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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岙凡人

2021-11-12 17:14:23
海燕 2021年11期

文 陳 文

一個賢人若是甘心受苦難而一聲不出,一個凡人就必須說出自己的苦難,以便自居為賢人。

——老舍《四世同堂》

五公

水碓樓位于白巖坑白巖瀑下。

水碓樓建于明末。陳岙先祖從福建逃難而來,落腳于人煙稀少之地。四百多年來,水碓樓一直這么個面貌:周圍鵝卵石墻,墻頭搭橫梁,支撐著椽上的瓦片以避風雨。

坑水從東向進入,經過一截木槽,水流均勻有力地沖擊木制的水碓轔轔,帶動倒臼石錘子舂米:咿呀——哐,咿呀——哐。

我記事起,五公就住在水碓樓。五公小我公(爺爺)二十多歲,我公是老三。五兄弟分房,每人僅一張床位大小。于是,五公便找到了水碓樓。

水碓樓并沒有樓。五公用三面竹籬圍住水碓樓西角,一面籬笆作門,兩張木凳一張木板,鋪上稻草作床,依墻用坑巖砌單口鍋灶,便安置了家。

五公雖是農民,卻不會犁田插秧,不會整番薯垅、田埂等細膩的農活兒。五公只能干挑大糞等粗重的活兒,在生產隊里打工分僅值半個勞力。秋冬季分糧,五公分得幾籮筐番薯、兩淺籮筐稻谷。

五公雙腳抬不了一個肚,也就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了。

五公話少,人實,無朋友,無愛好,人稱木頭。生產隊長說:“那個木頭整天沒一句話,跟牛一起吧。”于是五公便給隊里牧牛。

五公牧牛,也是整天跟著牛屁股。五公擔心牛一下子沒看住,偷吃隊里的稻子、番薯藤葉。陳岙的山,山頂長著幾棵禿頭松,山地都開墾種番薯了,沒有成片的荒山。

水碓樓離陳岙村子,有一里多路。村子建在半山腰,白巖坑在山腳,村民舂米,就要下山、上山地挑。

隊里的生產勞動沒有農閑,卻有農忙。正月初三,村里的男勞力白天上山勞作,挑谷到水碓樓舂米的大多是婦女。

端午節臨近,水碓樓亮起大汽燈。婦女們挑谷到水碓樓,先來后到等候,秩序井然。

五公是水碓樓里唯一的男勞力,但他不是隊里派出的。水碓樓沒設管理人,住水碓樓的五公自然擔當起管理的責任:臺風時排水,冬時沿坑補漏,替換水碓樓腐朽的木板片。這也許是陳岙村民默許五公入住水碓樓的理由。

水碓樓亮起大汽燈的夜晚,是五公最活躍快樂的日子。一堆婦女像水碓樓里的麻雀,嘰嘰喳喳。五公坐在灶臺邊,聽曲似的享受。

陳岙的女人一個也不懼怕五公,反而常差使他做事。女人們從未聽說五公言語調戲過女人,更不用說動作攻擊了。

不時有女人叫:“木頭人,沒看過女人?過來相幫!”五公便急急過去,一手挈籮筐邊沿,一手托籮筐底,把整籮筐的谷子擎上肩頭倒進風車斗。

無事,五公便坐在灶臺邊,看女人婀娜地走動,看女人悠然地用刷子掃臼窩邊散出的谷粒,看女人擎籮筐倒風車斗時閃露的雪白肚皮……

這時,五公的眼睛不時瞟著上屋的春蘭。五公注意到即將輪到她舂米時,楓樹下的女人阿香說有重要的事,春蘭讓她先舂了。巖頭背的女人秋香見狀,半開玩笑半嗔怪地說“我也有等不及的事,我老公要早點睡,讓我也先來!”春蘭說,“那你也先來吧。”

春蘭便坐在盛谷的籮筐上等待。下間店的梅花招呼著:“春蘭!春蘭!過來,幫忙篩米。”春蘭站起,在籮筐邊拍拍屁股上黏著的谷粒,走向梅花。

梅花在靠近五公床鋪竹籬外掃出一片空地,倆人蹲著,用小細篩子篩米。

五公似乎在打瞌睡,耳朵卻尖著聽兩個女人的對話。

梅花說:“屋里屋外,你真辛苦!”

“有什么辦法呢?生成的命!”春蘭幽幽地說。

“你就一個女兒,再生個兒子,將來也有靠。”

“老公,他,一個哮喘人……”春蘭道。

“晚上的事,老公還會做吧?”梅花問。

“唔……哦……”春蘭支支吾吾著。

梅花說:“我那個卻是夜夜要做的。男人啊,日里在山上勞動,夜里哪來的力氣!”

……

五公聽著,想:春蘭這女人,老公是個哮喘人,走路都喘不過氣來。家里沒男勞力,靠女人吃工分,也怪可憐的……

五公睜開眼時,只聽得水碓樓嘩嘩的流水沖擊水碓轔轔咿呀——哐,咿呀——哐……

水碓樓只有春蘭。她正蹲地吃力地擎籮筐。五公趨前,擎起,舉過頭頂倒入風車斗。一旁的春蘭,看五公舉重若輕、一氣呵成的動作,露出羨慕欽佩的眼神,說:“五哥,你真本事!”

五公便去轟轟然鼓著風車。

春蘭急叫:“五哥,五哥,輕一些!輕一些!用力輕勻些,不然細米也扇到糠里去了。”五公松一下手,米粒與粗糠一起進了米籮。五公歇住,歉意地讓給春蘭。春蘭輕勻地鼓著風車,米與粗糠截然分離。

五公長住水碓樓,卻扇不好風車,更不會篩米,他笨拙的手怎么也篩不出米與糠的雜拌。

五公識趣地退回灶臺邊的凳子,看春蘭篩米。

春蘭從容地雙手端著篩子,優美地旋轉,輕重緩急,自在心中,旋著旋著,細糠紛紛揚揚而下,粒米與細米在篩子上均勻分布著,右手輕輕一抖,純凈的米便入了籮筐。

五公突然有些心動,移凳于春蘭面前,說:“春蘭,你手真巧,篩得真好!”

春蘭不語,繼續旋著。她坐在矮凳,衣袖卷起,衣領敞開,身子隨著手中的篩子顫動。

五公的凳子高,坐著便能看到春蘭衣領里兩只在汽燈下雪白可愛的“小兔子”左沖右突。

“春蘭,你家的粗活兒、重活兒,我可以做的!”五公盯著春蘭的眼。

春蘭歇下手上的篩子,接上五公的目光。

透過東向的進水口,月光如水,瀉在水碓樓的石灰地面。舂米的石錘子被拄棍撐著,水碓轔轔仍然轉動,五公的耳邊,卻分明響起舂米聲:咿呀——哐,咿呀——哐……

借著月光,五公挑起春蘭的米與糠,說:“春蘭,我那兩籮筐谷子還沒舂,明后天閑了,沒人舂米,你過來,給我篩米。”

春蘭說:“好。”

這年,我讀村小六年級,媽帶我到水碓樓舂米,媽說,“叫五公。”我便響亮地叫:“五公。”

五公取來兩張篩子,合著擺在石灰地面,上面張系一根細長麻繩,麻繩牽過橫梁,牽向籬笆內,躲在床上觀察。媽蹲在臼窩邊掃谷。我立于邊上觀看。一會兒,兩三只麻雀便飛進篩子啄五公撒下的米粒,五公一松繩子,篩子落下,罩住一只麻雀。

媽說,“都說水碓下的麻雀——膽大。”

五公用一絲麻線拴住小麻雀,逗了下麻雀,讓我牽著玩。

我發現,五公的臉色紅潤了,人也開朗起來。之前我幾次到水碓樓,他都是板著臉,表情很木。五公在流水木槽前按了張竹籬,白巖坑里的泥鰍、鯽魚隨著水流而下,就被截留在籬笆上。秋冬季,五公做個魚籠埋伏在水槽口,常能籠住幾個河蟹。

我早起讀書,常見五公經過我家屋旁。他總是赤著上身,油墨精瘦,禿頂上戴斗笠,寬板鋤柄上扛著一只砂箕。

五公到山上生產隊挖過番薯的園地,刨回些遺漏的瘦小番薯。偶爾在五公扛著的砂箕里,也能看到他從挖掘過的番薯園田頭地尾刨到幾個大的。陳岙村民沒人懷疑五公天亮之前去山上有什么不妥,絕對相信五公的誠實和規矩。

媽說,“你五公,就靠這些刨回來的番薯過生活。”我沉思默想:五公牧牛,也有分得口糧的……

一天,媽喊我到上屋春蘭表姐家借只簸箕。我推開春蘭表姐的房門,見到她的兒子,手牽一只拴有麻線的麻雀,歡騰撲玩。我取簸箕回家對媽說:“媽,表姐的兒子也在玩麻雀。表姐生兒子時,我曾吃過分的紅蛋呢。”媽說:“那是你五公捉的。”我說:“小時,五公也給我捉麻雀玩的……”

媽若有所思地說:“過幾天村里就裝電燈了,有電,就有碾米機了……”

家里裝了兩只電燈,15瓦的,一只在媽房間,一只在灶間。媽只在睡前亮燈,上床就拉黑了。天亮著就吃晚飯。我拉開灶間的燈在餐桌寫字讀書,媽就嚎叫起來:“懵囡,關掉!明早起來讀!電費貴煞!”一個月下來,收電費的說:“電費,八角。”媽便念叨著:“一個囡,學費要一塊半,電費又要八角……”

村中的碾米機響時,廠里擠滿了大人小孩。轟隆隆一陣,水碓舂米得半天。媽去碾了一次,回家卻心疼三毛錢的碾費。媽說,“下次還是到水碓樓,費個挑力,不要碾費。力氣換不成錢,有什么用?”

但逢年過節,水碓樓沒再亮大汽燈,大白天來舂米的婦女稀了。

水碓樓日漸冷落。

媽仍舊去水碓樓舂米,似乎還有春蘭表姐。

這時,我讀完八年級,暑假后就是九年級了。媽說:“囡,去水碓樓舂米,這是最后一次了。”

五公在水碓樓孤零零的。午后的陽光正猛,水碓樓很是悶熱。沒有谷米的吸引,常見的麻雀不見蹤影。五公靜靜地坐看清清的流水順著水槽,沖擊著水碓轔轔一圈一圈旋轉。無人舂米時,它便空轉著,嘩嘩的流水,做著無用功。五公默默地看積著重重粉塵的墻,撫摸著明代就砌在這兒的鵝卵石,瀏覽著被風雨侵蝕的木梁,凝視著黏結粉塵的蜘蛛網垂而不墜。五公喃喃著,似乎與建造水碓樓的祖先對話。

媽把幾十斤的米籮擎上肩,對五公說:“水碓樓要建水電站,不能舂米了。裝了電,多了電費,又要電燈,又要碾米,去哪賺……”

五公無語,臉色蒼白,眼神呆滯,像我小時候見到的樣子。

到鄉里讀九年級,去十二公里,回十二公里。黃昏,我從鄉里穿越上上下下的山坡荒野,跨進橫于白巖坑上的木橋樓歇腳,再上坡走一里地,就到家了。

驀然,見五公立于木橋樓前的高坡之上,向我一路過來的遠方眺望。遠方,是連綿的山脈。他的眼前,是崎嶇的山路和灌木林。是五公站的山坡太低,還是起伏的山脈遮蔽了他的視線,五公并不顯得心曠神怡,而是神色冷峻、迷惘,一臉死灰……

這天早晨,春蘭表姐自留地的稻谷黃了,想讓五公抽空割了。如果來場臺風,就泡湯了。再說,她想看看昨晚來過雷陣雨,坑水有無沖來鯽魚,有的話熬碗湯給兒子補補身子。

春蘭表姐往水碓樓走去。她已經有好些時候沒去水碓樓了。這些日子五公的臉,陰沉沉的,不說話,說句話也是沒天沒地,不怕死無大病的模樣。

遠遠地,水碓樓清晰地傳來倒臼聲:咿呀——哐,咿呀——哐……

春蘭表姐想,誰這么早來舂米呢?真是個勤力人!再勤力也沒幾天了,馬上要拆建水電站了。

春蘭表姐走近水碓樓,門閉著。春蘭表姐覺得奇怪,這水碓樓的門在夏天是虛設的,敞開著,讓風從流水口吹進,從大門出去,在墻角睡覺的五公便涼爽。

春蘭表姐輕推大門,門被拄棍撐著。“五哥……”春蘭表姐叫了一聲。“五哥!五哥!”春蘭表姐連喊兩聲,同時雙手用力推去,拄棍松動,往回一拉,拄棍倒在地上。

春蘭表姐推開水碓樓大門。她大驚失色:臼窩里倒著一個赤膊的人,石錘子隨著水碓轔轔的轉動,緩緩落下。

下午,縣里來了公安,來了法醫。公安從五公的床邊找到小半瓶番薯絲燒的酒。法醫在五公的胃里提取了酒精。他們共同得出結論:死者飲酒過量,舂米時醉倒,造成事故。

事故就此結案。

春蘭表姐對媽說:“五哥從不喝酒。”

媽說:“是啊,從來沒見過他喝酒!”

姑媽

姑媽1919年出生于陳岙。

“囡瑛在大進日大進時出生。算命先生說,這命若是男人是有大官當的!”婆從來沒叫過姑媽的大名陳秋蘭。

“囡瑛動作快,幾張筍殼,幾塊破布,一天就可以趕出一雙鞋。”姑媽機敏靈活,婆夸了又贊。

“鞋做起來都是送給紅軍穿的。”婆說給我聽,帶有幾分夸耀。

姑媽做鞋給紅軍穿,但姑媽沒見過紅軍。

鞋是陳家正的妻子李愛美讓姑媽做的。陳家正是陳岙村大地主陳壽的兒子,1925年在杭州蕙蘭中學讀書時加入中國共產黨,畢業回鄉以教書為掩護,從事黨的秘密工作。1927年,陳家正遭國民政府通緝,被迫以脫離父子關系的名義,離家出走。

陳家正是浙南第一個主動找上紅軍挺進師的本土黨員。1935年11月底,紅軍挺進師從雙溪巖門經過,陳家正主動向紅軍挺進師首長劉英、粟裕介紹自己的身份。劉英、粟裕讓他就地進行秘密工作。

陳家正經常外出活動,妻子李愛美總拉著姑媽做伴,一起做鞋,向姑媽宣傳紅軍的思想。陳家正賞識姑媽的機敏,1936年底介紹姑媽入黨。1937年3月,陳家正在執行任務時,被捕犧牲,年僅30歲。

婆是在這個時間點知道姑媽入了黨,那是要殺頭的事。婆慌不擇路、饑不擇食不聲不響地把姑媽嫁給爐山底一個懶漢。

姑媽嫁到爐山底,權當逃命。她隱瞞了黨員的身份,與懶漢過起了耕種的日子。

爐山底的懶漢不僅懶,而且賭,賭光后賣了姑媽。

許多年以后,我問起姑媽的婚事,“姑媽,你真是半夜被塞到麻袋里賣給姑夫的?”

“真的噢!爐山底那人懶得沒救,去山上干活兒,下巴擱在鋤頭柄上,半天不轉動。我是真看不上眼!”姑媽搖著頭嘆息,“他半夜把我裝到麻袋里,賣到金山頭。”

“你不會反抗的?”我說。

姑媽說:“我早就想離開他,也就裝作睡熟的樣子了。”

我問:“姑夫有錢買你,是不是有錢人家?”

“你姑夫無父無母,住在灰堆鋪里。我看他人勤勞,勤勞人家總有辦法富起來!”

姑媽的姻緣,令人啼笑皆非。

姑媽死心塌地跟這個勤勞的窮漢過日子了。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幾年間,姑媽在金山頭建起新居,開起了雜貨店。

“無論做什么,頭腦都要好。”姑媽非常自豪,“金山頭村有三間店,我的小店在中間,兩邊過來買東西的孩子,我直接招手叫他們過來,他們就不好意思進別家店。每次來我店里買東西的小孩,我總塞他一塊糖果。大人礙于面子不好直接過來的,總叫小孩跑腿,我的店生意最好!”

姑媽在金山頭的新房我沒去過。我對姑媽有記憶時,她已在縣城木材公司附近買了房。房子一樓在路下,二樓門外是灰塵滾滾的馬路。不遠處有個池塘,池塘的水死綠,漂浮著死兔子之類。

小學快畢業時,伯王帶我到姑媽家。

姑媽給伯王一杯黃酒、一碗豆腐。

姑媽在那房子里做豆腐賣。我見她時她總是風風火火地忙。

“做什么事都有方法的,別人做一方豆腐燒一捆木柴,我只要一捆稻草稈。”不知姑媽省柴有何秘訣。鍋底與爐堂間隔肯定很低,姑媽常怪我們家鍋在半天高,費柴。

1985年,父親給我說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姑媽在縣城買了一間全縣最貴的地基。姑媽的地基在邊間,用了六萬二,比中間貴了一萬七,而全縣最貴的小區華僑新村的地基才二千塊一間。

姑媽的房子位于縣政府圍墻外,面朝大街。建房后一樓分成三間店面出租,租金額全縣最高。

父親常于正月初頭隨木偶戲班到平陽、甌海一帶唱戲,賺錢養家;常在村人婚嫁喪葬筵席上拉琴唱曲,喝個滿面紅光,衣袋里塞上幾包煙回家打個撲克、搓點小麻將。

可父親往往交不出我姐弟幾個的學費。

父親跑姑媽家,姑媽給弟叫一碗拉面。姐怪弟不珍惜錢財,弟嫌姐一毛不拔。

我想,這就是富人與窮人之間的分歧。

姑媽居縣城鬧市,金山頭、陳岙的客人不絕如縷。姑媽不管親疏,一大碗拉面接待。

姑媽不無端贈送,更不輕易收取。

“我不要你的。我也沒有東西給你。”姑媽這么說,也這么做。

我參加工作多年后的1999年,父親用我們姐妹的工資積蓄蓋房子,姑媽送父親1000元。父親抖抖手中的錢,“喔——她這樣的人家——1000元,也拿得出手!”

而我,對此銘心刻骨。

姑媽80歲時,我想著要對姑媽有所表示,表示我的敬意與孝心。一日,我去探望,硬生生塞了一個紅包給她就往外逃,她讓表哥翻倍還我。

不收錢送什么呢?無意中得知,姑媽獨愛某品牌的麥片。于是看望姑媽,我就提一包那種品牌的麥片,如此薄禮,不免心虛。

那些年,姑媽操心我的婚姻,逢我就問。“有一個,人不錯,年齡比我大……”我結結巴巴,年齡懸殊,親朋好友多不贊成。未等我說完,姑媽大叫一聲:“100歲也要嫁了!”姑媽擲地有聲的一吼如醍醐灌頂,拂走我最后的顧慮。

“我要活到120歲,成為浙江第一長壽,跟總書記拉拉手!”

說這話時姑媽97歲,我覺得她的豪言能成真。她聲音洪亮、語速快捷,身體硬朗,走路不拄拐杖,耳不聾眼不花,揚言自己能穿針引線。

“總書記治國真好!”有一次姑媽感慨。我有點驚訝,姑媽沒認幾個字,不會閱讀。

十多年了,姑媽這個老黨員得惠,每月領800元照顧費,她一見我就哈哈哈地笑,笑了贊,贊了又笑:“黨真好!共產黨真好!”姑媽是節儉的,她雖有財富,但對800元照顧費,非常感恩。

“共產黨真好!真好!我一個月根本用不完!”姑媽記憶好,不似一般老人,絮絮叨叨、反反復復地講陳年舊事。唯有這話,姑媽對我說了還說。

姑媽見我時,總會天一搭地一搭地聊天,而我聽著喜歡。

姑媽兩個女兒教書,子孫多是成功商人,也有出國留學回國考入央視當記者的,靠拼勁兒成小有名氣的影視演員的。

我想,姑媽女兒、孫女出嫁,也不贈送物資,也許正是這種看似冷漠的吝嗇,造就她子子孫孫的自立與拼勁兒,才有今天姑媽家族的繁榮昌盛。

姑媽像極了活著的婆,身材矮小,馱著背低著頭,下巴磕著胸前。姑媽手上青筋一根根,似纏繞的蚯蚓,白發中夾雜著灰發。

那年底,姑媽摔了一跤。

我坐在她床對面,姑媽靠在床上,眉飛色舞地對我說,“總理啊,她的夫人,在電視上,對我咪咪笑……”姑媽說說笑笑,笑笑說說,下巴深深地癟了。

2019年夏日,我寫陳家正烈士的故事,忽地想起了姑媽。我想讓她說說陳家正烈士的家事,了解姑媽做紅軍鞋、入黨的細節。

我立于百歲的姑媽床前。

百歲黨員姑媽在床上沉沉地睡。

伯王

在陳岙,伯父稱伯王。伯父,意味著伯如父;而伯王,卻是要比父親還顯尊重的。

伯王年輕時英俊、魁梧,手異常靈巧,織漁網,編魚簍,做竹椅,都會。端午節到了,伯王會裹粽子,用棕櫚葉編各式玲瓏的玩意兒分給小孩。

爺爺是個牛販子,整日里在外趕牛市,幫忙干農活兒的自然是手腳靈活的伯王。

“哎,你伯王一輩子比牛苦。他是四月初四出生的,四月的牛要耕田又要犁田……”婆常對我這個長孫女長吁短嘆,我無助無奈。

姑媽、父親都是高小畢業,伯王卻目不識丁。

拉扯大三個子女,公年老體弱,呆在家里茍延殘喘。看著伯王年過三十未娶,公和婆籌劃著他的親事,卻拿不出聘禮。

小伯王五歲的父親鬧情緒,躺床上不下地。爺爺拿不出聘金,苦笑著盯著伯王的眼。伯王從昏暗的屋角落捧出一個小壇子,掏出剔烏桕籽賣得的四十二元錢給爺爺為父親付聘金。

第二年我出生,我出生第二年大妹出生,大妹出生第二年小妹出生,小妹出生第二年弟弟出生。

父親身材瘦小,體力弱。伯王強壯,挑180斤重的番薯走在羊腸小道,我徒步也趕不上呢。

伯王日漸年長,人家給他介紹的對象,清一色是拖兒挈女的。一日,一位頗有姿色的婦人帶著一小女孩,期待伯王的接納。伯王兩眼放著光,臉上泛出紅暈,哦哦地應著。

三天后,伯王對引見的人說:“我雙眼不識丁,配不上她。”

伯王對我說:“替別人養囡,不如帶自己的子侄。”伯王深深地嘆了口氣,右臉頰中的紅痣也晃了起來。

我松了口氣。一聽到伯王談親,我總是心慌意亂。我暗暗地觀察父親,父親顯得心神不寧。伯王對我說的話,父親也聽到了。父親吁了口氣,打來一斤米燒,與伯王對酌。

農忙后,伯王挑起自個做的木箱,去福建江西一帶造公路、伐木、燒炭……賺血汗錢供我們養家糊口。

我上小學后的很長一段時光,伯王跟村里五六個單身漢,去十公里外的林場成了護林員。農忙季節,伯王回家幫忙。

我日日期待伯王回來。伯王帶回的粟米煮飯,我們吃不習慣。水煮花生頂美味。裝在魚簍里的野生白楊梅可甜啦,附近孩子都過來吃。春天,伯王常挑著闊葉茅草喂牛,牛就有力氣耕田。伯王是尋覓冬筍的高手,冬筍煨腌白菜,味美。伯王自制的竹籃、笊籬,采來的箬葉龍須草,掃來的蜂蜜,常常贈送親戚好友、左鄰右舍。

剛上小學不久的一天,一群小伙伴蜂擁我家。不知哪來靈感,我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筆買賣,將糠籮里的野生獼猴桃賣給他們:一毛錢三個。我不亦樂乎地點著錢。突然,伯王一閃而出:“獼猴桃分著吃,錢全部退還!”伯王的話透著慣有的威嚴,我頓覺羞愧。

父親在生產隊里管賬。我讀村小回家,母親說父親被抓了。我魂飛魄散。母親說:“村里有十二塊錢橫財,父親與四位村干部,各貪污兩塊四,被關押在村政府。”

一紙電報,伯王來不及領幾個月的酬勞費,從江西風塵仆仆地趕回家。十幾天后,伯王向村里交了那兩塊四,父親不再羈押,自由回家。

伯王豁達大度,對江西賺的血汗錢沒兌現不心疼。但伯王對推父親進“牢房”的“禍首”卻耿耿于懷一輩子。伯王對我說,“你爸啊,真沒骨氣!害你爸坐牢的當初揚言拿磨壓死你爸。你婆去世時,他過來幫了半天忙,你爸就說他的好……”伯王搖頭嘆息。

我工作后賺工資建新房,鄰居橫加干涉。父親憤懣、憋屈、軟弱。耿直的伯王怎能忍受兄弟如此羞辱!一日黃昏,伯王手持斧頭,像極了李逵,在屋后園子里一站,大喝一聲:“有本事沖過來,沖來一命抵一命!”伯王驚天動地的怒吼,讓惹事者噤若寒蟬了。

我說,“伯王,現在過的是好日子,為何不隱忍?”伯王看我憂心忡忡,哈哈大笑:“我是嚇嚇他的,我是絕后代人,他有一家大小,他會跟我拼命?”

伯王是“絕后代人!”我暗自垂淚。

伯王娶親,挑三揀四,顧慮重重,一誤再誤。

此后,伯王去杭州,幫姑媽的女兒看倉庫,呆了三五年。

父親說得沒錯:伯王,真正是一介莽夫。

父親與伯王常為雞毛蒜皮的事面紅耳赤,轉身和好。習慣了被哥庇護,父親沒有感激涕零,怨言卻絲絲縷縷。父親嫌伯王太愛喝酒,怨他沒腦子打麻將白送人錢;伯王脾氣急躁,說話太沖,總嫌家里的飯太爛菜太咸太淡。

我體諒伯王的獨身,感激伯王對我們姐妹弟弟的撫養功勞。我更欽佩父親。父親會拉二胡唱甌劇京劇能自編自導自演,父親能言善道愛在鄉縣干部面前旁征博引、從容不迫地秀口才。父親講《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談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話。父親陪我做十斤油兩個桶的思考題,指點我寫《我是什么》的作文。父親還陪我們打撲克牌……

父親熠熠生輝的才華,令伯王那點雕蟲小技黯然失色。伯王帶幼小的我這家那戶地到處串門,給我買七元一件的熒光黃尼龍衫,以血汗錢供我們上學。伯王栽了四株梨樹、三株板栗、兩棵石榴、兩棵李樹、一棵柚子、一棵楊梅、一棵桃子,迎接我們姐弟的出世。父親許諾我們姐妹中的一個給伯王當女兒,伯王拒絕——為的是不耽誤侄女的前程。

2005年,弟弟去表哥的水電站發電。水電站偏僻,伯王擔心自己唯一的侄子寂寞,愛熱鬧的他拋棄了杭城那份清閑的看倉庫工作,到水電站給子侄燒飯作陪。

“伯王給你家人做牛做馬,切莫昧他的良心!”婆走前一次次交代。

表哥、妹妹們與我,每月合六百元生活費給伯王。

伯王從水電站到縣城,找一家小鋪,給我們姐妹各打一把精致的錫酒壺,說百年后留給我們作紀念。我先生心直口快:“錫壺不能用,會慢性中毒。”伯王黯然不語。

沒幾日,伯王托我去銀行買金幣,5克的,我們姐弟每人一枚。過幾日,伯王又催我買六枚2克的小金幣,給我們的小孩。伯王鄭重地對我說:“給你弟兩枚,他有一個女兒,得設法再生一個。”伯王的笑容瞬間凝固,長嘆道,“我夜夜想,家族人丁不旺,是不是跟你公當年做牛販有關系……”

至此才悟,父親令我引以為傲的才華,是掛于墻上的胡琴,是水中月鏡中花,虛幻,縹緲。生活中,我們處處依賴父親眼中劣跡斑斑的伯王!

伯王嗜好煙酒。每天喝酒兩次,抽兩包煙。酒,他只買廉價的東貢。煙,他原抽五元一包的,后來改抽十元一包的。我婚后,給伯王買酒的是我嗜酒的先生,買煙的是開小店的小妹。逢賭必輸的他,偶爾去村里小賭一把。

去水電站的第十年,正趕上溫州五十年一遇的寒流,那場寒流凍爛了我家書房窗外那株蓬勃了十二年的玉樹。寒流后,伯王雙腳陡然間不靈活了。去電廠附近村子,平時四十分鐘的路程,他三個小時也走不到。

人老從腳老,伯王淡然。

伯王被我們強行從水電站接回陳岙的家。去醫院檢查,顯示尿酸很高,吃藥并不見效。一年前,伯王常常摔倒,大小便偶爾失禁。我們要請保姆,父親不讓。父親說他會洗伯王的衣褲。父親語氣鄭重,仿佛在承諾。

過完雞年,我們回城。伯王坐在門前的木凳上,木木地望著我們的汽車啟動,緩緩遠去。車駛出不到千米,重重擔心潮水般來勢洶洶。我打電話要挾母親:“媽,你倆不對伯王好,我們不回家也不給錢!”媽需要我們的錢過生活,最怕我們不回家。

暑假回村,伯王依然聲音洪亮,他哈哈地重復講著我幼時鸚鵡學舌眾人大笑的場景,講我出生時他步行十五公里去十字路買大餅……伯王沉浸于陳年往事,我似聽非聽。末了,伯王問我:“婆你記牢否?”

伯王記憶真不行了,我一震。

“你腦真糊涂了,婆走時她都工作了。”父親數落一句。

回城三兩天,父親電話報告:伯王傻了,出現幻覺。

我上百度搜查,是腦萎縮后期。摔倒、大便失禁即是征兆。晚年孤獨的老人患此病的風險最高。

國慶長假,趕上表哥山村小別墅喬遷之喜。帶著伯王、父親與99歲的姑媽相聚。合影時,一向笑瞇瞇的伯王表情木訥,不言不語,沉浸在失語的世界。

兩星期后的周六,父親來電說,伯王一整天東逃西躲,牛欄、廁所、祠堂角落。伯王一輩子無所畏懼,這時卻戰戰兢兢。他說村里的死鬼拿刀到處追殺他。

我搜索百度得知,幻覺被追殺迫害是癡呆癥病人的共同癥狀。那夜,伴隨伯王近五十年的30克金戒指不翼而飛,當年伯王花了二十七元買的。他一直許諾送給侄子,侄子將來給自己端骨灰盒。

那是村里最早的一枚金戒指。誰家孩子受了驚嚇,總會過來借去泡湯喝了壓驚。幼時,爸媽帶我去外公家,鄰村有段路被傳兇險異常(斜坡上停著數具蓋稻草的棺木),伯王不放心,拿針線將戒指縫在我的衣服小兜里,給我壯膽。

周末一早,小妹攜妹夫驅車兩個小時,接伯王到溫州我家。晚上,伯王喝酒抽煙,滿面紅光,完全忘記了前一日東躲西藏的劫難。

第二天,伯王拄著拐杖下樓,東沖西突,行動敏捷。我立馬上網買癡呆癥老人防丟手環,給伯王買精致的拐杖。多年來,伯王一直拄著木棍。

隔日,雕花上漆的拐杖,深藍色手環接踵而至。小妹陪伯王去醫院檢查,拎回一袋子藥。

一夜之間,伯王一臥不起,衰老的速度像秋天的落葉。

先生將伯王背下樓。伯王躺在副駕上,返回陳岙老家。

總算啟程了,我們回老家看望伯王。11月4日,周六中午十二點半,行駛了六年半的轎車跳出了33333公里的行程。停到路旁,我沒心沒肺地抓拍。“五三”是家族的記號——爺爺五兄弟排行老三。家里的農具上,父親毛筆寫的“五三”粗粗的。火籠的竹柄間,火鉗燙的“五三”,歪歪扭扭。瓷碗的底部,鑿出來的“五三”還著了點墨漆。

手機猛然響起,父親來電!

一小時前,媽剛說過:“你忙,今天不必趕了。你伯王討煙抽了,精神好得很!”

我戰戰兢兢地接起電話。

“囡,你伯王走了!哎喲……”電話那頭,父親號啕大哭。

周五晚上,小妹來電:“二堂伯給搭了脈,脈沉了。”

小妹說,從衡水買來的護理床、按摩床墊伯王只用了一天。

閻王趁一個無人空隙,掠走了我的伯王。其時,父親準備殺雞給我們晚餐,上樓提一只水桶,媽媽在灶間燒水,小妹去房間想換了衣服再幫伯王揉一揉。父親的水桶提到樓梯口,客廳里伯王呻吟聲寂然無存。父親匆匆前去,發現護理床上的伯王沒氣了!

父親悲從中來。早上,伯王向父親索要煙抽,父親說病成這樣還抽煙!父親說:“知道他要走,還不如讓他抽個過癮。”

伯王走了。四包中華煙,擺在床邊的面柜上,是他省給侄子抽的。

伯王去世,81歲,在周六,日子好,次日宜出殯。

我們不愿匆匆送走伯王,租了口冰柩,八個日夜,輪流守靈,燒紙,以減輕心中的愧疚!

村中的年輕人,去縣城買了一車的煙花,從村頭擺至墳塋。

父親扯拉起京二胡,嘶啞地唱起《哭靈》。

伯王若置身此地,沽酒美食后還能小賭,滿室定是他爽朗的笑聲。

斯人已去,不禁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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