的名字。
1
我喜歡在水邊看鳥。
我知道鳥兒搭在蘆葦上的窩:搖晃
擺來擺去的家,像可以反復講述
又包含著無窮的小戲劇。
翠鳥喜歡靜立,
麻雀則嘰喳著,成群地盤旋,呼嘯而去。
有時是幾只燕子,
頑皮地俯沖下來,翅尖點向水面,
漣漪,一圈圈擴散,水面
像個失效的表盤。
而從蘆葦起伏的葦尖上滑過的風,
像一種被反復浪費的光陰。
2
故居是部分的肉體。
當我們開始漂泊,像離開了自己的肉體。
當我們回來,它如此熟悉,
又像已變成了別的事物。
有的房子會被子孫繼承,
有的被陌生人居住,
有的則荒廢了——墻上,生活在
發黃照片里的人,無暇外顧。
——看上去的確有些瘋狂,
當往昔不再釋放寒冷,黑夜也褪去了。
如同獻祭,老舊房間里,光線
脹滿裂紋。鐘擺
聽診器一樣在我們內心晃、晃……
在調整自己和時代的關系。
3
無錫,靠近清明橋的古運河邊
有許多民居。
我的一個朋友曾住在那里,
聽她回憶童年是件有意思的事,比如,
那樓梯上的小女孩,是她,
又像只是個出現在她講述中的人。
——是講述,讓我們意識到了
和自己早已拉開的距離?
此中有種莫名的興奮,就像在
清晨的后窗俯瞰運河,
俯瞰烏篷船、洗菜的婦人,
然后穿過房間,來到臨街的陽臺。
餓了,年老的祖母在粥熬。
街景晦暗,像廚房墻壁的顏色,
煤球爐的煙,加劇了等待的漫長,如果
不太餓,那等待則饒有趣味。
偶爾敲鑼打鼓,帶紀念章的人群
從樓下走過,隨運河去遠方。
父親在干校,母親插隊,
他們的面孔貧瘠而模糊。
有次母親回來,帶來一顆軟糖,
甜得黏牙,仿佛能把喉嚨化掉。
時代和苦難都太大了,
但大人,仍會去賄賂自己的孩子,
讓他們以為,他們的童年
仿佛發生在別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他們回來,說,不走了。
這次,他們帶回來很多軟糖,
她母親把它們倒在小桌子上,
她被那場景深深震撼,仿佛看到那么多
遠遠超出想象的幸福,
從一個袋子里一下子被傾倒了出來。
4
我們的心,不是無牽無掛的河流。
我們的心是運河,要有船在上面走,它才存在。
我們的心是季節河,有時干枯,有時豐沛。
我們的心是建在岸上的房子。
流水,每時每刻都在逝去;房子,短時間內
看去毫無變化,
但它卻比河流更容易壞掉。
5
那些建在岸上的房子,望著流水,
守著河的每時每刻。
那些建在岸下邊的房子,屋頂
比大壩還低。
河對它們來說就是遠方;從岸上
下來的人就是遠方。
一條河在慢慢升高,它的世界觀在轉變,
對一座城的態度也在慢慢改變:波浪的爪子,
總有種觸碰城墻的沖動。
河流經過村鎮,也經過無人的荒野,
當它飛快地上漲,陌生的興奮中,它要替
一只陌生的野獸發出吼叫。
當它平靜下來,歲月才變得真實,才會用
一種來自內心的愛創造出語言。
岸上的村莊不是幸福,倒影
在水中的搖曳才是幸福。
旅程很長,我們的船會到達預言的盡頭。
房子建在岸邊,是永不結束的旅程的見證。
6
我到過山頂的房子,山下的河流
如白亮線條,像是靜止的。
我到過建在湖邊的房子,歲月安逸,
大湖,像養在門前的一只小動物。
我曾在吊腳樓上暫住,意識到腳
如果伸得過長,的確能觸及更多記憶。
我見過被流水沖垮的房子,
它們慢慢傾斜,移動,被吞噬。
洪峰過境,我曾站在那樣的岸上,體會著
作為岸的真正心理,以及
掌控一條河所需要的全部戰栗。
我曾從平地上仰望高大堤壩——它不斷被加高,
成了一件空中的事。
而站在大壩上俯瞰,平疇,像一幅即將被撕毀的地圖。
“首先要清楚絕望者的心理,然后,
才能理解信仰——”
洪峰過境,波浪,如滔滔群鼓,
激蕩,帶著蠻力,像噩夢,像碎石機,
昂著頭,像一個全新的危險物種。
7
壽春,居淮河南岸,淝水出其嶺,
如今的小城,曾四次為都,十次為郡。
這也許是中國現存最好的古城了,
午后,一個工人拎著灰桶,在給城墻勾縫。
他說,來洪水的時候,用沙袋堵住城門,
城墻就是最后的堤防。
有一年大洪水,水位太高,然城闕安然,
孩童,坐在城墻上洗腳……
我被他的描述鎮住了,
不是滔滔洪水,是一個孩童坐在城墻上
把腳搭在水里。
不是輕浮的驕傲,是有著
纖維一樣單薄背影的人,
曾怎樣和洪峰在一起。
8
我們熱愛水。
我們把房子建在河流轉彎的地方,
那轉彎,像一個臂彎。
茅屋、四合院、精美的園林。
我們的建筑學是生存學。
高士坐在樹下,亭子建在路邊,農人在田野里,
而運河已連通了所有的河流,
以之構建我們的精神水系。
世事難平,最后,水面是平的。
河流會改道,所有新房
都是對廢墟的重建。
在一塊青磚上,我們觸摸到人世的最高法則。
在那些廢棄的運河邊,歲月
不會改變其流水的本性。
每間農舍,每條街道,都是神圣的,
像廟宇一樣神圣,像教堂一樣神圣,
像太陽的光照一樣神圣。
在建筑中,我們才能安度每一個夜晚,
那是星空浩蕩的夜晚,也是
明月無數的夜晚:
它泊在我們的窗口,泊在水中,
停靠在樹杈間。
它去曠野上探險——那是
保留了亙古沉默的曠野,情緒化的明月
一次次試圖去觸動它。在那里,
流水無聲,埋掉的死者變成了蝴蝶,
山脈,像條夜航船,在朦朧的
光線中微微傾斜著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