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讀完《尋找父親》,我心情有點沉重,甚至有點擔心。作為一個多年的寫作者,我自然不會把小說當成個體生活的真實,卻也知道它具有更高的概括性。許偉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在小說的結尾處,作者寫到“等他抽完兩根煙的時候,他的心中已經有了主意”。到底什么樣的主意?作者沒有說明,他留下了一個具有強烈傾向性的懸念,我們談談這個問題。
假設一:許偉拿定主意要在老家建房。這當然非常冒險,在老家建房固然能夠滿足許偉內心的需求——完成父親的心愿。等待他的卻是一個非常不美妙的結局,他的家庭將分崩離析,他日常的生活將被打碎。
假設二:許偉拿定主意在城里買一套大房子。這可能是最穩妥,也最具現實意義的解決方案。雖然他在內心會覺得對父母有虧欠,卻能夠維護他目前來之不易的生活。妻子將回到他的身邊,女兒也健康快樂地長大。
在這二選一的矛盾之中,不可能有完美的選擇,要獲得精神的安寧,就不得不接受現實生活的一地雞毛。這很殘忍。從故事脈絡分析,讀者隱隱會覺察,作者傾向于讓許偉回家建房。這意味著在作者看來,突破精神的困境遠比安逸的現實生活重要得多。果真如此?我看未必。肉身不安,靈魂何以棲息?為了讓沒有昭告天下的選擇獲得合理性,作者非常努力了。他寫了許偉成長的艱難,父親遭受的嘲笑,正是這嘲笑播下了許偉要回家建房的種子。回家建房不僅是對父親的交代,也是對童年創傷的撫慰。在這里,完成父親的心愿,其實更緊要的是對自我精神的修復。為了讓許偉的選擇變得更艱難一些,作者又讓許偉和妻子拉開距離,他們的出身和物質條件都不對等,而妻子對他不嫌不棄。甚至,岳父岳母對許偉也非常疼惜。這樣一來,就將許偉陷入了不義之地。兩邊都是親人,這可如何是好。
這當然不是許偉個人的困境,他至少代表了一類人的艱難決策。我去過一些鄉村,見過不少空無一人的樓房。這些樓房因何而建?原因紛繁復雜,但其中一定有不少“許偉”。從貧困鄉下進入城市,獲得穩定的生活,這對很多鄉下孩子來說都是一條崎嶇之路。他們珍惜來之不易的城市生活,而鄉下那條血脈之鏈,又時時將他們緊鎖,讓他們不得安寧。如果要尋求解決之道,不外乎努力掙錢,有足夠的錢,城里鄉下兩不誤。這多么難。說到這里,我們討論的其實不是文學問題,而是具體的社會學問題。作者將小說的關注點放在這里,顯然是因為他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并試著作出一個解答。結尾虛晃一槍,可能也是因為作者意識到這個問題并不好回答。懸念,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沒有完美的答案。
吳劍華在生活中是一個低調,沉穩的人。他寫作多年,出版過多部長篇小說和小說集。讓人意外的是他多數的作品并沒有發表,而是默默地躺在電腦里,像被遺棄的孤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疼惜他們。我多次煽動他,讓他投稿,甚至對他說“一個作家寫出了作品,就應該讓人看到。如果寫了,卻不讓人看到,這至少是自私的,對作品也非常不公平。”他點頭,卻不照做。他生怕他送出去的那些“孩子”因為長得不夠好,而被人輕視。這無疑是多余的擔心,世上哪有完美的作品。
一個作家的成長,必然伴隨著一些問題,這不可怕。吳劍華的小說寫得樸素,他就像一個誠實的磚瓦匠,用心壘著一磚一瓦,絕不偷工減料,絕無花俏的虛招子。這讓他的小說變得結實,具有穩固的基礎。這是優點,卻也讓他的小說略顯笨拙。我不能說這是大巧若拙,他在小說技術上還可以表現得更出色一些。我一向以為,即使寫一個極具現實感的小說,也應該留下一點通透之處,不要寫得過于密實,寫得太滿。那一點通透處,不光是給讀者一點思考回旋的空間,也讓小說文本更具形式感。
同在一城,我讀過吳劍華很多小說。他對文學的真誠和熱愛,讓我相當敬佩。我確實很少見到如此投入,又無所求的寫作者。從《尋找父親》這個小說的語言中,讀者不難發現,它有北方腔,絕無南方氣。這和吳劍華的現實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差異,他身在南方已有十多年,心里卻依然保留了整個北方。沃爾科特有句名言“要改變你的語言,先得改變你的生活。”吳劍華的生活改變了,語言堅守己見。好壞暫且不論,我只是在猜想,如果吳劍華變得更開闊一些,他是不是就同時擁有了南方和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