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業君
昨天,余金華爺爺過八十五歲的生日,兒孫們還請了鎮花鼓劇團的名角,在門口搭臺唱大戲,為他祝壽。
余金華爺爺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走起路來精神抖擻。他雖然白發蒼蒼,但沒有留胡須,看上去像只有八十歲。隔壁的黃德權看他比自己身子骨還硬朗,深有感慨地說:“現在這個時代是越變越好,生活條件又好,我們都能活一百歲?!?/p>
這時,余金華爺爺親戚中一位叫陳國偉的中年漢子,是一個退伍軍人,看兩位老人談得很盡興,馬上補充一句:“兩位爺,活一百歲不稀奇,我有個戰友的姥爺活了一百零一歲?!?/p>
余金華爺爺聽到“戰友”二字,突發感慨:“在朝鮮戰場上,我覺得我們的戰友比親兄弟還親,我們所帶的干糧,都是留給最需要的人吃。關鍵時刻都是生怕自己多吃了一口。一團米飯,都推去推來好多次。那種感情真的無法形容?!笨腿藗兟牭綁坌抢先酥v戰爭故事都圍了過來。余金華爺爺習慣性地清咳一聲,算是清了下嗓子,又說:“記得有一次,我們尖刀班在執行一項特別重要的任務時,在一片叢林中,班長武和平走在最前面,我在后面警戒,走著走著,班長中了敵人的黑槍倒下了。當時都好險,我們全體趴下,一動也不動,靜聽叢林的動靜,伺機反撲為班長報仇。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大約過了兩分鐘的時間,憑我們的直覺,在距離我們大約一百米處有敵人。為了不驚動更多的敵人,只有拼刺刀。敵人端著槍,一步一步向我們小心翼翼地逼近,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看得很清楚,共十個。而我們只有五個人。一個人對付兩個人。我們都用眼神分工,等到敵人靠近我們身邊,我們突然間一躍而起,刺刀直插敵人的胸膛。走在最后的一個敵人正拉槍栓向我身邊的戰友開槍時,我飛起一腳踢中了敵人端槍的手?!?/p>
余金華爺爺突然停住,他用手敲著桌子,幾位后生立刻明白,爭著給他倒茶。余金華爺爺剛喝下去一口水,一個小后生迫不及待地問:“爺爺,后來呢?”
“幾把刺刀同時插進敵人的要害部位。”余金華爺爺又呷了一口水,“要是我們班長活著,今年也應該是八十五歲?!?/p>
余金華爺爺好像還有好多關于“戰友”的事要講,可為他祝壽的客人越來越多,他要迎接客人。門口祝壽的嗩吶聲,唱祝壽小曲的咿咿呀呀聲,還有那鑼鼓的伴奏聲,好不熱鬧。
晚上,余金華爺爺家也熱鬧得不得了,親戚們都不肯散去,他們有的要看大戲,有的要打麻將,難得聚一回。余金華爺爺心情也特別好,一會兒看看牌,一會兒陪著幾個輩分老的親友看看戲,后來有些困意了,便爬上床睡了。
余金華爺爺閉上眼睛就進入了夢鄉,他在做夢,夢到他回到了新兵連,班長教他打槍,他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瞄準靶心就是打不準。一些新兵戰友看著他打槍哈哈笑。班長嚴肅地說:“不準笑?!倍罄€子陳木說:“你笑,你來!”他看著陳木趴下身子,托著槍把,一槍一個準。他看著看著,哭了。班長此時很高興,耐心地教他托槍、瞄準、扣機,一連好幾天把他當親兄弟。隨后,又回到朝鮮,班長帶著他們共六個人去當偵察兵,摸敵人的哨所,搞敵人的情報。在班長遇難的地方,他看到樹木林立,班長滿身是血,一步一步向他走來,他抱著班長痛哭……
午夜時刻,廚師按照慣例給大家安排了宵夜。首先給余金華爺爺,給這位老壽星備了一碗長壽面,其他人等一切自便,愿吃的吃,不愿吃的繼續各自娛樂。余金華爺爺的兒子余晚秋,見一切事都安排妥當,便將一碗長壽面端進他房間,一連叫了三聲“爸爸”也沒回音。余晚秋想,老爸一慣以來很警醒呀,平時連貓呀、狗呀、老鼠之類,隨便一動,他都會醒。難道老爺子今天累了?他這么想著,就退出了房間。
為慶祝余金華爺爺八十五歲的生日,大家忙碌得都很困了,余家的親眷們都丟下手中的活,回到家中休息了。第二天,余家全家上下都起得很遲。不過,余金華爺爺的兒子余晚秋及兒媳婦蔡桂花起得早,他們要安排親眷們吃早餐。
大約八九點鐘光景,余家親眷們都起床了,唯有余金華爺爺還沒起床,大家都等著向他問早安。他兒子晚秋耐不住性子,忙向身邊的老婆蔡桂花耳語:“我去喊老爸起床?!彼掀糯藭r也著急:“你快去叫吧。哪家沒有事,等會兒人家吃完早餐都要回家。”晚秋放下手中的活,找塊干凈毛巾擦擦手,就直奔老爸的房間。
不一會兒,只聽晚秋高呼:“爸爸,爸爸呀!”那聲音明顯帶著悲腔。余家一片混亂,都跑到余金華爺爺的房間,原來他已經壽終正寢了。
此刻,余家辦理喪事的能人立即組建了治喪小組。隔壁的黃德權老人,主動為余金華爺爺洗喪,為他穿壽衣。他口中不住地嘮叨:“大哥,你人好心善,善有善報,說走就走了,沒有病災磨難你?!钡却磺修k完,黃德權老人又幫余金華爺爺正正身,扯著他身子骨說:“哥呀,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接自己去,我算你過了坎,可活百歲。你還是去閻王爺那邊報到去了?!庇嘟鹑A爺爺似乎聽到了黃德權兄弟的話,僵硬彎曲的身子突然在他的拉扯中變直了。
在一陣萬響的鞭炮聲中,余金華爺爺安詳地出榻了。靈堂前紙錢灰飛,香煙裊裊。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們都來給余金華爺爺叩頭上香,有的還專門來為他哭喪。
第三日,余金華爺爺的遺體要進行火化,村民們都停下手中的活,向老爺爺的遺體告別。這天除了余家的親眷外,還有村鎮兩級的干部。上午十點左右,靈車已停到了村頭,八大仙正準備為余金華爺爺斂棺。突然一輛出租車鳴笛叫號。車上下來四個人,他們都是清一色的舊軍帽,清一色的舊軍裝,清一色的舊軍鞋。身后響起了密集的鞭炮聲以及沖天炮聲,整個天空硝煙彌漫。沮喪的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驚得不知所措。這四個人來到余金華爺爺的靈臺前,首先一字排站立。由其中一位高個子高呼:“敬禮!”四個人齊刷刷向余爺爺行軍禮?!皥髷?!”“一、二、三、四?!薄皥竺?!”“我們是余國光班長生前的老戰友。我叫王洪新!我叫陳光華!我叫熊祖光!我叫毛愛兵!”隨后一聲“爸爸,我們是您的親兒子”,四個人一起齊刷刷地跪下,叫著“爸爸”失聲痛哭,讓在場的人都沉浸在無比的沉痛中。這時,余金華的兒子晚秋猛然醒悟:“四位大哥,你們就是生前爸爸要找的‘兒子’?!蓖砬锉е奈淮蟾缂拥卣f:“爸每月收到四個兒子每人寄的二十五元,他總說我哥還活著。原來……”
前來向余金華爺爺遺體告別的原鎮武裝部部長陸云清,見大家一頭霧水便主動站出來說:“同志們,三十多年前,我們鎮出了一名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英雄,就是我們余金華爺爺的兒子,叫國光。在一次阻擊戰中,任班長的他,為了掩護班里的戰士光榮地犧牲了。他們在戰斗的空隙里都留下了遺囑—班里的戰友,不管誰犧牲,必須照顧好大家的父母,即使不能親自行孝,也要堅持每個月寄一百元給他父母。那個時候的一百元,相當于現在的一千元。國光這個班當時連他在內只有五個人。他們每個人在訂約之后,各自在自己的衣服上用筆寫上了五個人的地址及父母親的姓名。國光犧牲后,就是這四個兄弟親自送的骨灰盒,直到入土為安他們才離開。離開之前,他們有個請求,每月寄來錢,讓老人放心用,政府會查的。所以我們也為他們保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等陸云清的話講完,四個軍人,四條硬漢,脫下衣服,拿出見證。此時的靈堂響了一下,余金華爺爺好像從榻上站起來,笑著說:“我的兒子回來了!”
出殯的鞭炮聲震耳欲聾,八大仙一聲聲“吼哦!吼哦”,余金華爺爺隨著沖天的煙花,駕鶴仙游。
從此,村子里人們的腦海里多了一個印記,余金華爺爺是抗美援朝英雄,他的兒子余國光是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英雄,是我們村里的烈士,他的戰友重情重義,個個都是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