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艷陽天

■劉 公

一

媽媽前天回來了，頭發像水塘邊的楊柳，一綹綹垂下來，花裙子一走一閃，晃得我的小眼睛麻酥酥的。媽媽身上的香味，比后山上的野花香多了。媽媽給我買了卜卜星、數字餅干、鍋巴、小豌豆、土豆片、沙琪瑪，還有我叫不上名字的，一大包好吃的，還有兩身衣服兩雙鞋，我穿得可合身啦。村西頭的小歡羨慕得眼神都直了，她說她媽媽過年回來也會給她買的。只可惜，媽媽昨天走了，她說她要去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原來以為媽媽跟我開玩笑，昨天早晨醒來時，看到媽媽在我枕邊放了一張照片，還有200塊錢，我知道媽媽真地走了，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我不敢哭出聲，我怕奶奶傷心。

來到村頭的皂角樹下，看著出村的羊腸土路，我放聲地哭了，“媽媽，媽媽呀！陽陽是個乖孩子，陽陽從來沒有做錯事，陽陽從來沒有惹你生氣，陽陽從來沒有向你要錢，你咋不要陽陽了，啊？你為啥不要陽陽了……”

看到爸爸遠遠地扛著鋤頭，蹣跚地往回走，我趕緊抬起手臂揩了揩眼淚，回家了。

媽媽成天不著家，回來就跟爸爸吵架，爸爸本來就心煩，我不能讓爸爸看到我傷心的樣子，再給爸爸心里添堵。

我慢慢地往回走，爸爸媽媽吵架的樣子好像就在眼前，媽媽大聲嚷嚷：“你個豬，成天窩在家里生兒子呀？你看看人家，都出去打工了，掙了錢都在鎮上蓋房，村里就剩下6戶了，再過兩年，就剩下你一家了，陽陽上學都沒有個伴，早知你這么窩囊，打死我都不會嫁給你！”爸爸姓朱，媽媽每次都罵爸爸是豬。

“你呀，不要喊叫行不行？我不是不想出去打工，你看不到嗎？我媽的腿不帶勁，自己顧不住自己，陽陽還是個孩子，我出去了，家里咋辦？”

“我給你說了，這回回來是跟你離婚的。你不是嫌棄我在外面做皮肉生意嗎？實話告訴你，現在是笑貧不笑娼，有錢便是娘，不管做啥，手里有錢才能挺起腰桿。”

回到家里，我把雞籠門的擋板取了，十多只雞子鉆出來，扇動翅膀在院子里撒歡，我習慣性地彎腰看雞籠，嚯，里面有兩個白花花的雞蛋哩，我蹲在地上用力伸胳膊，才夠著兩個雞蛋，雞蛋還熱乎著。我把雞蛋擱進籃子，又去牛圈里牽牛，牛很乖，每次見了我都溫和地瞅著我，長長的尾巴像狗一樣，還高興地擺動好幾下。我把牛牽出院子，爸爸回來了，“陽陽，把牛給我，你把鋤頭扛回去。”

“呃——”我接過了鋤頭。

早飯是爸爸做的，稀飯、饃饃，還有咸菜，我把奶奶的飯端到床邊。

吃飯的時候，我對爸爸說：“爸爸，要不，你也出去打工吧。”

爸爸停下碗筷，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陽陽才是個5歲的孩子，爸爸咋能放心你和奶奶呢？”

“陽陽已經長大了，上次爸爸到鎮上趕集賣菜，給奶奶買藥，太陽落山爸爸才回來，陽陽不是做飯洗衣服了嗎？爸爸放心。”

爸爸不再言聲，悶著頭吃完飯又下地去了。我洗了碗，把房子、院子齊齊地打掃了一遍，帶著鐮刀去菜地割了把韭菜，拔了四兜菠菜，在水塘里洗干凈，搬了個小凳子站上去，把韭菜菠菜切好，又提著水壺到水塘邊的井里提水，然后學著爸爸的樣子和面，加了水，有點稀，加了點面，又干了，我把盆端到奶奶床前，請奶奶指導，終于和好了面。面團太大，我用搟面杖搟不動，就把面團掰成幾個小塊，再一個個桿成薄片，然后卷在一起，用菜刀一切，撒點干面粉，就好了。我把小凳子搬到灶臺前，站上去給鍋里添好水，蓋上鍋蓋，在灶膛里點著柴火，不一會兒，水就開始冒泡，我把面條下進去，用筷子撥動，免得面條黏在一起，看著面條快好的時候，放進韭菜和菠菜，最后放了鹽，先給奶奶盛了一碗，奶奶豁著牙說：“陽陽真能干。”

趁奶奶吃飯的工夫，我跑到村頭看爸爸回來沒有，跑到皂角樹下，遠遠看到爸爸扛著犁鏵往回走，我返身回去給爸爸下了面，爸爸回來看到我下好的面條，驚喜地問：“陽陽，面是你做的嗎？”

“是啊！陽陽說了，陽陽什么都能干。爸爸嘗嘗，味道咋樣？”

“嗯，好吃，比爸爸做得好。”爸爸夸道。

看到爸爸香甜地吃著，別提我有多高興了。我覺得我不是個5歲的孩子，我是個大姑娘了，能給爸爸分擔家務了。

吃完飯，爸爸要洗碗，我不讓爸爸洗，我說：“讓陽陽來吧。”爸爸走出灶房，我嘗了嘗爸爸碗底的面湯，好咸啊！“爸爸！面咸了，你咋不給我說呢？你說了，下次我就少放點鹽。”

“陽陽，你做的面再咸，爸爸吃到嘴里都是香的。”

“爸爸，你咋哭了？”看到爸爸臉上的眼淚，我問。

“爸爸看到陽陽會做面了，爸爸是高興，是高興，是高興。”爸爸的聲音越來越小，我看得出來，爸爸的淚水不僅僅是高興，更多的是酸楚和無奈。

二

我6歲了，穿著爸爸買的新衣服，背著爸爸買的新書包，牽著爸爸的大手，走在上學的崎嶇山路上，我感到好幸福。

歷山村小學不大，報名的新生不到20人，看到其他的家長交書費，都是50、100的大面額，唯獨我爸爸掏出來的錢，都是幾元的小面值，還皺皺巴巴的，我知道那些錢都是爸爸起早貪黑，賣菜賣雞蛋攢的，每一張錢里，都浸著爸爸身上的汗水。

報了名，領了書，爸爸帶我來到學校門口的小賣店，“陽陽，你想吃啥給爸爸說，爸爸給你買。”我看了看，小孩子吃的東西真不少，花花綠綠的一長溜貨架上擺滿了，好多我不知道名稱，我拿了好幾樣，問每樣多少錢，賣貨的阿姨一一回答了我，每樣都在3元以上。“那這個呢？”我捧著早餐餅干，一大卷，一看都想吃，我沒有吃過大餅干，很想嘗嘗大餅干的味道，阿姨說：“6元。”我失望地放回原處。爸爸似乎看出來我想吃，對我說：“陽陽想吃餅干，那就買吧。”“太貴了，我不要。”我遲疑了一下，問賣貨的婦女：“阿姨，最便宜的多少錢？”阿姨說：“最便宜的一塊錢，棒棒糖。”“那我就買一個棒棒糖吧。”

一路上，我手里捏著棒棒糖，生怕丟了。爸爸問我：“你咋不吃呀？陽陽。”我慢慢剝開糖紙，看到黃亮的棒棒糖，用舌頭舔了舔，又香又甜，真好吃。我遞給爸爸，“爸爸你嘗嘗，好吃。”爸爸說：“爸爸不愛吃甜的，你含在嘴里吃吧。”我又用舌頭舔了舔，味道還是那么香甜，我輕輕咽進喉嚨，然后用糖紙小心翼翼地包好棒棒糖。爸爸說：“包著干啥？好吃就吃了。”我說：“陽陽舔舔就行了，剩下的拿回去給奶奶吃，奶奶肯定沒有嘗過棒棒糖的味道。”“陽陽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爸爸拉著我的小手，好半天沒有再說話，看得出來，爸爸的心情像快要下雨的烏云，有些沉重。

“爸爸，你不用擔心我和奶奶，我已經長大了，我啥都能干，做飯洗衣服，給奶奶拿藥送水，給奶奶擦洗身子，我都會干。你放心打工去吧。你看二黑的爸爸和哥哥都打工去了，家里去年都蓋新房子了。我們家的房子還漏雨，等爸爸掙了錢，給奶奶看好腿，把我們家的房頂補好了，我們家就幸福了。”我找話說，打破爸爸的沉默。

爸爸停下腳步，摸著我的頭，嘆了一口氣說：“陽陽，都是爸爸沒本事，讓你和奶奶跟著我受苦。”爸爸滿臉的愁苦。

“沒有啊，爸爸。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現在你吃苦，等陽陽長大了，一定好好孝順你。”我摸著爸爸的手，他手上翹起的老繭夾住了我的頭發，真有點疼。

“有陽陽孝順爸爸，爸爸就是累死，也值得。以后你上學眼睛放尖點，路上有自行車、汽車、拖拉機經過時，一定要往邊上站。”

“陽陽知道。”我點點頭。

三

公雞不知叫了幾遍，我隱隱約約聽見奶奶跟爸爸說話，“兒啊！你這一走，就苦了我的陽陽了。陽陽是個苦命的孩子，她的媽狠心一走，再沒見回來。你這一走，不知啥時能回來，媽太不中用了，連累了你。你跟二黑他爸一起，多長點眼色，多學著點，干活時頭頂和腳下都長點眼，可不能有半點閃失啊！我和陽陽都指望你呀！我的兒……”奶奶好像在哭。

“媽，兒知道你心里難過，但兒不出去，家里溫飽都解決不了，沒錢給你老看病，兒心里熬煎啊！媽你放心，每天太陽落山的時候，我用二黑爸的手機打村口老王小賣部的電話，響三下我就掛了，說明我都平安。陽陽放學回來經過小賣部的時候，可以問問老王，我來電話沒有，你和陽陽有啥事的時候，可以用老王的電話打二黑爸的手機。我昨天天煞黑的時候，給了老王十塊錢，用作家里有急事時好打電話。這是二黑爸的手機號碼，媽你收好。”

“你去下苦力，別舍不得吃，餓壞了身子骨，錢能掙就掙，掙不到就回來。”

“嗯，兒記住了。我看看陽陽醒了沒有。”

聽到爸爸摁動打火機的聲音，我翻了個身，假裝熟睡的樣子。爸爸把打火機湊近看我的小臉，粗糙的指頭輕輕地抹掉我的淚水，小聲說：“我的陽陽，爸爸真是不忍心離開你啊，你還是一個6歲的孩子，就要挑起大人的擔子，還要上學，爸爸一會兒就跟二黑的爸一起走了，你要聽奶奶的話。過年的時候，爸爸就回來了，爸爸給你買新衣服、新鞋子，給你買好吃的……”

“爸爸——，我不要新衣服，我不要新鞋子，我不要好吃的，我只要爸爸！”我一骨碌爬起來摟著爸爸的脖子，放聲哭了起來。

爸爸趕忙用被子包著我的光脊背，小聲說：“陽陽不哭，陽陽不哭，你哭，奶奶會傷心的。你不是說，好多同學的爸爸媽媽都出去打工了嗎？”

我止住了哭，可兩個肩膀隨著我鼻子的抽泣，還是一聳一聳的。

“陽陽是個懂事的孩子，你不是說你長大了嗎？你不是多次讓爸爸出去打工掙錢嗎？”

“嗯，我是說了，但爸爸真要走，我舍不得，我心里難過，我擔心你跟媽媽一樣，出去了，就不回來了。你要是也不回來了，陽陽就成了孤兒了。”說著，我又嗚嗚哭起來，害怕吵醒了奶奶，我盡量壓抑著哭聲。

“陽陽放心，爸爸說了過年回來，就一定過年回來。來，躺下，再睡一會兒。”爸爸抱著我，慢慢放到床上，蓋好被子，緩緩退出了屋子。

爸爸一出去，我立馬坐起來穿衣服，看到爸爸背著背包往出走，我悄悄跟在后面，二黑的爸給爸爸點燃了一支煙，兩個小紅點忽閃忽閃地往前移動，我跟到皂角樹下，直到兩個小紅點消失，我才往回走。

黎明前的夜晚格外漆黑，剛才跟著爸爸不覺得，現在突然一個人孤單地走，心里害怕起來。為了給自己壯膽，我唱起了兒歌：“我有一個好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好爸爸，好爸爸，我有一個好爸爸；做起飯哪響當當，響當當；洗起衣服嚓嚓嚓，嚓嚓嚓嚓；高興起來打哈哈哈哈，打哈哈……”到大門口，我拉上半掩的大門，輕聲走進正屋，徐徐把門閉上，插上門閂。盡管我的動作很小，不讓聲響驚動奶奶，但還是吵著了奶奶，“陽陽，我的陽陽，來，到奶奶這兒來。”奶奶點著了煤油燈，我走到奶奶的床邊，看到奶奶強裝出來的還淚痕片片的笑臉，我摸著奶奶的手說：“奶奶，我去做早飯去。”“還早哩，陽陽。來，在奶奶身邊偎一會兒。公雞再叫的時候，再起來。”

“嗯。”我鉆進奶奶的被窩，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四

我每天跟村西頭的二黑一起上學放學，上學前給奶奶打洗臉水，做好飯，把雞籠門打開，牽出大黃牛，栓在周圍青草旺盛的小樹上，才背上書包去學校。放學回來，先把大黃牛挪個青草多的位置，再趕緊回去寫作業，作業寫完，熬上稀飯，太陽也就快落山了，在夜幕還沒有完全落下來的時候，把大黃牛牽回來，關好牛圈的門，然后把雞趕進雞籠里，擋上門板。晚飯前，關好大門。雖說苦點累點，多次差點睡忘了，奶奶叫才醒過來，但每天村口老王叔說爸爸來電話了，爸爸都好，我和奶奶都覺得有個盼頭，累也就不算啥了。可有一天的意外，突然打破了我和奶奶的寧靜，那天我放學回來照例去給大黃牛換吃草的地方，可我一去，看到的只有一小截繩子，大黃牛不見了影子，再細看，不遠處的蓬蒿根部有個野蜂窩，十多只野蜂正在飛，我明白了，一向聽話的大黃牛為啥掙斷繩子的原因。早晨我上學走的時候，野蜂還沒有起床，所以我沒有發現蜂窩。

大黃牛是我們家唯一值錢的東西，爸爸說它可以賣1000多塊錢，它要是丟了，我們家得攢10年的雞蛋，才能換回那頭大黃牛。我越想越慌，一路跑回去，把書包放到奶奶床前，用水瓢喝了幾口水，就去山上找，山上有很多樹，我一邊找，一邊喊大黃，汗水揩濕了我的半個袖子，直到翻過一座山，才看到大黃的影子，我驚喜地喊：“大黃！大黃！”大黃聽到了我的叫聲，撒開蹄子跑到我的跟前，喘著氣用舌頭舔著我的手，那一刻，我抱著大黃的頭哭了。“大黃，你可不能丟，你丟了，奶奶看病就沒指望了。走，快跟我回去。”我牽著大黃，背著路上撿的一小捆柴草往回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許多蒿草比我個子還高，若不是有大黃跟我作伴，我真有點恐慌。

一路上，我心里暗暗祈禱，千萬不要遇到狼啊狐貍什么的。還好，我和大黃下山，眼看離家不遠了，估計再有二三里地就到了。可是，正當我慶幸的時候，突然發現前面不遠處有兩只泛著綠光的眼睛，它正在向我和大黃靠近，我聽奶奶說過，那是狼的眼睛。我嚇得頭發根一下子豎了起來，立馬站住了，大黃的反應十分強烈，前腳在地上刨土，鼻腔里發出了嗚嗚的喘氣聲，絲毫沒有逃跑的意思。我緊緊拽著牛繩，一時不知道咋辦，腦袋蒙蒙的一片空白，那只狼也停了下來，我們相距十來步遠，借著朦朧的月光，可以看到狼的輪廓。一時間，我和大黃跟狼對峙起來，大黃有堅硬的牛角，還噴著鼻息，狼不敢冒然進攻，過了一會兒，狼仰頭“喔———”地嗥叫起來，叫得我渾身發寒。我猜想，狼是不是在叫同伴過來幫忙，吃掉我們。萬一來一群狼，我和大黃就慘了，弄不好，我就成了狼群的嘴里菜了。越想越怕，我和大黃得趕緊脫身，咋樣才能脫身呢？可能是急中生智吧，我衣兜里恰好裝了一個做飯引火用的打火機，聽奶奶說過，狼都怕火光，我立馬掏出來點著了身上背的柴草，狼看到火光，嚇得趕緊溜走了。我拽了一下繩子，對大黃說：“大黃，趕緊跑。”在我跑步的引領下，大黃也跟著跑了起來。

終于，家就在眼前了，我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快到大門口時，聽見奶奶有氣無力的叫聲，“陽陽，陽陽”，我低頭一看，奶奶爬到門外的地上，身后有斑斑濕跡，我用打火機摁著一看，是奶奶身上磨出來的血，我大聲喊：“奶奶！奶奶！你咋啦？”

“陽陽，你沒有回來，奶奶擔心啊！奶奶爬出來，想接接你，給陽陽壯個膽。”

“奶奶！奶奶！”我大著聲嚎哭起來。也許是夜深人靜，我的哭聲很快驚動了二黑的媽，她叫了幾個留守的婦女，用我抱出來的被子，把奶奶抬到了床上，看到奶奶腿上胳膊上都磨破了皮，我用淡鹽水輕輕地擦洗，生怕發炎潰了膿。二黑的媽知道我和奶奶沒吃飯，趕忙從家里拿來四個饃饃……

五

姜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帶我們的語文課。前一天去山上找大黃，回來又給奶奶擦洗傷口，睡的時候快到十二點了。早晨要不是二黑叫我，我肯定會遲到。姜老師講著，我努力地聽，但眼皮一個勁地往下耷拉，我實在忍不住，就睡著了。下課了，同學們都去操場了，姜老師輕輕拍拍我的肩膀，問道：“朱陽陽，咋啦？咋那么乏？昨天晚上沒有睡覺嗎？”我立馬站起來，“姜老師，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實在太累了。”說著，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姜老師掏出紙，給我擦著眼淚說：“你不用怕，你實話實說，到底咋回事？”我一邊哭著，一邊說了找大黃，給奶奶擦傷口的經過，姜老師聽完，抓起我的手，看到我的手背上有劃傷，讓我脫了臟兮兮的校服，我脫了校服，兩條胳膊上滿是被荊棘劃破的傷口，姜老師心痛地說：“疼嗎？”我搖搖頭，姜老師說：“走，我帶你去衛生室上點藥。”

第二天是周六，不上學，我正在洗奶奶換下來的衣服和我的校服，聽到二黑在大門外叫我，我還沒走出院子，姜老師和校長就在二黑的帶領下，走了進來，我連忙行了一個少先隊禮，大聲說：“姜老師好！校長好！”

姜老師問：“朱陽陽，吃早飯沒有？”

“吃了。”

“你奶奶在家嗎？”

“在家。”

“走，帶我們看看去。”

“好。”我一邊走，一邊喊：“奶奶！姜老師和校長來看你了。”

“哦。”奶奶欠了欠身子，用胳膊支起身體半躺著，“謝謝你們了。”

姜老師把一塑料袋食品放到奶奶床跟前的紙箱子上，“奶奶好，這是校長給你買的東西。”

“謝謝校長。”

“奶奶，你身上還痛不？昨天陽陽把情況都給我說了，我給校長匯報后，校長說一定要來看看你。”

“謝謝校長。我一個殘廢老婆子，讓你們掛念，真是謝謝你們了。”

“陽陽真是好樣的，爸媽都打工去了，她一人挑起這個家，的確不容易。”

“是啊！孩子才6歲，做飯還沒有灶臺高，哦，陽陽，去燒點水給校長們喝。”

我到灶房燒水去了，不知道奶奶跟姜老師和校長說些啥，我把兩碗水端過去時，看到奶奶在抹眼淚，姜老師和校長也是淚眼淅瀝著。

姜老師和校長接過碗，校長說：“馬上入冬了，你們的窗子連塊玻璃都沒有，明天我安排學校的水電工過來，把你們家的門窗都修理一下，另外，我個人給你們200元，冬季添件棉衣。”

姜老師也從包里拿出二百塊錢，“這是我給奶奶和陽陽的，希望能給你們救點急。”

奶奶說：“使不得使不得，萬萬使不得。雖說我們過得寒酸點，但還有口飯吃。你們的錢也是辛辛苦苦掙來的，你們的心意我領了。錢不能要。”

奶奶再三推辭，校長還是把錢塞進了奶奶的手里。

送走了姜老師和校長，我心里別提有多溫暖了。我到村口老王叔小賣部里給爸爸打電話，電話響了好久，才聽到爸爸的聲音，“爸爸”，我叫了一聲，就哭了起來，爸爸嚇壞了，連忙問：“出啥事了？陽陽。”我說：“沒出事，剛才姜老師和校長來我們家了，還給了奶奶400塊錢，剛好可以給奶奶買藥。”

“好人，好人啊！替爸爸謝謝他們，你和奶奶都好嗎？”

“都好，有陽陽哩，爸爸不用掛牽。”

“那就好，爸爸不說了，免得浪費電話費，你給奶奶說，爸爸好著的，過年就回來了。啊？”

“嗯，我會給奶奶說的。”

自從姜老師來我們家之后，每逢節假日，都有同學來我們家幫忙，幫助打掃我們家的房子院子，幫助提水，幫助撿柴，我知道是姜老師動員、安排的。

老師和同學們真好！

六

上第二節課的時候，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姜老師拉亮燈，我們才能看清黑板上的字，下課鈴聲響了，我們蜂擁地跑出教室，奇怪地看著天，這老天爺的臉，咋說沉就沉下來了呢？有同學喊：“下雨了！”

是的，雨滴像撒豆子一樣撒在我們的身上，先是稀稀拉拉的，不一會兒，就密密麻麻地跟過篩子一樣，噼里啪啦地趕了過來，我們沖到屋檐下，地上蹦起了無數個水泡，接著，雨水小河般地順著房頂一個勁地流。我心里想到大黃，它會不會又掙斷繩子呢？它該不會亂跑吧，有了上次的教訓，聰明的大黃不會再犯錯誤吧？幸虧我沒有晾衣服晾被子，不然都淋濕了。十多只雞子不用我擔心，它們會張著膀子跑到屋檐下避雨的。上課鈴聲響了，我急忙走進教室里，思緒回到了語文課上。

放學了，老天爺還在撒野，很多家長拿著雨傘雨衣在教室外等候，看到他們，我想起了我的爸爸我的媽媽，他們要是在家，一定會跟這些同學的家長一樣，給我送雨具的。我正發愁咋回去，看到校長舉著傘從雨幕里走了過來，“朱陽陽，估計你沒有帶傘，你打我的傘回去吧。”

“謝謝校長，我不要，我用了你的傘，你回去咋辦？”我正在推辭的時候，二黑的媽牽著二黑走了過來，“校長您好！陽陽的雨傘我捎來了，你不用操心。”我接過二黑媽捎來的傘，心里熱乎乎的，連說了三聲“謝謝阿姨”。

平時放學的路上，太陽還有一竿子高，到處亮堂堂的。那天下雨，早早地天都黑了。我去牽大黃時，大黃渾身是雨水，“哞哞”地對我叫，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知道它在用叫聲感謝我，我用袖子揩掉它眼睛和臉上的雨水，它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的手癢癢的，潤潤的，很舒服。牽回去后，我擔心大黃被雨淋了會感冒，特意用破毛巾擦除它身上的水，抱了一捆干草鋪在一角，以便它臥在上面暖和一些。大黃的大眼睛緊緊地盯住我，當我離開牛欄摸摸它的鼻子時，它的眼睛流出了感激的淚水。大黃長大了，像一個懂事的少年，知道感恩了。

也許是大黃有預感，也許是我們家有一劫，第二天上學時，我照例去牽大黃出去吃草時，可連大黃的影子都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繩子我栓得牢牢的，大黃不可能掙脫，肯定是被盜賊偷了。我轉身走到奶奶床前，話到口邊吞回去了，我不能讓奶奶跟著嘔氣。另外，我心里不是很慌，按奶奶的說法，丟了東西不慌，說明還能找回來。

去學校的路上，我在想，咋樣找回大黃呢？

到校后，早讀剛剛開始，我立馬寫了個《尋牛啟事》。

叔叔或阿姨：

我叫朱陽陽，是歷山村小學的學生，媽媽離家出走了，爸爸在外打工，我奶奶有病起不了床，大黃是我一天一天養大的，它的右耳朵上有個白色的斑點，家里靠大黃長大后賣點錢，給奶奶看病。請牽走我牛的叔叔或阿姨，看到啟事后，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我的奶奶，還回我的大黃。我知道您也是不富裕的人，但人窮志不能短，我會記住你的大恩大德的。我的大黃認路，請您趕到村口，它自己會找到家的。謝謝啦！

朱陽陽

我剛寫完，姜老師走了過來，“朱陽陽，你寫啥呢？”我站起來，恭恭敬敬把紙條遞給姜老師，姜老師示意朗讀停下，對全班同學說：“朱陽陽家里牛丟了，我們一定要幫她找回來，有手機的請轉發到微信群和QQ群里，沒有手機的，抄寫朱陽陽寫的尋牛啟事，在附近村里，還有大街上張貼出去。”

很快，我尋牛的啟事，貼滿大街小巷，再加上許多好心人微信和QQ群的轉發，一時間在歷山村方圓幾十里的地界，傳得人人皆知。很多人罵偷牛賊壞良心，偷牛賊知道后，會不會有悔過之意呢？我多災多難的大黃，它會不會回來呀？

說實話，我心里很不安。雖說表面上假裝鎮靜，但實際上我很著急。大黃丟了，我咋跟奶奶說，咋跟爸爸交代呢？

每天早晨起床，每天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我的大黃回來沒有。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真有點望眼欲穿的感覺。一直等到第五天早晨，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想，如果今天再沒有大黃的音訊，我放學回來就給奶奶道出實情，我剛穿好衣服下地，突然聽到大門外大黃“哞哞”的叫聲，奶奶說：“陽陽，快去看看大黃，它一大早叫，是不是有啥事了？”我欣喜地答道：“哎——”顧不得提上鞋跟，便跑到大門外，看到大黃，我忍不住叫了聲：“大黃，你到哪里去了？”抱著大黃的頭就哭了起來。

七

學校快要期終考試了，每天的家庭作業越來越多，我越來越感到時間不夠用了。每天晚上做作業，都做得很晚才睡覺。早晨，都是奶奶叫幾遍才迷迷糊糊起床。冬季來了，天慢慢冷了，一雙小手經常凍得發疼。

一天體育課的時候，姜老師叫我，說有報社的記者要采訪，我好緊張。姜老師說：“不要緊張，你實事求是說說上次大黃丟失，過了幾天又被送回來的經過就行了。”

記者問得很細，我都一一做了回答，包括我家窮的情況。不幾天，報紙刊登了出來，還有我的照片。我拿回報紙給奶奶看，奶奶笑得合不攏嘴。

一個星期日中午，我跟平時一樣，正在做午飯，村長帶著幾個人走進我家，一個當官模樣的人拉著我的手，很親切地問：“你叫陽陽嗎？”我說：“是的。我的手很臟，不要把你的手弄臟了。”我用力抽回了手，村長說：“陽陽，這是黃省長，他看到你的事跡后，犧牲休息時間特意來看你。”我激動地說：“謝謝黃省長。”

“我看看你的手。”黃省長拉過我的手，摸著我滿手的老繭，表情有些沉重，他顫著聲音說：“你小小年紀，既要上學，還有照顧奶奶，還要種菜，真是不容易啊！”

我笑著說：“沒事，我習慣了。”

“城里像你這么大的孩子，父母還給穿衣服，上學都要送到學校門口，你這么小，做飯還要墊凳子，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

黃省長一行跟我說了會話，又到奶奶床前看望奶奶，奶奶感動得一雙手不停地作揖，黃省長拉著奶奶的手，溫和地說：“大娘不要客氣，我是全省人民的省長，來看看您老，是應該的。看到小陽陽滿手的老繭，我心里很難過，我這個省長沒有當好，精準扶貧沒有到位，這是我的失職啊！”

稍后，黃省長接著說，“大娘，這是省上給您家的救濟款，您拿著。”我看著好厚一沓子，足有兩千塊，奶奶推辭了一下，接過錢，又是不停地作揖，“謝謝省長，謝謝省長惦記我這個老婆子。”省長從自己衣兜里掏出一沓錢，“大娘，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天冷了，讓村里幫忙買些過冬的棉衣、被褥，把門窗糊一下，過一個不冷的冬天。”隨行的幾個人都學黃省長，都從自己腰包里掏錢給奶奶，奶奶流著淚說：“謝謝你們，這么多錢，夠我用半輩子了。”

黃省長說：“大娘啊！省上已經定下了扶貧決心，在扶貧這條路上沒有終點，省上一定不會讓一個困難戶掉隊的……”

黃省長走后不幾天，鄉上來人幫忙我家里修門窗，處理房頂，還給我們送來了幾床被子，我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