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累
在黃河邊眺望多久
才能獲得一片完整的
星空?
飽讀多少詩書到深夜
才能擁有一根堅硬的
肋骨?
寫下多么痛苦的詩句
才能讓司南的銅柄指向
真理?
拂曉,大雪戛然
而止。沉默發出白光
烏鴉送來失敗的
消息:跳了半生的心
不叫良心,流了
半生的血不叫
熱血
生活提升著
懸崖的廣度和深度
人間的赤子們
來熾烈的星光下
教我
我將在暮秋的
黃河邊幽閉,把鐘愛
的孤獨過成詩歌中
熾烈的節日
我想更真地生活
因此學會了寫詩的
技藝。身處一個耀眼的
時代,卻遍身恓惶
思想中有限的
黃昏不足以闡釋不久
之后星光的神秘。暗夜的
沉默攝人心魂
也曾深入地學習
靈魂的焊接術。絲絲的
聲響穿過空氣的視網膜
聚集真理的風暴
一張白紙上的愛
與死測量著生活與心的
距離。我的心房另外一個
名字是:懺悔室
我一直把擁有一顆
思考的頭顱當成慶幸的事
沒有之一。河水鑄成
懸崖,那悲哀的高度
夜空清白,像
古書中的某段情節
決絕而又驕矜
我正是從中觸摸到了
字與詞的寂靜、遺忘和
愛。就像修辭與隱喻
并不能擺平一個
月光如水的夜晚
但是,美能
我所知道的美
僅限于以下幾種:
一個農民長時間勞作后
片刻的休憩;一個
刻意隱瞞病情的父親
額頭上滲出的細密
的汗珠;昨天黃昏
患白內障的母親凝視我時
渾濁的眼神;豌豆枝
纏繞著腐朽的木柵開出
堇紫色的碎花;以及
春風蔽野,麥子花
送來痛苦的清香
冬月下午的黃河邊
爽朗清凈。昨天夜里
河面上剛結的薄冰
在無形中加厚
北風像經書里的
諍友,持續送來古老
的凜冽。我的面頰
通紅,竟有了煥新的
渴望。過往的時日
多少有價值的事物
莫名地丟失,又有多少
還在生長,如這蕭索
但清新的曠野,如
半空中正在醞釀
的新雪。我想要的
寧靜全在這里。陽光
照著樹干上孤零零
的蟬蛻,它背上細裂
的開口處有蜿蜒的群山
和火熱生活的懸崖
以及時間的定數。在
更遙遠的時代,康德
曾像它那樣注視過
星空,杜甫曾在暗夜里
悲憤不已,一直到
如炬的魯迅。他們被
一條隱秘的細線
連接成星陣,像極了
冰面上暗生的裂紋
我就要走到噙滿淚水
的中年,只有這條
大河理解我重新生長
的愿望。重新沉浸
在廣闊的安靜里,走完
無名的一生
萬物皆有定數
除了一場突如其來
的大雪。它帶來另外
的生存之名,像童年的
回聲縈繞中年臃腫的
肉身。我忘了我是
因何走上雪中的大堤
仿佛永在的條件
反射。我看著身后留下
的腳印,轉眼就被
新雪覆蓋。那無垠蒼茫
的人類史也是這樣
層層遞進的。是的
永在的擁有與離棄
永在的星空與道德律
浮世飄渺,我早已
感受到修為的凜冽
我在黃河邊迎接一場
浩蕩之雪,因生存之名
一次又一次,曲折地
相遇教我飛渡詞語
的天塹。河道思想般
蜿蜒,雪花溶入水中
像沙子融入沙漠,造就
我即將等來的事物的
尖銳,以及詩歌的
博大
整個下午,母親
都在剁肉、白菜和
胡蘿卜。那刀
似乎鈍了。院子
清冷而潔凈,流淌著
人世慣常的悲憫
父親喊我去墓地清理
雜草。祖先們的
家園,局促而狹小
陽光像魚鱗,在
瑣碎的空氣中展示
生的確定性與熄滅性
父親的眼神肅穆
虔誠。墓碑上松散的
名字,人世的有常
與無常。一只藍色
羽毛的鳥在枯死的
樹枝間跳躍,我仿佛
能聽懂它急促的啼鳴
我想母親也一定聽見了
她額頭滑落的汗珠
像無名的流星。
就是她抬手擦拭的
動作,轉瞬即逝的
無名,教會我遣詞
造句,寫下詩
大堤上那塊巨石
祖父坐過,外公坐過
如今父親常坐在上面
看早晨或晚上的霞光
掠過河道。我看不透
浮世的帷幔,就去讀它
身上清晰的紋路
很多年,月光消失
在泥水里。烏鴉消失
在枝葉間。人消失
在無名中。撫慰過我的
詞語消失于火熱
的生活。敬畏消失于
無知和淺薄
一定存在另外一個
塵世。一只老燕子馱著
一個老故鄉。一定
有一個老院子,曬著
宿命的被子和玉米
漆黑的廳堂風雨如晦
眾神在位
愛一塊巨石等同于
愛落日每一次丟在人間
的重量。愛故人
等同于愛年月輝煌的
痛苦。愛到危如
累卵。天地間動人的
螻蟻與爝火
霜花打在銀杏樹上
樹葉開始枯萎、墜落
仿佛天空中灑下
無數小小的金色面具
穿過樹林的風吹在臉上
還像兒時那么干凈
這塵世無盡、多漫漶
我和它的契約未斷
我還耽于紅塵,愛著
那么多人。理工大
的姐姐,破敗鄉村里
留守的青年小說家
我記得后者生于狂熱的
八十年代,卻繼承了
廣闊的憂郁。我還
深愛著小心翼翼的家人
昨夜夢中猛地驚醒
在夢的最后,仿佛是
父親踉蹌了一下
那個耿直的鄉村教師
有著太細的脊椎和
太沉重的頭顱
就要動白內障手術的
母親,我想對她說
再過幾天,她眼里的
世界會再清新一些
我想送他們清風
在月色微明的時候
我想留住一些回憶
我的回憶是安靜的詩
其中飽含時光蹉跎
的奧秘,教我飛渡
內心的懸崖
白露日,徒步。
在黃河入海口蒼茫的
鹽堿地上
天地遼闊,陽光像
仁慈的咒語,凸現一個
鍥入者的悲哀與迷惘
仿佛總是這樣,大地
緩緩地隱入西去的晚霞
空余幾代人的嘆息
輪回無需證明,時光
的接力只能由肉身和犧牲
去完成
如果星光允許我
重新選擇,我的詩歌
將成為自由的替補
如果浮躁的生活
迫使真理一再地變小
我將試著將思想焊接在
生活之外
如果一個高傲的
詞語,不是來自珍稀的
道德詞典,我將接受
寫作的恥辱
白露日,從清晨走到
傍晚。孤獨而自滿地凝視
陸地掉進大海
一想到秋分之后,
那些短了又短的白晝。
一聽見那些蟬
在拼命嘶鳴,不久以后
它們又將回到地下
以恒古的形式苦守四年
黑暗,我就心生
悲涼
小時候讀法布爾
并未領會更多的意義
直到臨近中年
不禁凄然淚下
因為靈魂的鈸聲
已經緘默很久了
我總是更專注于
剎那間的歡愉
我們總是忽略
凌晨的殘星和魚肚白
我們總是誤解
和生活簽訂的那些
隱秘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