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倩
陳群洲的語言質樸、自然,簡潔、純美,帶有強烈的個人標識。組詩中常常出現的地理方位即是其中一個特質,也許就是諸如衡山、汨羅江和白云寺、菩薩涯等山水宗教的洗禮,使得他延續了自己的詩歌創作。
“這么多年,我慶幸自己堅持了下來
依舊頑強地用詩歌抵抗生活。一起上路的
不少的人,早已跟命運握手言和了”
正如詩人所說,他是在一個個日常中與詩歌并行,這種長期的抗爭,必然會帶著現實生活的影子,而久經積累的經驗卻并未消磨他對自然風致的敏感度,反而更好地幫助了他實現在自然與人世的對照及轉化間的調度。這種調度,尤其體現在陳群洲對詩歌修辭手法的靈活運用上。看似直抒胸臆的語言下,是詩人對日常現象的思辨與反常規描繪,對比、反諷、擬人、多重比喻等修辭的綜合運用寫就了一種獨具魅力的張力詩學。
比喻是詩歌修辭格中最基礎也最常見的一種,這種以甲物比乙物、化抽象為具象的手法在陳群洲的詩歌中稱得上物盡其用:明喻、暗喻、換喻俱在其中。
“在多年后可能被挖出來的煤里
會有拆也拆不開的13小塊
每一塊,都亮著兩盞小小的燈。小小的燈
黑里有白。仿佛,從來沒有熄滅的火焰”
這里的“燈”和“火焰”都是明喻,且一個明喻嵌套著另一個明喻。一塊塊煤炭的孔形如兩盞小燈,煤炭的孔隙就是燈源,本應成碎末的煤炭在多年以后儼然依舊閃動著光芒。本來像煤炭這樣司空見慣的物什不會有多少人注意到,更何況是在經歷了一場礦難后,更何況是從遭遇不幸的當下描繪多年后煤炭的模樣,而作者卻異乎常人地脫離了迷茫、悲傷、憤慨,為我們描摹了多年后煤炭點點不滅的燈光和火焰。這里的比喻傳達的是詩人對于日常事物心細如發的觀察力和獨具特色的塑造力,以及詩人對于礦難過后這座城市必將重獲新生的信心、對人們生命力的確信和歷盡千帆的達 觀。
其實,相較于明喻,在陳群洲的詩歌里更為常見的比喻手法是隱喻。隱喻是本體和喻體同時出現卻不見喻底的一種表現手法,常用來通過一個已知事物理解另一個事物。隱喻按新鮮程度和使用頻率可分為:新鮮隱喻、一般隱喻和死隱喻。陳群洲的詩歌更多的是隱喻的陌生化,也即新鮮隱喻,比如:
蕓蕓眾生來過高處。李一平,張紫薇
人世間這些細若塵埃的名字
曾經地久天長,共過愛的生死
這存于春天的另一場風暴,大于世俗跟閃電
將人世間的愛情比作春天的另一場風暴,既呼應了前面“春天 還有更多綻放的方式。驚雷起自內心”,又將曾經的地久天長與自然中的風暴等同,甚至大過世俗和閃電。詩人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世間愛情的轟轟烈烈,那一個個名字的主人在高處山盟海誓的場景立即浮現眼前。而風暴和閃電是亙古不變又轉瞬即逝的,愛情何嘗不是如此呢?將瞬間與永恒、渺小與宏大、感情與自然融于一體,是超驗的、別具一格的體驗。
同時,這一段中“人世間這些細若塵埃的名字 曾經地久天長,共過愛的生死”使用了換喻的修辭手法,以名字代其人。如果說隱喻注重的是相似原則,換喻注重的則是相關原則。以《石頭垅的經歷讓母親一生談虎色變》為例:
晚年的她記憶基本清零,可只要看到老虎
哪怕是在電視里,她都會一陣尖叫,落荒 而逃
這里的本體沒有出現過,本體和喻體是不相類似但有著某種相關性的。石頭垅的經歷正是從前在石頭垅生活過的母親親眼見父母被批斗被羞辱的經歷,而老虎在她的晚年生活中也替代了時光長河中曾經坎坷辛酸的苦難,成為了一種攻擊與傷害的代碼。這種以事物的明顯標志代替事物本身的修辭格突出的是語言的委婉和日常生活的不可或缺性。詩人并沒有直截了當表現那段歲月的殘忍,也正是在電視里看到老虎都會落荒而逃的反應,才更顯示出被傷害經歷的強大余震和被傷害者的無盡苦楚。石頭垅和老虎不再是我們從前先驗性的形象,變得超自然而超脫于現實。
所謂畸聯,就是超出常態的畸形組合,是一種特定語境下語詞間的關系搭配。而這種用自由聯想、潛意識、錯幻覺等手法實現的修辭格想要改變語詞世界中被規劃好的秩序,就必然會導致關系的變異和轉化。在《九觀橋記》中,“一片落葉裝滿無限可能的老氣橫秋”是有限和無限之間的畸聯,有限的落葉成為了無限的老氣橫秋氣質的容器,一片落葉被無盡地擴大化了。在《喀拉拉母象之死》中,“4 天之后,大象在湍急的河水中站成一尊 雕像 它的肚子里,有尚未出生的一尊小小雕像”是瞬時-永恒之間的畸聯,母象死了,在湍急的河流中非但沒有倒下,反而連帶著體內的小象化作了兩尊雕塑,母象似乎被給予了一種魔力,瞬時的死亡被幻化成了永恒的祭奠,無法瞑目。而更為典型的畸聯則體現在《汨羅江,一條河流的國葬》一詩中:
此刻,一條時光的河流被打開
還有它的深邃。廟堂在遠方斗著蟋蟀
長袖舞動笙簫。只有艾葉、菖蒲跟自己的
苦難
抱在一起,寫營養不良的戰國春秋
此處的畸聯是復雜的,多種模式交織的。既有具體-抽象、原因-結果的畸聯,又有被動-主動的畸聯和遠近畸聯,隨之而來的是時間與空間、歷史與現實的轉化,以及主體與客體、運動與靜止的倒置。一條時光的河流被打開,既是詩歌源頭的上溯,也是詩人在故地想望故國與歷史,河流變成了載滿了歷史的時間長河,實現了時空的交匯。廟堂如何能斗得動蟋蟀呢?蟋蟀的運動在廟堂是另一種意義的靜止,廟堂成為了運動的主體。將艾葉、菖蒲與戰國春秋的敘寫聯系起來,則是遠與近、歷史與現實的錯位,似乎這“營養不良的戰國春秋”是由于低下的艾葉菖蒲的苦難敘寫才如此青黃不接、乏善可陳。種種的自然表征在詩人這里異化了,通過詩人強烈的主觀投射實現的現實與奇異聯想的同一性,構成了帶有某種荒謬性而與常規不相容的張力空間。自然不再是無害的無意識的,反而成為了一切矛盾與張力的主體。
如蘇格拉底所說“未經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陳群洲的詩即充分展示出了詩人對生活的思考和現實擔當。對比和反諷修辭手法的運用將詩人與現實生活拉開一段距離,在人與自然的錯位中主要承擔了詩歌的思辨功能。“離塵世愈遠,離天空愈近。”一句即為組詩奠定了對于塵世與自然的態度的一個總基調。
有人給它喂了一只菠蘿。它很感激
它不知道接下來有一聲巨響
菠蘿里有烈性炸藥,人間有太多的陷阱與陰謀
它不會再相信這個世界了,包括同類的友善
母象從沒想過人類喂給他的菠蘿中暗含毒藥,滿懷感激的結果卻是中計身死。看似甜美實則有著烈性炸藥的菠蘿遞給餓壞了的大象,更顯現出人類的計謀之刻毒和人心之叵測。“葬禮在它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地方”,多么諷刺。從感激到不相信,既是反諷,又是大象前后心境對比與轉變。大象生前吃到食物時的感激與人類設計陷阱時的險惡用心形成了鮮明對比,自然本不復雜也無危險意識,人類的一己私欲卻讓生活其中無辜可憐的動物殉葬。這是詩人的對當下人類無限追求經濟利益的反思與痛心。
偶爾聽說那里正風行一道美味,食之者甚眾
而舌尖上的誘惑竟然來自那些可愛的鴨子
血腥里帶著莫名其妙的香
那些可愛的鴨子從前的境況是“它們成雙成對風花雪月,肆無忌憚它們,不知道塵世有悲歡離合,寒流里暗藏殺機不知道地獄跟天堂只有一步之遙”,這是對詩人以自己的意志力對鴨子命運的預告,同時又是前后命運反差的對比,“可愛”“肆無忌憚”與“血腥”形成了強烈的反諷。而詩人賦予這血腥以香氣則給人帶來一種驚異、不適與錯愕交織的反感,這是鴨子命運的錯位,也是人的不正常感知的錯位,自然的遭破壞與人的異化之間的撕扯構成了詩歌的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