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

西樓

《明朝那些事兒》第214頁第二十章《建文帝的憂慮》。

老爺子在這一頁的書縫里夾了張淺黃色書簽，這是他生前讀的最后一頁書。那天半夜，因突發腦出血，老爺子被緊急送往了醫院。

老爺子是我丈夫的父親。河南人管父親叫“大”，廣東人稱丈夫的父親為“家公”，我既不是河南人也不是廣東人，兩個都叫不習慣。我喜歡叫他“老爺子”，是尊稱，也是昵稱。

他實在是個可敬又可愛的老頭兒。

一

我“大男孩”丈夫仿佛在一天之內成熟長大了，相貌也蒼老了至少十歲。夜里，全家人都睡了，他獨自坐在漆黑的客廳里，低著頭，長久地沉默著。我走過去安慰他，他終于哭出了聲來。

他是老爺子年近五十歲才誕下的第七個孩子，和前面六個兄弟姐妹的年齡相距很大。隨著兄弟姐妹們相繼成家或赴外地求學，破敗不堪的泥瓦房子里，只剩下他和年邁的父母親相依為命。15歲那年，母親因病撒手人寰。余下的歲月里，是蒼老的父親用驚人的意志和體魄為他撐起了生命的天空，從苦澀灰暗直至風清月朗。

誠然，這世間不乏偉大的父親，唯獨對老爺子，我格外多些敬重和感恩。

一次，我和丈夫外出散步，經過一個工地。他指著高樓上揮汗如雨的建筑工人，無限感慨道：“我高考了三年才考上大學，如果不是老爺子的堅持，我肯定放棄了，然后我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望著街上走過的美女流口水，而你，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正眼看我一眼。”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反駁，他說的是事實。從某種意義來說，老爺子不僅改變了兒子的命運，也冥冥中決定了我的人生。

而更具戲劇性的是，這個原本只能做建筑工人的晚子成了天之驕子和青年才俊之后，居然不按套路出牌，愛上了一個離異帶孩子的女人，九頭牛拉不回來的要和這女人結婚。家族里炸開了鍋，兄弟姐妹們決定瞞著老爺子，怕他年事已高，受不住這個打擊。

紙終究包不住火。得知此事后，老爺子竟哈哈大笑起來，說：“人家要結婚，與你們何干？你們這是生哪門子氣？”

“離過婚也不打緊，問題是還帶著一個孩子呀。”眾人憂心忡忡，再次強調。

老爺子更樂了：“我平白無故多了一個孫女，這難道不是好事情嗎？”

這個只讀過幾年高小的農村老人著實令人刮目相看。如此胸襟和境界，怕是許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城市人都望塵莫及。從此，我認定——我不是嫁入了寒門，而是嫁入了“豪門”，真正意義上的豪門。

而如今，這個偉大而傳奇的豪門掌舵人就要離開我們了。

二

有一天我老了，快不行了，別在我神志不清、毫無意義的軀殼上插滿管子，讓老子死得痛快點吧！

你是否也和我一樣信誓旦旦地跟自己的孩子說過此類的豪言壯語？其實，我們可能都低估了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面對至親的離去，大多數人并沒有那么理性和堅強。

年過九旬的老爺子就是在我們的堅持下做了兩次開顱手術，然后渾身插滿了管子，人事不省地躺在ICU重癥監護室里。每天，我們都隔著玻璃眼巴巴地望著他，希望這個一輩子不信鬼神不信命的老頭能再締造一次傳奇。畢竟他曾經在皇協軍的槍眼下僥幸脫逃，他捱過了那么多的動亂和饑荒。畢竟他有著超乎尋常的強健體魄，80歲時一口氣征服了華山五個山峰，90歲了還能在草地上打滾逗小孫子開心；他還是一個穿上新衣服就高興得手舞足蹈的老小孩；他讀張愛玲小說，研究霍金的《時間簡史》，對宇宙太空和未知的知識領域充滿了旺盛的探索欲。畢竟，這次的腦出血來得那么的突然，讓人毫無心理準備。

“如果他真的走了，我的前半生就真正的結束了。”這是丈夫在那身心備受煎熬的十一天里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三

老爺子天資聰穎，相貌堂堂，即使被命運遺落在華北平原的茫茫麥子堆中，也像稀有礦石一樣閃著與眾不同的光芒。在他漫長而坎坷的一生中，曾有多次從軍和從政機會，但淡泊名利的他志不在于此。他愛讀書，讀《資治通鑒》《東周列國志》《桃花扇》；他擅養花，小院子里的鮮花四季繽紛，種出來的月季常有碗口那么大，以至于半夜引來偷花賊。即便是用來養家糊口的養殖和種菜，老爺子的業績水平也絲毫不亞于一個農業專家。在那個豫北平原的小鎮里，聰穎好學的老爺子把自己活成了方圓百里無人不知曉的傳奇人物。

“十八斤的蘿卜啊！天知道他是怎么種出來的！”每次喝蘿卜湯的時候，丈夫總是一邊驚嘆一邊比劃著，對老父親充滿了崇拜和懷念。

歸根到底，老爺子終其一生不過是個普通的農民，卻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過得色彩鮮明、波瀾壯闊。縱使生活有再多的苦難和困厄，他也能從落雪的臘梅和迎風的杜鵑花里尋找到生命的體面和尊嚴，在對浩瀚星空和歷史煙云的仰望中重拾生活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來說，他又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民。我時常想，如果人真有前世，老爺子的前世可能是王維或蘇東坡。

這些年來，心懷天下、放眼宇宙的老爺子跟著兒子登泰山、游東海，上北京、下香港，終于在書本之外親眼目睹了山之巍峨、海之廣大。在漓江的竹筏上，老爺子悠閑自得地蹺著二郎腿說這輩子知足了，死也無憾了。在泰山之巔，他也這么說。在繁華的維多利亞港，他還是這么說。

老爺子，世界多么大啊，遠遠不止這些呢。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還想帶你去遨游太空，幫助你一起去尋找外星人的蹤跡。

你常說，和永恒的宇宙相比，人類的生生滅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而今，我們愿意相信，求知若渴的你已經抵達遙遠的外太空，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并且化身成一顆璀璨溫暖的星星得意又慈愛地注視著我們。

外太空是什么樣的？老爺子，你和外星人遇見了嗎？

四

老爺子，名姚文軒，1927年5月24日出生于河南省西平縣五溝營鎮。2018年1月13日病逝于廣東省中山市，享年9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