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三題

文 李伶伶

在雨中

蘇敏在辦公室寫材料，忽然聽見有人跟她說話，蘇敏抬起頭，看見同事劉姐走進來。劉姐說，你怎么還沒走？蘇敏說，我寫完材料就走。劉姐說，別寫了，趕緊走吧，外面雨下得挺大的。我剛才走半道才想起來，鑰匙落辦公室了，要不現在快到家了。蘇敏看看時間，15:42，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她還是想把材料寫完再回家。劉姐看出她在猶豫，說，我沒騙你，雨真挺大的，地上積水都沒腳背了。蘇敏說，行，聽你的，我這就回家。蘇敏把材料保存到U盤，然后關了電腦，拎起背包，跟劉姐一起走出了辦公室。

蘇敏從來沒這么早下班過，她一般都是晚走一會兒，因為她不想跟樓下那個叫肖偉的碰面，所以上下班總是跟他錯開時間。

鄭州已經連續下了三天雨。蘇敏來到公司樓下，看到雨比她早上來時還大，地上的積水都到腳踝了，遠處的雨像霧又像煙，大大降低了視線的能見度。蘇敏跟劉姐道別后，快步跑進自己車里。她家離公司半個小時車程，如果開快點兒，半個小時都用不了。但是自她把肖偉撞了之后，她就不敢開快車了。其實那次不是她撞的肖偉，是肖偉撞的她。那天早上她起晚了，怕遲到公司扣獎金，車開得有點快。開到半路，突然有個騎電動車的從左面橫穿過來，蘇敏怕把他撞了，急忙踩了剎車。可能剎得太突然，后面的車來不及反應撞到了她的車尾。那天她不但沒能到公司按時簽到，還留下來處理交通事故。處理的結果是，她負主要責任，要承擔兩輛車的全部維修費。蘇敏覺得很冤枉，說她是為躲車才緊急剎車的，事出有因。但是交警隊反復調看當時的監控錄像，覺得蘇敏的停車確實太突然，沒給后面的車輛預留出反應的時間，所以她要承擔后面車輛的維修費。

蘇敏最近手頭緊，母親生病住院，手里的積蓄沒夠，還沖朋友借了點。她了解到肖偉跟她住一棟樓，喜出望外，跟肖偉商量能不能少要點維修費？肖偉一點情面也不講，不但沒為跟她住鄰居驚喜，還氣呼呼地說，我這車剛提了不到一個月就出這事，我沒讓你多賠就不錯了。最后蘇敏到底如數賠償了肖偉，一個月的工資都沒夠。她自認倒霉的同時，開車時更加小心了。

下雨天車開不起來，何況是這么大的雨。蘇敏上路沒多久，發現雨越下越大。她從公司出來時，路面水深到腳踝，很快水就漲到半個車輪深，等路面的積水深度沒過車輪時，蘇敏不敢再往前開了。置身在馬路中央，像置身在一條大河的中央，周圍全是水，湍急的河流奔涌向前，塑料盆、紙箱、殘枝敗葉等等，都被水沖走了。還有人，蘇敏親眼看見一對父子在趟水過馬路時被水沖走了，兩個人一起跌倒在水里，那個父親幾次掙扎想站起來都沒成功，被水流沖出去十多米才勉強站起來。他十來歲的兒子，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在水里時隱時現一直被往前沖。父親站起來后，踉蹌著跑去救兒子，前面不遠處是個漩渦，應該是下水道井蓋被水沖走后形成的漩渦，如果孩子掉進漩渦，肯定沒命了。蘇敏的心不禁跟著懸了起來，她想下去救人，可是她離得太遠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從路邊沖過來一個穿紫色襯衫的年輕人，在孩子快被沖進漩渦前，把孩子救了起來。

蘇敏回過神來才發現，車外的水已漲到窗玻璃。蘇敏想棄車逃跑，可是連車門都打不開。蘇敏不禁惶恐起來，她大聲呼喊，又拍車窗又按喇叭，因為雨聲太大，她的呼救聲連她自己都聽不見。蘇敏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她身子發僵，手腳冰涼。那一刻她很絕望。

就在這時，她看見有幾個人向她這邊跑過來，領頭的是那個穿紫色襯衫的人。他拿著一個塑料桶，趟著到腰深的水，來到她的車跟前，讓她打開天窗，然后他爬上車頂，把她從天窗里拽了出來。蘇敏雙腿酸軟，走不了路，紫襯衫讓她坐到塑料桶里，其他幾個人合力把她運到路邊的一個飯館里。飯館老板容留了很多被雨水截到半路回不去家的人。

過后看新聞才知道，受臺風煙花影響，2021年7月20日16:00至17時，鄭州一小時降雨量達201.9mm，7月18日至20日，三天的降雨量相當于河南省全年的降雨量，屬于千年一遇的大暴雨。蘇敏一陣后怕，同時覺得自己很幸運，在最絕望的時候有好心人向她伸出了援手。

兩碗熱湯下肚后，蘇敏漸漸緩過神來。她環顧整個飯館，目光在尋找那個救她的紫襯衫，發現他并沒有坐下來休息，還在為大家忙碌，一會兒拎壺熱水，一會兒端碗熱湯，一直沒得閑。蘇敏忽然覺得他有點眼熟，忍不住叫了聲“肖偉”。紫襯衫轉過身，尋找喊他的人。蘇敏笑著沖他擺了下手。

自從上次處理完兩輛車追尾事故后，蘇敏有半年多沒見過他，雖然兩個人住得近在咫尺，但因為蘇敏的刻意回避，也像遠在天涯。后來有朋友給她介紹對象，蘇敏一聽“肖偉”這個名字就拒絕了。此刻肖偉正向她走來，走到她身邊，說，你叫我？蘇敏羞赧地低下頭，她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發燒，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在洪水中

季宇怎么也沒想到，一場暴雨會結束他跟許苗之間的感情。

起因是因為嘟嘟。

嘟嘟是許苗的寵物狗，寶貝得跟許苗的孩子似的。嘟嘟三天沒有好好吃東西了，許苗很著急，給季宇打電話，讓季宇陪她去寵物醫院看看。季宇說，你別著急，我覺得沒啥大問題。估計是你零食喂多了，餓它兩天就好了。許苗不認同季宇的判斷，她覺得是嘟嘟的腸胃出了問題，所以還是想去醫院看看。季宇看了一眼窗外瓢潑似的大雨，說，要不等雨停了再去吧。許苗說，不用你了，我自己打車去。見許苗生氣了，季宇忙說，你在家等著，我這就去接你。

季宇跟公司請了假，開車去接許苗和嘟嘟。趕到許苗家樓下時，許苗已經抱著嘟嘟等在樓門口。看到季宇的車過來，許苗打著傘跑過去，她穿著厚底涼鞋，踩在鞋底深的水里，積水濺濕了她的裙邊，她也沒在意。季宇的車還沒停穩，許苗抱著嘟嘟已經坐到車里。許苗說，快點兒，它剛才吐了。季宇說，怎么吐了？它不是吃不進東西嗎？許苗說，就是因為它不吃東西，我特意給它煮了兩個肉丸子，沒想到它吃完就吐了。季宇說，是不是肉丸子過期了？許苗說，沒過期，我前幾天剛買的。季宇說，那怎么會吐？許苗說，不知道，快走吧。季宇一刻都沒敢停留，調轉車頭，往寵物醫院趕。

到醫院給嘟嘟拍了片子做了檢查，嘟嘟的腸胃沒什么問題。大夫說，它不好好吃東西，可能跟飲食不規律有關，以后按時喂食，慢慢就好了。聽了大夫的話，許苗緊張的心才放松下來。

從醫院出來，季宇發現雨比來時更大了，像瀑布一樣從天而降，街上都發了洪水。季宇說，咱們等雨停了再走吧。許苗點點頭，抱著嘟嘟又回到了寵物醫院。

許苗很寵嘟嘟，一直把它抱在懷里。嘟嘟也很乖，在許苗懷里瞇著眼睛，一聲不吭。許苗要去趟衛生間，讓季宇幫她抱會兒嘟嘟。季宇把嘟嘟接過來，嘟嘟開始還挺老實，沒多會兒就開始掙扎起來，一會兒伸腿，一會兒扭頭，一會兒扭身子。季宇一邊哄它一邊撫摸它，嘟嘟根本不聽，伸嘴要咬季宇的手，季宇趕忙松開手，嘟嘟趁機跳到地上，跑了。季宇趕緊去追它，越追它跑得越快。這時許苗從衛生間回來，看到嘟嘟在寵物醫院亂跑，又急又氣，她耐下心喊它，越喊它跑得越來勁，許苗和季宇兩個人追堵它都追不上。嘟嘟有點人來瘋，你越著急它越瘋。許苗就站下來不追它了，想等它過了這股勁兒自己跑回來。

這時寵物醫院又來新患者，在門被推開的剎那，嘟嘟箭一樣沖了出去。許苗沒想到嘟嘟會往外跑，驚叫一聲也沖了出去，季宇見許苗出去，也跟了出去。

寵物醫院地勢比較高，門外有好幾級臺階。嘟嘟跑出來見外面下雨就站下了，隨后看到許苗追出來，又跑下臺階，沖進水里。許苗厲聲喝叫它，嘟嘟沒有回頭，一個勁兒地往街對面游。街上的水流很兇猛，嘟嘟剛游到街中心就被水流沖走了。許苗失聲叫起來，一邊叫一邊撲進水里去救嘟嘟。街上的水沒過膝蓋，在這么深的水里走本就不容易，她又穿著裙子，更增加了難度，沒走幾步就跌到水里，被洪水沖走了。

季宇沒想到許苗會去救嘟嘟，更沒想到洪水能把她沖走。他本來還打著傘，見許苗遇險立即扔了傘去救她。季宇從小在海邊長大，水性好，很快追上了許苗，把她帶到安全地帶。許苗脫險后，并沒有安心，還惦著被沖走的嘟嘟。嘟嘟被沖出去二十多米遠，幸好被一段橫在路中間的樹椏攔住。嘟嘟用兩只前爪抱著樹椏，吊在樹椏下面翻不過身。許苗見嘟嘟還沒脫離危險，急得直哭。她還想去救嘟嘟，季宇不讓她去，許苗哭得更厲害。季宇心疼許苗，說，你別哭了，我去救它。說完再次蹚進洪水中。

雨一直沒有停，街上的水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上漲，水流更加湍急。季宇開始走得很穩，一不小心被洪水沖倒了。季宇想站起來，可是水流的沖力讓他使不上勁，只能任水流把他沖走。季宇也被攔住嘟嘟的樹椏攔住，他撞到樹椏上時，不經意把掛在樹椏上的嘟嘟震落，嘟嘟又被水流沖走。季宇趕緊去救，后來在好心人的幫助下，終于救起嘟嘟。

許苗見嘟嘟得救，喜極而泣，一邊數落它一邊安慰它，完全沒有注意到季宇為救它，臉和胳膊都被劃傷了。事后季宇問許苗，在她心里，是嘟嘟更重要，還是他更重要？季宇知道他不該這么問，但是沒忍住。許苗沉默半天，沒有回答。季宇回想起他去救嘟嘟前，許苗甚至沒有制止他。季宇能接受許喵愛嘟嘟，但是他接受不了許苗愛嘟嘟超過愛他。

沒過多久，季宇向許苗提出分手。其實他很不舍這份感情，兩個人處了兩年多，已經開始商量結婚的事了，可是他說服不了自己。

在地鐵中

陳莉一上地鐵就看到了坐在車廂里的柳靜，她想躲開她，又覺得憑啥她躲，要躲也應該是柳靜躲。這么想著，她徑直走過去，在柳靜對面的空位上坐了下來。她也不想坐在這里，但是車廂里沒有別的空位，只能坐在這兒。

柳靜一直坐在那里低頭看手機，沒看到陳莉上來。五年沒見，柳靜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瘦，還是那么弱不禁風，當初要不是她這副慘兮兮的樣子，她也不會那么快放手。

有乘客從柳靜身邊經過，不小心碰到她，柳靜從手機上抬起頭，看到坐在她對面的陳莉。柳靜顯然沒想到會在地鐵上遇到陳莉，她很驚訝，也很尷尬，她想笑一下，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陳莉的目光沒有躲閃，她就那么直直地盯著柳靜，像五年前她希望柳靜給她一個合理的理由時一樣盯著她。柳靜像那天一樣沉默，不敢面對，最后心虛地低下了頭。陳莉不由得生氣，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跟這樣的人成為閨密。后來她無數次反問自己，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可能是因為她對當時的男友張放的關愛過了頭，也可能是她對柳靜太過信任，她從沒想過他倆會做出背叛自己的事。她回老家照顧生病住院的母親，當時張放患胃腸感冒還沒有完全好，張放不會做飯，陳莉擔心張放吃不好飯會傷胃，就讓廚藝很好的柳靜有時間幫張放做做飯，沒想到只半個月時間，兩個人就搞到了一起。陳莉當時氣得連殺人的心都有，她生張放的氣，更生柳靜的氣，因為她跟柳靜的感情比跟張放長得多，而柳靜一句解釋都沒有。所以雖然這件事過去這么多年，她心里還是不能完全釋懷。

地鐵進水了！有人大聲喊道。地鐵上的乘客一陣騷亂。陳莉看到車廂里果然有水，她趕緊從座位上站起來。外面的雨下得是挺大，但是地鐵里怎么會進水呢？陳莉以為地鐵站的工作人員很快會處理好地鐵進水的問題，沒想到不但沒處理好，水還越進越多，先是淹沒了雙腳，然后淹沒了膝蓋，后來淹到腰，最后淹到胸口。車廂里喊叫、咒罵、哭泣的人都有，其中包括柳靜。

柳靜開始趁亂躲開了陳莉，躲到離她遠些的地方。陳莉看到了，她沒有追過去。她不是特意來找茬的，是偶然遇到她的，沒想把她怎么樣。既然她還是選擇躲避，那就讓她躲吧。隨著車廂里的水位越來越深，有人嚇得哭起來，陳莉看到不遠處的柳靜也在哭。柳靜一遇事就哭，這毛病到現在都沒改。上次的事，陳莉質問她時，她也是哭，哭得泣不成聲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別人對不起她似的。陳莉不愿意看她這副模樣，轉身走了。這次她也不想管她，可是看她哭得太無助，陳莉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抓住她的胳膊說，別哭了，要是哭能解決問題，地鐵就不會進水了。

柳靜沒想到陳莉會過來跟她說話，她說，我心臟不舒服，我要堅持不住了，我不想死……說著腿一軟，拽著吊環的手隨即滑落，整個人也跟著癱軟下來。陳莉趕緊扶住柳靜說，你別這樣，你堅強點，你死不了的，你先站起來。

柳靜說，我難受，我站不住。柳靜整個人都靠在陳莉身上。陳莉說，你是不是中午又沒吃飯？柳靜為了保持身材，經常中午不吃飯，吃塊巧克力對付一頓。柳靜說，中午工作忙，巧克力也忘吃了。陳莉騰出一只手在包里翻東西。當時地鐵里的水剛到腰，陳莉怕把包弄濕了，把包系在了脖子上。陳莉從包里翻出一塊巧克力，撕掉包裝，塞到柳靜嘴里。陳莉也喜歡吃巧克力，包里經常放幾塊。陳莉說，你趕緊把巧克力吃了，吃完就有勁兒了。柳靜又開始掉眼淚，這次應該是感動的。

車廂里的水一直在上漲，很多乘客都開始恐慌，柳靜的身體開始發抖。陳莉也緊張，但是她強裝鎮定，尤其在柳靜面前。她扶著柳靜站在座位上，不停地安慰她，鼓勵她，說肯定會有人來救他們，地鐵公司的領導和工作人員不會不管他們的。在陳莉的寬慰下，柳靜好了很多。陳莉自己都意外，經過那件事，她怎么還有心情和耐心跟柳靜說這么多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陳莉和柳靜還有車上的其他乘客終于得救。柳靜因為身體太虛弱，被抬上了救護車，陳莉沒有陪她去醫院。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她肯定會一直陪在她身邊，直到她出院。現在，她們的感情早已走到盡頭，她不會再陪她，她可能也不需要她陪。

第二天，陳莉意外收到柳靜發來的短信。

莉：

一直想跟你說句對不起，一直沒有勇氣。年輕時不懂事，以為愛情是自私的，愛情高于一切。現在才知道，我弄丟了一段最珍貴的友情。謝謝你昨天為我做的一切，祝你永遠幸福。

曾經對不起你的靜

陳莉終于等來了柳靜的道歉，她以為自己會流淚，沒想到內心出奇地平靜。這件事早該結束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陳莉抬頭看向窗外，發現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這場持續三天的特大暴雨，終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