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俊明
詩歌有其自身的現實。
——【愛爾蘭】謝默斯·希尼
這意味著使整個社群不勝負荷的眾多事件,被一位詩人感知到,并使他以最個人的方式受觸動。如此一來詩歌便不再是疏離的。
——【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
在詩歌的活動化、新聞化、媒介化、視頻化、臨屏化成為常態的今天,在詩歌寫作人口以及分行的文字產量難以計數的今天,詩人如何寫作現實和處理現實經驗,如何在開放的前提下拓展“現實主義”的方法仍然是不無緊迫的現實命題和寫作難題。
在1901年到2016年間因為抒寫民族、“現實”以及地方性經驗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在50 位左右,顯然詩歌與現實以及“現實主義”的話題并非虛言。接下來,我將圍繞詩歌寫作動態結構中的“現實”“現實經驗”“現實感”以及“現實主義”來展開討論。
1.
當談論詩歌與現實和“現實主義”的關系時我們往往會蹈入從理論到理論的話語自證的“概念史”當中。與此同時,因為對現實理解的差異詩人往往會強化現實的一個維度而忽略了其他層面的復雜性和合理性。所以,必須正視詩歌和現實本身就極其復雜的動態結構和歷史化過程——
現實越來越近似于水母,一種
黑暗與光明同在的生物
我不否認我怕它,也不承認它強大
我藏在一塊礁石的背后,試著把它舉起來
好些天了,我時而膨脹
時而干癟。因此,你們看見的
這些波濤
都由我制造,由我平息
——張執浩《現實一種》
首先有一個悖論。
一方面,我們越來越急迫地談論、吐槽和評判此刻正在發生的,詩人們急急忙忙趕往現場和現實的俗世繪。另一方面,人們卻越來越疲倦于談論“詩歌與現實”的復雜關系。也就是說詩人們太希望和太急于處理“現實”了,面對現實情勢一部分詩人成為贊頌者,另一部分詩人則成為懷疑論者或犬儒分子。更多的時候我們已經不再關注本文自身,而恰恰是文本之外的身份、階層、現實經驗和大眾的閱讀驅動機制以及消費驅動、鼠標倫理、眼睛經濟、粉絲崇拜、搜奇獵怪、新聞效應、輿論法則、處世哲學、倫理道德、“發表倫理”等在發揮效力。由此,我們讀到的越來越多的是“確定性詩歌”,詩人的頭腦、感受方式以及詩歌身段長得如此相像,蹭熱度的詩、口號詩、媚俗的詩、裝扮的詩、光滑的詩、油膩的詩、小聰明的詩以及段子的詩到處都是。這既是個體原因也是詩歌生態使然。我們必須正視,一個詩人不能成為自我迷戀的巨嬰,也不能成為社會主題倫理鏈條上膚淺、平庸甚至虛假的歌唱者。
悖論在于一個全面超越詩人和作家想象力的新媒體和寓言化時代,任何企圖密切接近和闡釋現實的寫作者都變得異常艱難。而我則始終相信一個好詩人必須具備語言能力、思想能力以及發現自我和現實的能力。任何作家以及詩人無論以什么方式來處理什么樣的題材,他們永遠面對的就時間、命運和自我。當然,我們也需要進一步追問:社會空間與個人生活是什么關系?詩人該如何有效地抒寫、發現和命名現實?
任何一個時代的詩人都必須接受詩學和社會學的雙重檢驗或挑戰。正如博爾赫斯所說的詩歌是對精神和現實世界做最簡練而恰當的暗示。值得強調的是詩人的社會能力和寫作能力并不是主次關系,而是平行關系,二者具有同等重要性。而曾經的教訓是在強調詩歌的社會功能和詩人“及物性”的同時不同程度地忽視了語言、技藝和修辭的同等重要性。
很多時候我們忽視了一個寫作者的精神現實和內在現實——
今天我很迷惑,像一個好奇了、發現了、忘記了的人。
今天我被兩種忠實撕扯,
一個是對街對面煙草店的外在現實,
一個是對萬物皆夢的我的感覺的內在現實。
——費爾南多·佩索阿《煙草店》
佩索阿是在他的時代不為人知的詩人,現實中極其孤獨、局促、不安,而在寫作中則成了一個精神世界無所不能、特立獨行的語言超人。
2.
首先要明確的是,詩歌、現實和“現實主義”是一個動態的發展的復合結構。
此時代和彼時代的詩歌和現實肯定是有差異的,而我們今天所理解的“現實主義”與巴爾扎克或魯迅時代的理解也是不一樣的,甚至會有相互齟齬和抵牾之處。質言之,我們都應該在“發展”的鏈條或場域中重新理解和拓展“現實經驗”以及“寫作經驗”。這一結構不僅指向了過去而且指向了當下甚至未來。詩人作為“精神成人”與現實發生及物性的關聯,其前提是要傾心于對現實命題的持續發現。
無論是從個人日常生活境遇還是從時代整體性的公共視界而言,一個詩人都不可能做一個完全的旁觀者和自言自語的夢囈者。當然,我們也必須正視這樣一個事實,即詩歌并不是在所有的時刻都是有效的,我們需要的是有效寫作以及能夠穿越時間抵達未來讀者的歷史之作。但是在特殊的時刻或時代轉捩點上,如果詩人不寫作的話,那么他就根本談不上什么擔當和效力。與此同時,詩人的社會承擔必須是以真誠、詩性、語言和修辭的承擔為首要前提的,即“詩性正義”。反之,詩人很容易因為本末倒置而淪為哈羅德·布魯姆所批評的業余的社會政治家、半吊子的社會學家、不勝任的人類學家、平庸的哲學家以及武斷的文化史家。
談論詩歌寫作中的“現實主義”必然會涉及“詩與真”的問題。
先來看看陳超先生的一段話:“無疑,在今天的具體歷史語境中談詩歌之‘真’,肯定不是指本質主義、整體主義意義上的邏各斯‘真理’,亦非反映論意義上的本事的‘真實性’。而是指個人化歷史想象力和生命體驗之真切,以及強大的語言修辭能力所帶來的深度的‘可信感’”(《詩與真新論·自序》)。從長遠的整體性歷史維度來看一個時代也只是一瞬,但這一瞬卻與每個人乃至群體、階層和民族發生著極其密切而復雜的關聯,“詩人——同時代人——必須堅定地凝視自己的時代?!保獖W喬·阿甘本)如果一個時代的詩人沒有對顯豁的時代命題以及現實巨變做出及時、有力和有效的精神呼應和美學發現,很難想象這個時代的詩歌是什么樣的狀態。
與此同時,詩人既是社會公民又是語言公民,前者不可或缺,后者同等重要,因為只有始終保持語言公民的標準和底線才能使得“詩歌首先是詩歌”,然后才是詩歌承載的其他功能。這不僅是現實正義和社會良知,而且是詩性正義、語言擔當和修辭的求真意志。正如謝默斯·希尼所言:“詩人尊重語言的民主,并以他們聲音的音高或他們題材的普通性來顯示他們隨時會支持那些懷疑詩歌擁有任何特殊地位的人,事實是,詩歌有其自身的現實,無論詩人在多大程度上屈服于社會、道德、政治和歷史現實的矯正壓力,最終都要忠實于藝術活動的要求和承諾”(《舌頭的管轄》)。這包括寫作者的個人化的現實想象力和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現實和歷史是相通的,個人經驗、即時性見聞和現實經驗應該是能夠打通歷史記憶和時代內核。從來都不存在封閉的“純詩”,當然也不能以“現實主義”來規范所有的詩歌寫作者。無論是個人元素還是現實元素,它們最終都要轉換為詩歌中的精神元素。這是對寫作者精神視域和語言意識的雙重驗證,物之表象應該是與心象和精神現象學連綴在一切的,“物,即詩學。我們的靈魂是及物的,需要有一個物來做它的直接賓語。問題之關鍵在于一種最為莊嚴的關系——不是具有它,而是成為它。人們在物我之間是漫不經心的,而藝術家則直接逼近這種物態?!保ǜダ饰魉埂づ顭帷段铮丛妼W》)
眾所周知,T.S.艾略特曾經將詩歌的聲音歸為三類:詩人對自己說話或者不針對其他人的說話,對聽眾說話,用假托的聲音或借助戲劇性人物說話(《詩的三種聲音》)。顯然,這些聲音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會同時出現,只不過是其中的一種聲音會壓過其他聲音而成為主導性的聲源。無論個人之詩還是回應整體性現實命題和社會要求的詩(尤其是長詩和政治抒情詩)都必須在詩歌本體自律性內部進行和完成。
“詩與真”意味著“詩性”是前提。切斯瓦夫·米沃什在談論波蘭詩歌的現實題材時就強調:“它是個人和歷史的獨特融合發生的地方,這意味著使整個社群不勝負荷的眾多事件,被一位詩人感知到,并使他以最個人的方式受觸動。如此一來詩歌便不再是疏離的”(《廢墟與詩歌》)。對于詩歌寫作而言,現實必須內化于語言和詩性。從精神世界的維度和人類命運共同體來說,詩歌形成了穿越時間的傳統。我們所期待的,正是能夠穿越一個階段而經受得起時間淬煉的現實精神傳統和詩學傳統。
3.
詩人不是鏡像的描摹者,也不是事事表態的社會報告者。要想不斷推進和拓展“現實主義”,詩人就應該將日常生活和現實經驗轉換為詩歌中的“精神現實”。這意味著詩人不能對熱點事件、新聞話題和聚焦的現實生活進行表層仿寫和新聞套寫。在詩歌中個體時間與分層的現實時間以及整體性的歷史時間是彼此打開的,只有如此個人經驗才能轉化為現實經驗和歷史經驗。這需要詩人具備廓清現實的精神能見度和視野。
必須糾正的是在急速發展和變化的當下現實面前,詩人不能再單純依賴生活經驗,因為不僅生活經驗有一天會枯竭,而且在時間和空間的現代性裂變的情勢下生活經驗自身已經變得不再可靠。詩人還必須對“現實”和“現實主義”進行檢視,因為它們并非不言自明和一成不變之物。個體對現實和詩歌的理解是有差異性——這不可避免,甚至在不同的時代語境下“現實”會有諸多的附加意義。毫無疑問,“現實”是多層次、多向度的褶皺結構。具體到當代語境下的“現實”和“現實主義”還會涉及集體意識、時代主導型文化以及社會環境等諸多復雜因素。
詩歌對應于深層的精神生活,詩人需要借助現實乃至想象力完成對深層經驗和內在動因的把握與剖析。我們可以把處理現實題材的詩視為“精神事件”,而這必然涉及精神現象學層面的還原。
我們還必須意識到詩歌只是一種特殊的“替代性現實”,而在日常經驗和新聞泛濫的整體情勢下“現實”往往是最不可靠的。唯一有效的途徑就是詩人在語言世界重建差異性和個人化的“現實主義”和“精神事實”。
然而說到當下的詩歌寫作,時下很多的文本并沒有提供給我們認識社會現實的空間和可能。與此相應的則是“日常經驗”和“新聞化寫作”的泛濫,這印證了寫作經驗和現實經驗雙重匱乏的時代已然來臨。
下面這段話對于詩人理解和把握“現實”來說更具有啟示意義——
這種不惜一切代價把靈魂展示出來的創作品格,在詩壇上漸漸成長為一種全新的“現實”。我們無須全方位處理和“理解”接受者可能的語境,我們首先需要打撈真實的自己。以生命本體內的體驗和感悟來把握生存世界,最終就會出現一個被理解的“現實”。在此,“少就是多”。
——陳超《現代詩:個體生命朝向生存的瞬間展開》
經驗變得如此同質而扁平,而只有建立于個體主體性基礎上的想象力和求真意志才能夠彌補這種“現實經驗”的不足。甚至近年來“苦痛經驗”“底層經驗”“農村經驗”“新移民經驗”已經成為媒體和報端高頻震動的“大詞”。我們不能不懷著相當矛盾的心理來看待日?,F實以及文本中修辭化的現實。
就寫作來說,“現實”是被“生產”出來的。正如約瑟夫·布羅茨基所說:“并非每個詩人都能在一件藝術作品中賦予這些真實事物的存在以必不可少的真實感。詩人也有可能使這些真實事物變得不真實?!痹谘矍蚪洕?、媒體文化制造的現實場域中,盡管我們每天都能夠制造出眾多看起來與現實接近的“擬象”產品,但是這也最終導致經驗貧乏的寫作時代。這種經驗貧乏不僅指向了個體的現實經驗,而且指涉寫作歷史中不斷累積的“修辭經驗”“技術經驗”和“語言經驗”。
在“現實主義”和“現實經驗”的驅動下很多詩人對“非虛構”給予了厚望,甚至一部分作品還出現了“消費苦難”“消費現實”“消費底層”的倫理化和功利化趨向。相反,我們缺乏的是亞當·扎加耶夫斯基面對現實的復合型態度——
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長的白天,
還有野草莓、一滴滴紅葡萄酒。
有條理地爬滿流亡者
廢棄的家園的蕁麻。
你必須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嘗試贊美殘缺的世界,需要更大的勇氣和更寬的眼界。由此我們可以確信詩人目睹了這個世界的缺口也目睹了內心不斷擴大的陰影,慰藉與絕望同在,贊美與殘缺并行。這是暗影和光芒的并置,這是火焰也是灰燼。這是一種肯定和應答,也是不斷加重的疑問和困頓。
4.
在詩人與現實的互動結構中值得強調的還有“現實感”。
對于真正具有現實感的詩人來說,他能夠對切近之物、現實之物以及遙遠之物和未知之物予以深度觀照,揭示隱秘不察的幽暗細部和被遮蔽的那一部分。顯然,來自現實的象征和命運感比毫無憑依的語言炫技和平面摹寫要更為可靠和可信。然而以賽亞·伯林所說的“現實感”在如今卻遭受到了巨大挑戰,“人們有時候會逐漸討厭起他們生活的時代,不加分辨地熱愛和仰慕一段往昔的歲月。如果他們能夠選擇,簡直可以肯定他們會希望自己生活在那時而不是現在——而且,下一步他們就會想辦法往自己生活里引入來自那已被理想化了的過去的某些習慣和做法,并批評今不如昔,和過去相比退步了——這時,我們往往指責這些人是懷古的‘逃避主義’,患了浪漫的好古癖,缺乏現實態度;我們把他們的那些努力斥為妄圖‘倒轉時鐘’‘無視歷史的力量’,或‘悍然不顧事實’,最多不過是令人同情、幼稚和可憐,往壞里說則是‘倒退’‘礙事’無頭腦地‘狂熱’,而且,雖然最后注定會失敗,還是會對當前和將來的進步造成無謂的阻礙”(《現實感》)。
在具有現實感的文本那里,我喜歡顆粒般的阻塞感以及散發著生命熱力和輻射的想象力。這是凝視靜觀的過程,也是當下和回溯交織的精神拉抻運動。這些從最日常的現實場景出發的詩攜帶的卻是持久的情感載力和思想能力。
無論是個人現實還是公共生活,都大抵是在一個個空間、地方和區域之間展開。而這些多層次和多向度的空間進入詩人的視野后就愈加復雜,比如中心空間、內空間、外空間等等。這就要求一個時代的觀察者必須有足夠的耐心和足夠優異的視力,以凝視的狀態“保存細節”。這一細節和個人行動能夠在瞬間打通整體性的時代景觀以及精神大勢。尤其要格外留意那些一閃而逝再也不出現的事物,以便維持細節與個人的及物性關聯。由此,我想到的是維克多·雨果詩句:
我們從來只見事物的一面,
另一面是沉浸在可怕的神秘的黑夜里。
人類受到的是果,而不知道什么是因,
所見的一切是短促、徒勞與疾逝
詩人拓展現實和時代景觀的具體方式就是歷史的個人化、空間的景觀化、現實的寓言化和主題的細節化。詩人通過現實景觀中的視覺引導物來投射出內心情感的潮汐和時代的晴雨表。
我們必然得出一個結論。
在龐大而細微、熟悉而陌生的現實場域面前,我們需要的是深切而隱忍的具備敏銳洞察力和幽微感受力的寫作者,需要的是真誠的當代經驗和現實感突出的寫作者,需要的是具有個人化的現實想象力的詩人。而“現實感”和“個人化的現實想象力”來自共時性的詩人對生存、命運、社會以及歷史的綜合性觀照,這種觀照方式除了與時代和現實具有深度關聯之外也延展到歷史煙云的深處。這最終呈現出來的是語言和現實的雙重可能性。這既關乎一個人的精神深度又關涉其現實態度和詩歌觀念,尤其是一個人對現實和詩歌的理解方式和切入角度。
我們要再次明確,詩人和現實以及“現實主義”之間的關系不是固化的,而是隨時處于變動和調校之中,是相互刺激、拉伸和調整的過程?!艾F實”與“詩人”之間的相互砥礪正揭示了詩歌發展的時代訴求和內在命題。每一個時代的現實景觀和深層結構都亟須新的凝視者、發現者和命名者,而詩人正是具有綜合視野來整合現實命題和人類境遇的特殊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