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昕
幾年前,在一次規(guī)模很小的文學聚會上,我認識了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葛文芬老師。詩人李皓向我介紹她時,說葛老師2003年就開始發(fā)表短篇小說,在她八十二歲高齡的2015年,出版了五十萬字的敘寫鄉(xiāng)情、親情和愛情的長篇小說《公孫苑》。聽后我很驚異,今年已經(jīng)八十七歲的老人,何以對文學如此癡迷?若干年前,她曾經(jīng)是大連理工大學應(yīng)用菌研究開發(fā)中心的高級農(nóng)藝師,在業(yè)內(nèi)具有極強的執(zhí)行力和影響力,深受同行們的尊敬和愛戴。因此,我非常想知道,她緣何在退休后,七十歲開始從事文學的“園藝”?這會是怎樣的一種寫作狀態(tài)?我想,這其中一定具有太豐富的傳奇性色彩。面對這位慈祥的老人,我不由得心生敬畏,也充滿好奇,所以,也就特別想讀到她的文字。
很快,我讀到了那部五十多萬字的鄉(xiāng)愁小說《公孫苑》。這部長篇小說選擇了一個較為宏大的敘事視角,在風云變化的大歷史背景下,敘述了一個家族的變遷、興衰、榮辱,其中演繹著愛情、親情和友情,眾多的栩栩如生的人物,以及生動感人的故事,更像是一部生命的交響曲。后來,我又讀到了另一部九十萬字的自傳體小說《云山不在高》。同樣讓我吃驚的是,如此大體量的文本,敘事者竟然一絲不茍,娓娓道來,從容不迫,其間清晰的歷史觀和審美形態(tài),令我震撼。敘事的訴求、敘事的終極目的、精神主旨,都十分明確。她就是要寫出大時代的歷史變遷中,個人的命運沉浮,生命個體在紛雜的人為和自然中的一閃即逝。這兩部長篇小說,在處理題材方面,表現(xiàn)出一種深情追憶中的深厚、沉郁的情懷,充滿歷史意識和地域色彩。在這里,我覺得對于這樣的文學老人,似乎已不必再用我們以往苛刻的敘事學標準,來考量她的小說結(jié)構(gòu),測量小說技術(shù)層面的相關(guān)問題,包括文體、故事、人物和故事之間的平衡度。葛老師的敘事形態(tài),顯示出“倔強”而執(zhí)著的生活的“原生態(tài)”意味。那些沒有太多整飭的情節(jié)和細部,盡管還缺少應(yīng)有的敘事張力,因此而壓縮了閱讀的想象性空間,但是,故事本身和人物所特有的“異質(zhì)性”,依然讓我十分著迷。具有強烈自傳性情感敘事,一個家族的生死歌哭,其間的惆悵、溫暖,人物的聚散離合,濃厚的鄉(xiāng)土鄉(xiāng)情,形成大東北別樣的俗世風景,也見證了巨流河半個世紀歷史的流淌和變動不羈。特別是《公孫苑》,既是一個時代背景下的家族故事,也是個人心靈史記憶,它構(gòu)成了一個“公孫苑”式的隱喻和象征,它也延展開人性、命運、家族和復(fù)雜多變的社會生活的深層隱秘。在這部小說里,我們真正地體味到了如蘇童所說的:“每個人能夠擁有的世界,小到一個屋檐,大到一個村莊,可它們都在演繹著世界的風景。”可以想見,葛文芬老人就是在以其個人的情懷,重述了這樣一個充滿審美智性的感覺世界,讓我們感受到情感敘述的洪流中,那些潛隱在歷史深處的人與事。
1934年,葛老師出生于遼寧省康平縣最北部的位于遼河干流西側(cè)的葛家爐屯。遼河在此由北向南,是遼寧境內(nèi)最大的河流,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漢代時稱大遼河,五代以后稱遼河,清代稱為巨流河。而且,這條古老的河流,也堪稱遼寧百姓的“母親河”。由于內(nèi)戰(zhàn),加之家境的變遷,葛文芬老師在童年失去了最佳的讀書時機,后歷經(jīng)周折,1953年才越級考入康平縣初級中學。1956年畢業(yè)后,考取熊岳農(nóng)業(yè)專科學校,學習農(nóng)學。那些年,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并沒有泯滅她少年的夢想。遼闊浩瀚的東北草原,多姿多彩的棉花田里,少年葛文芬就已經(jīng)構(gòu)筑起兩道夢想的彩虹,即做一位農(nóng)學家和作家的人生理想。正是這樣的夢想,使她在后來的生活、工作道路上,無時無刻不讓她尋求讀書、學習和寫作的契機。
葛老師的生活經(jīng)歷和學習道路,讓我想到了同是生長在“巨流河”畔鐵嶺的另一位文化老人,她就是臺灣著名的學者、作家,生于1924年、年長葛文芬十歲的齊邦媛老人。大約七八年前,我曾讀過齊邦媛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巨流河》,還曾撰寫過一篇關(guān)于這部作品的文章《時間之上:“非虛構(gòu)”的歷史與人生》。在這篇文章里,我也思考、猜想過一位八十歲的耄耋老人,為何在如此高齡,如此深情地寫下這三十萬字的回憶文字。這同樣是一部單純的個人生活史、家族史、家國史,這部書,對于像齊邦媛這樣一位老人,在埋藏著二十世紀風風雨雨的悲傷、喜悅中,她的記憶,以及對歷史和自身的回望,體現(xiàn)出一種怎樣的文化姿態(tài)和生命體悟?她筆下的歷史、時代、個人之間,蘊藉著怎樣的糾結(jié)、起伏關(guān)系?
在這兩位老人之間,我似乎立即感受到她們的相近和相異。她們都是從大東北的巨流河畔走出來,離開家鄉(xiāng),或者遠離故土,她們都有著在大學里執(zhí)教或研究的經(jīng)歷,她們雖然是同代人,但是,她們有著迥異的人生選擇。這些,并不妨礙她們各自的寫作。那么,七八十歲之后,在她們的晚年,她們各自呈現(xiàn)給我們的到底是集體記憶,還是個人經(jīng)驗的內(nèi)省?她們的敘述,究竟想告訴我們什么呢?八十歲,這絕對是一個說真話的年齡。我堅信,她們數(shù)十萬言的文字,一定是“費思量,自難忘”的。那么,她們的敘事動力何在呢?這也是我們發(fā)掘她們這種“回憶性文本”的精神力量的途徑。或許,只有閱盡俗世滄桑之后,才能坦然從容面對人生。
說到底,葛文芬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門悉心臨摹生活的藝術(shù),她的創(chuàng)作大多是源于自身的生命體驗。她從日常生活的點滴入手,用白描去定格生命細部的動人瞬間。即使是像《公孫苑》這樣的長篇小說,更多的是從個體記憶的視角對家族榮辱與變遷的記錄。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樣的創(chuàng)作流于瑣屑,缺少宏大的視域。但是,葛文芬這樣緣于個體生活的體驗式創(chuàng)作,恰恰是我們當下文學場域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她從自身體驗出發(fā),嵌入普通人的生存空間,關(guān)注對他們?nèi)粘I畎l(fā)生影響的“活的文化”,從而刻畫出日常生活的生動細節(jié),因為真實,所以動人。
這里發(fā)表的《棉襖罩兒》是一篇充滿溫馨感的散文。以過年穿新衣的民俗作為切入點,回顧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普通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圍繞為兩個女兒趕制棉襖罩一事,將那個時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做了展示。以她的個體記憶復(fù)蘇一個時代的情境。《滑菇也叫滑子蘑》同樣也是從日常生活入手,先寫在市場上看到“一小塑料袋金黃燦爛的滑菇”,感覺像“見到老朋友”一樣。于是,興沖沖買回家做了一鍋味道鮮美的湯。接著對滑菇做了科普式的介紹。正當我們驚詫于葛文芬對滑菇“老朋友”般的熟悉時,她筆鋒一轉(zhuǎn),寫到她長期以來對滑菇艱辛培育的過程,將改革開放后知識分子重獲新生,對科研工作的投入與熱愛,呈現(xiàn)在飽含情感的文字中。在文本的最后寫道:“改革開放40年,滑菇人工栽培40年。滑菇之于我個人,一個菌類栽培的科研工作者,幸福甜蜜總是孕育在艱辛苦痛之中。每當我望著一桶桶金黃燦爛珍珠一般的滑菇,裝進集裝箱運往碼頭,我就像送愛女出嫁,依依不舍,淚水中滿含著歡喜和欣慰。”我想,所有這些充滿溫度的文字,都是對人生與時代的反思和回顧。在我們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宏大的文化記憶和沉重的集體記憶俯拾即是,卻較少關(guān)注對個體經(jīng)驗和記憶的梳理,而恰恰是這種個體記憶才能在最大程度上補充和完善集體記憶,因為集體記憶總是在一定程度上弱化群體內(nèi)部之間的差異。只有將散若晨星的個體記憶匯聚在一起,才能共同構(gòu)建起一個民族的歷史與文化。從這個角度看,葛文芬的文學創(chuàng)作便有了特殊的意義。畢竟,記憶包含著向前和向后兩個維度,不僅重構(gòu)著過去,也鏈接著當下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