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典化過程中,刑法立法模式(刑法的結構)問題特別值得關注。
總體而言,刑法立法模式有兩種:多元立法模式(即將刑法分為普通刑法、單行刑法、附屬刑法三類)、統一立法模式(即制定統一的刑法典)。
張明楷教授最近對統一刑法典模式提出質疑,認為應當采用多元立法模式,其主要理由是統一刑法典立法模式肢解了刑法規范,不利于刑法適用。但是,這兩個理由都是有疑問的。任何刑法規范都由禁止(命令)規范和制裁規范兩部分組成,多元立法模式確實是將禁止(命令)規范、制裁規范均規定在行政法中,但也并非一體規定,通常是在許可、禁止某類行為部分就相關舉止進行規定,再在法律責任部分“有選擇地”設置包含刑罰處罰在內的懲處措施,二者也可以說是割裂和肢解的。統一刑法典從形式上是將禁止(命令)規范規定在行政法中,將處罰問題規定在刑法中,但其與行政刑法立法模式的差異可以說僅為形式上的,即把關于行為指引的規定置于何處的問題,只要在適用上參考有關行政法的規定,對于行政犯的處罰就與多元刑法立法模式沒有實質差異。
至于就統一刑法典對刑法規范的肢解導致行刑銜接相當困難,不利于刑法規范的適用這一點而言,其并未擊中要害。行刑銜接確實困難,但其與相關犯罪被規定在刑法典還是行政法中關聯性很弱,而是由行政違法和刑事犯罪之間的復雜關系所決定的,一方面,行政犯和自然犯的競合關系對于行刑銜接帶來諸多困難;另一方面,法秩序統一性原理之下,理論上對于行政犯違法性判斷采取一元論、相對論與多元論也會影響行政犯的認定和處罰,即便采用多元立法模式,把所有行政犯都規定在行政法中,行刑銜接的難題也絲毫不會降低。
從實現妥當處罰的角度、滿足司法實務需要、刑法與行政違法分立的立法格局、我國社會治理和法律文化傳統使統一刑法典被賦予特殊使命等角度看,我國宜繼續堅持統一刑法典的立法模式,統一刑法典是我國重要的一項法律制度,是在長期立法實踐中總結經驗逐步摸索出來的,有其現實意義,也符合中國國情。
刑法典的本意是要對該領域的法律規范盡量全面、統一作出規定。但是,從各國立法實踐來看,法典難以絕對實現那一目標。法典的弱點是不太適應現代社會的復雜變化,可能阻礙法律問題的解決,法律修訂數量大而且很頻繁的傾向也很明顯。
因此,刑法典的編纂要妥善處理穩定性與變動性的關系,盡可能兼顧規范集成和問題解決兩大目標。未來基于法典編纂的理念全面修訂刑法典之后,并不排斥通過修正案立法;此外,也還需要制定單行刑法。
單行刑法與附屬刑法確實有著諸多優點,如靈活、及時、專業性強等,但根據對立統一辯證法,缺點常與優點并存。這些優點能否彌補修正案的不足,優勢與劣勢如何衡量,值得仔細斟酌與探討。
一方面,1997年刑法典頒行之后至今,我國只通過了一部單行刑法,單行刑法已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單行刑法與刑法典同屬刑法規范,過于頻繁地制定、頒行單行刑法,會破壞刑法整體的穩定性,尤其在風險社會中,刑法以對抗風險為己任,保護觸角由法益侵害階段前移至危險形成階段,若不能準確把握犯罪化的“度”,單行刑法的靈活性就會掩蓋被濫用的可能,易淪為象征性刑法。同時,單行刑法與刑法典在“特別法優于普通法”原則的適用、規定的罪名與法定刑等方面不易協調。在脫離刑法典之后,單行刑法容易自行其是而“因例生例”,損害了刑法典的權威,導致刑法典“空心化”。
另一方面,目前我國所謂的附屬刑法只有宣示性的規定,而沒有具體罪狀與法定刑。附屬刑法的確存在一些優點,但同時附屬刑法與刑法典之間的銜接、附屬刑法立法分散,輻射面較窄,不便于公眾知法、守法等方面存在問題,附屬刑法規范淹沒在非刑事法律中,起不到刑事法治的教育作用,何況依照非刑事法律的條文來定罪量刑,也不符合中國幾千年來形成的犯罪是“觸犯刑律”的歷史傳統。
理想主義法典觀主張,法典必須像《羅馬法大全》那樣完整,否則就不如沒有法典。但理想主義法典觀,也是邊沁的法典觀,雖然可謂理想,但也可謂幻想。
在當今復雜多變的社會,不可能由一部法典規定全部法律內容。現在所稱的法典,只能是部門法意義上的法典,即使按部門法從事法典編纂,一部法典也不可能包括該部門法的全部內容。
就刑法典而言,有一些刑法規范應當規定在單行刑法或者附屬刑法之中,有一些刑法規范(尤其是允許規范與豁免規范)的內容不可能在刑法典中作出完整規定,因而各國普遍承認超法規的正當化事由與超法規的責任阻卻事由。
從1999年開始,我國走上了刑法典單軌立法模式的道路,這為當今世界主要國家所獨有。這種刑法典單軌模式也被稱為統一刑法典模式或單一刑法典模式,刑法典幾乎成為刑法規范的總和。這雖然是事實(實然),但并不意味著刑法典必須是刑法規范的總和(應然)。
換言之,刑法典不應當是刑法規范的總和。一方面,刑法典之外完全可以存在包括單行刑法(狹義特別刑法)與附屬刑法在內的特別刑法(多元立法模式);應倡導刑法立法的分散性,刑法典是中心(樹干),既可以且應當在刑法典之外制定單行刑法,也可以且應當在行政法、經濟法等法律中直接規定具體犯罪的構成要件與法定刑(附屬刑法),單行刑法屬于刑法但不是刑法典。單行刑法與附屬刑法規定變易性較大的行政犯,而刑法典主要規定自然犯。另一方面,立法機關必須妥善處理好刑法典與特別刑法的關系。刑法典總則的規定適用于單行刑法與附屬刑法,多元立法模式只是將規定具體的罪刑規范分散在刑法典分則、單行刑法與附屬刑法中,按照特別刑法優于普通刑法的原則予以適用,可以使刑法的適用協調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