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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給我們的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稿,今天讀了韓永明的這篇大作,百感交集,胸中積壓多年的話像洪水一樣洶涌起來,只有一泄而出,方能疏解。
這部小說講述的故事并不驚天動地,甚至有些“陳舊”,無非在城市工作的兒子,回鄉探視病母,并為她料理后事的前前后后。接到急電往回趕,老人先行亡故,然后按照鄉村習俗,準備棺槨,通知親朋,設靈堂,請道士,辦白席,念經,守靈,抬棺,出殯,諸如此類的一系列情節。故事并不復雜,也不陌生,卻寫出了異乎尋常的思想沖擊力,讀得我心潮澎湃,難以平靜。我認為,該作擊中了我的軟肋,那就是多年來困擾我的鄉村養老送終問題。我必須承認,小說引起了我的強烈共鳴。善后送終這件事,在城市或許會好一點,子女多在老人身邊,醫療條件方便,老人去逝后,以火化為核心的殯葬程序相對簡單,不那么愁人。但對于那些講究土葬的鄉村農民來說,送終就是一件大事。特別是近幾十年來,隨著打工潮興起,農村青壯勞動力外流,鄉村殯葬中的抬棺難、送終難問題,困擾著許多農民家庭。死不起成為一個突出問題。
韓永明這部作品探討的,正是死不起的問題。小說中我為老母送終,遇到了一系列困難。最大困難就是找不到幫忙抬棺的人。盡管有兄弟姐妹多人,但各有各的情況,各有各的難處。或身體不好不能當事,或孩子上學需要人照料,或家庭貧困無錢資助,或人品不佳無人幫扶。結果可想而知,兩個老人養育的一大堆子女,到頭來都幫不上忙,重擔只能落到在城里工作、手頭還算寬裕的教授許子由身上。按說,許子由好歹也算有工作的體面人,花錢辦事也沒那么難,沒想到現實絕非如此簡單。平常小事找個把人不是問題,但到了辦白事的節骨眼上,處處都是坑,處處都是障。小說緊緊圍繞抬棺找人這一核心情節展開敘述,將城里教授所遭遇的種種意外和挫折逐一呈現。別小看找十幾個人花幾個小時出點力氣,就是這樣一樁看似簡單的事,最終也辦不成。許子由愛賭博的弟弟靠不住,平常管事的村干部鑒于紀律不能出面,長于辦白事的二姐夫江元成只認錢不認人,大發喪葬公司的老板周勇又和自家有矛盾,緣于這些,開始的種種可能性最后都變成了不可能。花錢找抬棺自己辦喪事的想法,被證明純屬一廂情愿,終告失敗。這樣的故事,若不是身在鄉村親身經歷的人,都不敢相信是真的。然而,它恰恰是真實的,我在我們的故鄉常常見到這樣的情形,因此很有感觸。小說以此核心情節,渲染了鄉村存在的死不起現象,并非向壁虛構,而是屬于典型的現實主義筆法,且呈現了現實主義敘事的藝術力量。
花錢找不到抬棺人,人死了送不出門,對于農民來說,是一件相當棘手的事情。表面上看,是由于農村勞動力不足,實際上是市場意識形態籠罩一切、金錢至上腐蝕人心的必然結果。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人,在一切事務上都成了金錢的奴隸。人徹底喪失了孝道與良心。殘酷的現實邏輯既荒誕不經、匪夷所思,又堅不可摧、無法回避,即使是知書懂禮生活殷實的大學教授,在堅硬的現實面前也不得不敗下陣來。許子由最終不得不背棄父親的莊嚴囑托,悖逆兒子的孝心,在市場面前投降。于此,小說的思想批判力度得以彰顯。
小說對鄉村的死不起現象提出了嚴厲的歷史之問:
爹點頭說,是的,人活了一生,走,離世,后人丟幾個錢,萬事大吉,這還在把人當人看嗎?鄭老師說還真有這么一點。爹又說,我總覺得那樣太草率了,就像處理一個麻煩似的。鄭老師說,還真是這樣。
喪禮,爹的聲音大起來,從第一件事報喪開始,那就是在行教化。喪歌唱的是什么?懷胎之難,養育之艱。道士念經,經書里講的什么?行善積德,廣濟眾生。再者,人人都是父母養育,父母謝世,這也是檢驗你做人的時候。你堂堂正正做人,行為端正、行善積德,孝親友鄰,辦葬禮時便自然有人來幫你、送你,否則你就得不到幫助。這是不是讓人多了一份敬畏?
鄭老師說,是啊,我就聽說過不少“整孝子”的故事。
爹望著鄭老師點頭,教化是什么?教是講道理,化是潛移默化。這就是化啊。公司辦喪禮?那不過就是把人埋下土,還有什么教化可言?
人活了一生,走,離世,后人丟幾個錢,不把人當人看,而是當成處理一件麻煩;喪歌唱的不是懷胎之難,養育之恩,而是“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之類的流行歌曲;喪宴成了吃酒打牌的宴席;辦葬禮時人來,不為情誼,而為掙錢。如此痛心的事,絕非作者編造,恐有原形。我相信,也非個別現象。當你碰到這樣的葬禮,作何感想?情何以堪?何以面對列祖列宗?我們不講究三綱五常,但對父母的養育之恩,難道就報以如此的價值交換?
可以說,小說中爹與大發喪葬公司老板周勇的對立,是小說的文眼,是思想核心所在,也是其價值所在。小說正是通過這一對立,來反映當代中國鄉村的歷史困境和社會癥結。喪葬公司認為送終掙錢,你情我愿,你花錢我服務,符合市場規則,無可厚非。按周勇的說法,他公司的服務專業守信,技術過硬,不耽誤事,理當得到村民承認。而在爹看來,恰恰是在人死了,離開時,需要親友發自內心的相送,而非雇人辦事的市場交換。花錢送葬的邏輯恰恰損害了人的尊嚴,把葬禮包含的道德教化降低為市場買賣,這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也是他囑咐兒子不找公司送葬的根本原因。
小說借“爹”之口,提出了一個古老而又全新的觀點,那就是孟子所言“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我不能確定作者完全贊同這一觀點,但我敢斷定,作者至少是贊同后一半觀點的。無論養生是否大事,但送死絕對是一件大事。這個帶有儒家傳統的論斷所包含的意義和感情相當深沉。我本人也是在我父母的喪葬事宜上才對此有切身的體會。換句話說,對于有些沒有親身經歷的人來講,這樣古老而嚴肅的告誡多少會有些費解。不管怎么說,死作為人生的終結,送葬作為一個人告別世界的方式,所凝聚的情感含量和文化訴求,絕非其他事情可比,在這個意義上,送終和養老作為一個人的老年境遇,其份量之重可見一斑。飽讀詩書的爹將它看成人生大事,也就不足為奇。可見,爹對喪葬公司的否定,不只是一個農民個人的經驗選擇,還是以傳統批判現代的理論反思,是以人道主義的喪葬觀來反思資本主義喪葬觀。這一文化批判的視角無疑正是小說的文化視角,透射著思想力度。我們看到,小說援引的依據并非什么“先進的”西方理論,而是陳舊的、甚至過時的儒家觀念,但正是這兩千年前的觀念,卻點到了現時代鄉村養老送終問題的病灶,觸動了那些面臨養老難題的人的心病。鄉下進城人,生不能贍養父母,死不能靈前盡孝。在此意義上,這部小說提出的是真問題,投入的是真感情。它是人口流動時代、高速城市化時代,遠離父母的焦慮的生動再現。爹最后的以死明志,將小說推至高潮,強化了小說的批判力度,取得了少見的悲劇性效果。
小說在敘述上主次分明。圍繞爹和周勇的核心沖突,還組織了哥哥與賭博弟弟的矛盾,姐夫與我和弟弟的矛盾,兄弟姐妹關于贍養老人、房產處理的矛盾。老人尸骨未寒,子女就開始討論瓜分財產,這些情節將現代農民被資本高度異化的、極度扭曲的現狀呈現出來,增強了小說的現實感,豐富了小說的思想主題,將“死不起”的主題連綴拓展為更普遍的養老送終的全流程主題,也就是老齡化社會的共性問題。幾個兄弟姐妹的言行思想,表現得活靈活現,如在眼前。
小說情感上的節制、語言上的精煉也值得稱道。應當說這部小說涉及情感相當激烈,比如,在大事關頭,無人相助,兄弟親朋之間還討價還價,令人氣憤,公司和老人之間的觀念嚴重對立,不可調和。而在敘述上卻相當冷靜,哥哥從頭至尾都沒有大動干戈,父親也沒有聲嘶力竭,兩個人都表現得文質彬彬,溫柔敦厚。在語言上,不鋪張,少渲染,自始至終,平實細密。人物對話出于本色,有幾處令我印象深刻。如寫精于算計又長于逢場作戲的江元成前來吊孝的一段話,很能表明作者的語言成色:
他起身拉起許子由,然后走到爹面前,又跪下來,說自己被一頭豬一條牛絆住了,來晚了。起來,又給許子由說,人站得恭恭敬敬的。許子由說,知道知道,二姐都說了。心里卻咕了一句:真會演戲,沒進好萊塢真是屈才了。
總之,這是今年不可多得的一部小說力作,富有思想力度,人物形象生動,語言扎實而富于彈性。最重要的,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針對老齡化現實,提出了送終難、死不起這一帶有普遍性的問題。我寫這些文字,也并非尋常意義上的小說點評,而是想借此引起社會的注意,提醒鄉村的人們來關注這一問題,并加快解決。韓愈《瀧岡阡表》曾言,“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我反對大操大辦,主張厚養薄葬。于那些未推行新式喪葬的地方,特別想建議,借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東風,將改革喪葬習俗作為一件實事來對待,以減輕農民的負擔。鄉鎮干部和鄉村富裕戶在這方面大有可為,不妨組織起來,提供節儉辦喪、喪葬互助等方面的試驗,把松散的農民組織起來,帶頭抵制白事攀比風氣,以切實減輕農民負擔。絕不要小看喪葬這件事,它正是鄉村的一件大事。據我所知,有的地方因勞動力外流,送終難,給教會組織留下了空間,值得我們反思。實際上,節儉辦事,完全可以通過改變鄉村小環境來實現,成功的例子不在少數。關鍵需要鄉鎮干部和富裕能人帶頭。能改變一個村子,就改變一個村子,就有一個村的村民受益。一個村改變了,就會有另一個村子跟隨,就會有更多的村民受益。愿明人志士投身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