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操練

苗煒

有一位朋友去汕頭大學出差，順手拍了兩張圖書館的照片發給我看，書架的一塊檐板上面寫著古羅馬皇帝奧勒留《沉思錄》中的句子，“時時進行堅定的思考吧，如同一個羅馬人，以及一個擁有質樸又完整的自尊，并且在做當下所做的事情時會帶著正直、自由且友善的情緒的人那樣”。

汕頭大學是一所年輕的大學，所以他們也許更需要一種古典的氣息，把奧勒留“沉思錄”中的句子當作座右銘，實在是太合適了。不過，我看到這幾句座右銘時，想起的是一個兒童讀物《蘇菲生氣了》，這個繪本講的是小女孩蘇菲一生氣，身體就籠罩著一層紅色，她到海邊獨處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身體就會籠罩著一層淡藍色，她帶著平靜的藍色回到家中。這個繪本是教三五歲的小孩子認識自己的情緒——憤怒、嫉妒等等。孩子希望把信息傳遞給一個能識別他愿望的人，成年人通過對孩子的回應塑造孩子表達愿望的方式，孩子一邊學語言，一邊體會語言與實際效果之間的關系，他這時的情緒不穩定，大人會被他喜怒無常的狀態搞得不勝其煩，總想讓他做到情緒穩定，殊不知“情緒穩定”這四個字，大人也難以做到。

從古希臘到現在，從三五歲小兒到三五十歲成人，簡直是個無休無止的操練。

對斯多葛學派來說，情緒是倫理學的核心。由現實中的善驅動而產生的是“快樂”，由惡驅動而產生的是“痛苦”，由不在現實而在未來的預想的惡驅動的是“恐懼”，由預期的善所驅動的是“欲望”。以這四種情緒為大類，下面再進行更細致的劃分，在欲望中，有憤怒、有過度的性欲，有思慕，有對名譽和財富的執迷。在快樂中，有自我滿足也有自欺;在恐懼類型中，有苦悶、驚愕、焦慮。在痛苦的類型中，有嫉妒、哀傷、暴躁等等。總共列了70種。對他們來說，快樂也不是什么好事，會導致理性判斷產生失誤。希臘的智者認為，如果你被這些情緒左右，那你就是一個幼兒。這種對情緒的識別以及分門別類，有什么作用呢？識別及歸納，先去識別每一種情緒，再試著去歸納，這就是幫助你擺脫情緒影響的第一步。現在流行的“正念”，也是先幫助你識別自己的念頭及情緒。

奧勒留的這本《沉思錄》就是皇上自己冥想自省時用希臘語寫下的語錄，現在我們也能看到很多“書寫營”的廣告，讓你通過書寫達到內心的平和，把自己縹緲的情緒和心頭飛逝的念頭寫下來，也是一種“識別及歸納”。兩千年來，情緒還是那幾樣情緒，處理情緒的方法也沒有多少變化。

人們很容易認為哲學只是大腦、理論或學術的東西。“倫理學”或“美德”這些詞讓人想起學術講座或書本。但當哲學在古希臘發展起來時，倫理學被認為是一種應用技能。對于這些古老的思想流派來說，哲學不僅僅是需要討論的東西，而是旨在改變個人的東西。它旨在將學生從無知和自滿中解脫出來，并將他們變成一個更勇敢、公正、溫和和更聰明的人，而不僅僅是一個更擅長在課堂上辯論的人。

斯多葛派是這些古老的思想流派之一。斯多葛派認為美德是一種必須有意識地培養的能力，就像一個田徑高手或木工匠人一樣，做一個好人是通過多年的勤奮學習、實踐和訓練培養出來的技能。愛比克泰德在希臘開辦了自己的斯多葛主義學校，他懇求學生們去看運動員的訓練。他眼中的“倫理學操練”跟運動員的自我完善一樣：強調行動，并有韌性，在失敗和掙扎的情況下繼續練習。控制情緒，做一個理性的人，從古希臘到現在，從三五歲小兒到三五十歲成人，簡直是個無休無止的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