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簡介
陳再見,男,廣東陸豐人。發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選載。著有長篇小說《六歌》《出花園記》,小說集《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等五部。曾獲《小說選刊》年度新人獎、廣東省短篇小說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
1
處理完喪事,戴清弢去了小城最大的商場。母親去世之前,給他說過不少女孩子,他都沒回來看,僅有幾個加了微信,聊過幾天就沒再說話了,其中有一個是商場里的收銀員,她有個蠻好聽的名字,叫賈靜衣。
戴清弢把車停在螺河邊上,先是坐在車里吸了根煙,他看著車窗外的河堤有些異樣,至少和年少時的記憶不太一致。一根煙快吸完了,才想起,原來是河堤兩邊的柳樹都被砍掉了,換了兩排雨傘一樣叉開枝葉的欖仁樹。戴清弢還是覺得柳樹好看些,河邊就應該栽柳,柳枝垂到水面上,就像是女孩子洗頭時烏黑的長發濕漉漉地耷拉下來,偏頭一甩,就十分嫵媚。
賈靜衣應該也是一個長發女孩吧。其實又與他何干呢?說不定人家已經把他的微信給刪了,只是戴清弢一直沒好意思發信息驗證,他害怕人家真刪了,倒也不是說會有不舍,不過悵然若失也是正常心理。
下車,橫穿過電瓶車稠密的馬路,商場的大門還真氣派,看樣子還真是全城最大的商場,在這兒生活的每個人都需要和它發生關系。戴清弢不知道母親當初是怎么認識賈靜衣的,可能是去廣場跳舞時經舞伴介紹認識的,也可能是她上商場買東西,收銀員的好態度讓她感動,心生歡喜,就主動攀上了話,說她有個兒子,三十多了,當然年紀不是問題,男人三十多正當時嘛,關鍵是他職業好,鐵飯碗,是個老師,不是鄉下的老師,也不是縣城的老師,而是在深圳,深圳的老師,小城人都知道,深圳的老師工資高,比縣城高幾倍都不止。不管是怎么認識的,當天晚上,母親就火急火燎給兒子打電話,求著讓戴清弢回家一趟,姑娘如何如何的好,職業也干凈——在她看來,女孩子只要不是在洗腳城或會所上班,那就是干凈的。戴清弢那會兒正忙于帶學生沖刺中考,哪有時間回來?不過他也退了一步,說可以先加微信,聊一聊,等放假了再回家看看。
這事不聊還好,一聊就聊黃。其實問題也不在賈靜衣,問題還是戴清弢沒上心,都快四十的人了,還一直以為是二十郎當歲,覺得談朋友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呢。
母親后來問戴清弢,談得怎么樣啦?有進展沒有?戴清弢說,黃了,人家可能沒看上,就別勉強了。母親在電話里情緒倒是平靜,說黃了就黃了,沒緣分,咱們再找。誰知道,母親一夜未眠,竟然氣沒消,第二天就跑商場去找賈靜衣,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你憑什么看不上我兒子?你不就是年紀小點嘛,圖的也就是你年輕啊,要不,你一個小收銀員怎么配得上我家的大學本科生?賈靜衣當時估計也蒙了,據母親說,那姑娘脾氣也不好的,當場就和母親吵了起來,說你兒子是個啞巴,話都不會說,該不會是個傻子吧?活該找不到老婆。母親說她在商場里丟了人,當時圍觀的老頭老太可都是相識的,要么鄰居,要么廣場上的舞伴,母親怪兒子沒跟她說實情。母子倆在電話里說著說著竟哈哈大笑起來。戴清弢說,你還是去跟人家道個歉吧。母親不愿意,她也犟,她說,道什么歉啊,要道歉你自己回來道歉,她還是說你是個傻子呢。
戴清弢這次來,其實就是想跟賈靜衣道個歉。母親去世了,這個小城剩下的最后一個親人離開了,這么一走,他可能輕易不再回來了,趁著這會兒,跟賈靜衣說聲不好意思,同時跟她說,老人家走了,喜歡你當她兒媳婦的老人家走了。沒別的意思,就這樣。
商場里人很多,戴清弢也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日子,怎么商場里人這么多?也可能一直這么多,別小看這兒的人賺得少,花起錢來那也是大手大腳的,母親就常說,東海人啊有十元要吃出十五來。戴清弢能想象當天母親和賈靜衣吵架,圍觀的人肯定也是里三層外三層,活像是縣城里來了馬戲團。
買點什么吧,盡管真不需要買什么,但不買點什么,貿然去找收銀員,也不太好意思。戴清弢便從邊上拉出一輛推車,繞著貨架走了一圈,從洗刷用品一直轉到零食區,雜七雜八的,竟然也拿了半車,多數都用不著,回到深圳,就他一個人過,一袋米吃到發霉,上個月買的奶制品和麥片,眼看就要過期了,吃不完就得扔掉。這個世界上所有以包裝形式出售的食物,從來就沒考慮過單身者的分量,它們甚至還喜歡以買一送一的捆綁式促銷,讓所有單身者都繞步離開,生怕吃不完倒是其次,主要是那么明目張膽的,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單身者的孤獨啊。
是的,戴清弢四十歲了。
2
收銀臺前排出很長的隊伍,戴清弢推著車站在后面,他也不著急??梢源_認,他排隊埋單的就是賈靜衣的柜臺。他在微信里看過她的照片,她喜歡發朋友圈,還愛發自拍,長相雖然普通,但一般也不化妝不美顏,讓人覺得是個挺真實的女孩子。后來就看不到了,估計是她把戴清弢給屏蔽了,或者刪了。
幾年不見——不,應該是從來就沒見過,賈靜衣跟照片上的還是有些差別,她似乎換了發型,一頭清爽的短發,還染了些鵝黃,一身工作制服看起來挺傻,明顯大一號,也許她最近在減肥。她并不難看,多看幾眼,還有點耐看,總之,挺順眼的吧。她手腳麻利,掃碼,收銀,裝袋,一氣呵成,隊伍動得很快,一看就知道是個有多年工作經驗的收銀員,顧客都愿意往她的收銀臺上排隊,邊上的收銀員慢吞吞的,明顯是個新手。
快輪到戴清弢時,他突然緊張起來。按理說犯不著,他是來向人家道歉的,不是讓人家跟他道歉,給人道歉和讓人道歉完全是兩回事。況且,這也算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道歉,好幾年了,說不定人家早就忘了,交了新男朋友,哪還有心思計較那些陳年往事?
戴清弢把推車里的東西一樣樣擺上收銀臺,有紙巾、水果、洗發水、牙刷、襪子、薯片、可樂、酸奶、午餐肉、三明治面包,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還往推車里丟了一包衛生巾,忘了是怎么丟進去的,或者是別的顧客隨手一扔,他也懶得拿掉了,一起放上了收銀臺。
“需要袋子嗎?先生。”賈靜衣跟他說普通話。他不知道是小城商場的服務習慣,還是他讓家鄉人看起來已經是個外地人的模樣了。
戴清弢點點頭,他有些手足無措,從來沒買過這么多雜七雜八毫無頭緒的東西,一看就知道日子過得不是很講究。
付了款,賈靜衣把貨物都裝進一個大袋子里,推到收銀臺的另一端,正等著給戴清弢拿小票。這時候,戴清弢還不開口,就錯過最佳機會了,這一錯過,可能就沒必要重新來過,直接開車上高速,回深圳了。本來,如果不來商場,他這時候至少應該到白云仔了。
“你叫賈靜衣吧?”戴清弢笑著說,盡量顯得不那么唐突,“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戴清弢,幾年前我們加過微信。”
賈靜衣直接愣住了,她歪著頭,看了戴清弢一眼,顯然是想起來了,抑或都不用想,第一時間就對應上了,不過她還是表現出遲疑的樣子,這是女孩子該有的矜持,可以理解。
“哦,有點印象。”她把小票塞進戴清弢手中的袋子里,“你有事嗎?”
“沒事,剛從深圳回來,這兒沒什么朋友,所以想找你聊聊?!贝髑鍙|把袋子從一只手換到另一只手,確實有些沉,“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請你吃個飯,當然,等你下班。”
“你媽媽呢?”看樣子賈靜衣記得很清楚,這也可以理解,畢竟吵過一架。
“我媽去世了,就幾天前,我就是回來處理喪事的?!贝髑鍙|低聲說。
后面的顧客已經在催了,賈靜衣顯然亂了陣腳,不過還能應付。
“好吧,我六點換班,你在門口等我?!?/p>
戴清弢不便再多逗留,他轉身走出商場,盡量走得從容得體,最好不要讓人家懷疑另有什么目的。他能感受到賈靜衣的目光還停留在后背,說實話,能得到應允,他還是很高興,畢竟說明表現得不錯,沒有讓一個女孩子產生懷疑,哪怕是反感,人家也犯不著應邀。
噗噗噗,戴清弢是被手指敲響車窗的聲音驚醒的。他嚇一跳,甫一起身,還以為身在深圳,遇上交警抄牌了。他急忙按下車窗玻璃,看見一個短頭發的女孩,逆著光,定睛一看,才認出是賈靜衣。戴清弢連忙解鎖車門,示意她坐副駕駛座位。
“介意上我的車嗎?”見賈靜衣還在車外,有些遲疑,戴清弢探過身子問。
“既然你都這么問了,我就不介意了?!辟Z靜衣拉開車門,坐了進來。她看起來比在商場時要活潑多了,至少比較爽快,不磨磨唧唧,這點挺讓人中意。
戴清弢這才想起,車后座上放著母親的骨灰盒,用一塊紅布包裹著,明眼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幸好賈靜衣沒留意后座,但戴清弢還是覺得挺詭異的,像是母親就端坐在后面,還氣呼呼地盯著賈靜衣看,不過也可能是笑瞇瞇的。戴清弢反倒有些暗自歡喜。
戴清弢把車開出停車位,沿著螺河北堤向西行駛,他想帶賈靜衣去人民飯店吃飯。那家老餐廳幾乎與小城同歲,戴清弢打小就記得,只要家里來了遠親或貴客,大人們就會說,去人民飯店吃飯吧。這幾天,戴清弢請治喪理事會的宗親吃飯,去的也是人民飯店。
路上電瓶車很多,戴清弢開得很慢。
“你怎么知道這是我的車?”戴清弢笑著問,此刻他放松了不少,仿佛副駕駛坐著的就是多年的好友,熟悉到可以開玩笑了。
“這還不簡單,商場門口只有你的車是粵B開頭。”賈靜衣像個聰明的小學生,跟老爸或老師炫耀她的機靈。
3
飯店大廳的客人很多,戴清弢還是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到處都這么多人?他領著賈靜衣往柜臺走時,回頭問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賈靜衣說,你還不知道啊,今天是父親節。戴清弢說哦,仿佛他真的知道父親節一樣,事實上,他是第一次聽說還有父親節的說法,同時驚訝一個小地方,竟然還把一個可有可無的節日過得這么熱鬧。
好不容易,戴清弢在柜臺那訂到了間包間,窗口剛好面臨馬街,抬頭還能看見更遠處的烈士陵園紀念碑。戴清弢一邊翻菜單,一邊問賈靜衣喜歡吃什么。賈靜衣說隨便。看樣子,她很少來這么高檔的飯店,顯得有些經驗不足。戴清弢瞬間獲得一些心理上的優越感,也沒別的意思,只是這樣,更能讓他發揮一個中年大叔的魅力罷了。
點完菜,戴清弢說,賈小姐準備送給父親什么禮物?
賈靜衣正在看手機,從進包間那刻起,她的眼睛幾乎就沒離開過屏幕。
“我爸死了十多年了?!?/p>
“不好意思。”
“沒事,我都忘了他長什么樣了?!?/p>
“賈小姐你是哪的人?”
“碣石村?!?/p>
“哦。”實際上戴清弢連碣石村在哪都不知道,出去讀大學之前,他幾乎一步也沒離開過城區,周邊那些大大小小的村莊一個都不認識。
“你不要叫我賈小姐了,聽起來怪怪的,你叫我靜衣吧,大家都這么叫我。”賈靜衣終于把手機放在了一邊。她的手機裝飾得真夠隆重,銀光閃閃的保護殼,又有掛帶,又有指環,時不時還閃一下,像是舞池里的閃燈。
“靜衣,這個名字挺好的?!?/p>
“我沒覺得,本來我爸當年給我取的是靜怡,登記戶口時,被我們村的干部寫錯了,怡字不會寫,鄉下干部,沒讀幾年書就當官了,只會寫衣,衣服的衣,多土啊,我不喜歡?!?/p>
戴清弢微笑著,眼前這個女孩大大咧咧的性格開始顯現出來了。
“你來東海幾年了?”
“十多年了,我十幾歲就出來干活了,沒書讀,我媽天天催我出來干活,她說來東海,說不定可以嫁個東海人,不用回碣石。”賈靜衣吐了下舌頭,她并不是害羞,有點故意吐給戴清弢看的意思,如果那時他們發展順利的話,是有可能結婚的。
“現在應該找到了吧?”戴清弢還真希望她能實現愿望,或者說,實現她母親的愿望。
賈靜衣點了點頭,又搖搖頭,“是有男朋友了,不過不是東海人。”
“干什么的?”
“裝空調,他說是為了治他的恐高癥,故意干那活。”
戴清弢沒說話,他問賈靜衣,介意他抽煙嗎?賈靜衣說抽吧,她男朋友也抽。
上菜了,兩人先吃東西,戴清弢還要了飲料,一支椰汁一瓶酸醋。這個時候吃晚飯,時間是早了點,窗外的陽光還沒有弱下去的意思,馬街上車來人往,從高處看,熱鬧得像是雨季時螺河上漂流的水浮蓮。
離開小城之前,戴清弢被母親拉著手在馬街來回逛過無數回,母親喜歡逛街,家里缺根蔥都要上街走一趟,還非得把唯一的兒子帶在身邊,炫耀一般,說她兒子長得多俊俏,讀書又好。
戴清弢把目光從窗外收回,賈靜衣正在拍照,拍的不是人,是桌上幾個品相不錯的菜式。她可能會發給男朋友看,或曬上朋友圈。
“靜衣,你是不是把我屏蔽了?”戴清弢笑著問道。
“應該是吧,不過沒刪,我以為你先把我屏蔽了,后來才發現,你根本就不發朋友圈。哈,我這就解鎖,把你從姐的黑名單里放出來啊?!彼嫦駛€大姐大那樣在手機上操作起來,行使肅殺和赦免的大權。
“沒想到,我都被你丟進大牢了?!贝髑鍙|點開賈靜衣的朋友圈,內容果然豐富,幾乎每天都更新,而且不止一條,原創加轉發,一天四五條。很快,她就把剛拍的幾樣菜式也發了上去,當然沒說跟誰吃飯——這是她刻意隱去的那一部分秘密,戴清弢此刻就躲在她的秘密里,以這種角色來看她的朋友圈,感覺是有些微妙。
“對了,你媽媽看起來挺年輕的,怎么會……”賈靜衣完全放松了下來,她甚至把一只腳擱上了邊上一張椅子,像面對著她的閨蜜,“我還經??匆娝?,有時在河邊,有時在廣場,不過她如果來商場,就會故意不來我的收銀臺,我心里想啊,你不稀罕我,我還不稀罕你們呢?!?/p>
“醫生說是心肌梗死,老人不懂,以為只是胸口痛,就沒在意,身邊又沒人照顧?!?/p>
戴清弢挺自責的,這些年,他仗著母親身體好,生龍活虎的,天天上街跳舞,就很少回家,有時連過年也沒回。其實開車也就幾個小時,就算不想開車,前些年也通了高鐵,高鐵站就在城東,一個小時就能到達,再坐班車到迎仙橋邊,十五分鐘都不用,下了車,沿著河堤走幾步,就到家門口了。
“她應該蠻好的,對你,這些年為你說過不少女孩子吧——對了,你結婚沒有?”賈靜衣又不易察覺地吐了下舌頭,她快速吐舌頭的樣子還真可愛,像是個小女孩。
“沒結婚,女朋友正談著,和我一樣,也是個老師?!?/p>
“女老師好啊,不像我,沒前途的。她也是你媽介紹的?”賈靜衣明顯有些醋意,這種醋意人畜無害,并非深陷愛戀之中的惡意,而是女孩在面對比自己優勢的女人時那種近乎自然流露的嫉妒感。
“不是,我媽后來死心了,沒再給我介紹女孩子了,她覺得這種事還是讓兒子自己去把握吧?!贝髑鍙|尷尬一笑,“那時她還蠻喜歡你的,一個勁地催我回家,我剛好又忙,實在沒時間抽身回來?!?/p>
“說真的,你要是回來,我們就成了?!辟Z靜衣的臉微微紅了起來,她應該是說出了心里的真實感受,也就是說,戴清弢給她的印象不錯。
“緣分吧,后來弄成那樣,實在不好意思,我一直覺得很抱歉的,畢竟過錯在我,是我怠慢了你,也是工作忙,沒辦法分心。我還勸我媽去跟你道歉,說人家一個女孩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質疑,影響很壞。我媽叫我自己回來道歉,所以……這次,處理完喪事,本來今天下午就要回深圳的,突然想起來要請你吃個飯,算是正式道歉吧?!?/p>
“嗨,我都忘了,事情沒那么嚴重?!辟Z靜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現在住哪兒呢?”戴清弢看了下手機的時間,“不介意的話,我等會兒送你回家,我再上高速?!?/p>
“我就住商場給我們租的宿舍樓,算了,我待會兒叫個三輪車就行。”
“也行,尊重你的意思?!?/p>
“那你以后還回來嗎?”賈靜衣話里竟有一種不舍的情緒。
“沒什么值得我回來了,當然,”戴清弢停頓了一下,“還有一間老厝在這里,實在也不知道怎么辦。你要是有空,幫我去看看,如果有一天沒地方住,也可以搬進去住,我不收你租金。你知道我家在哪吧?”
走之前,戴清弢把老厝收拾了一遍,電器都斷了電,來不及用掉和吃掉的物件也一并處理了,他還放了一些老鼠藥和樟腦丸。這一離開,真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回來,一年,幾年,十幾年,都說不定。他本可以委托人打理,或者租出去,最后都沒能下決心,小城已陌生得讓他想不起值得信賴的人了,親人相繼過世,朋友早就陌路——就讓它留著吧,有一天它自己挺不住了,會躺下去休息的,跟母親一樣。
“大哥人真好,現在是不需要,商場是包住宿的。你家我去過一次,你媽帶我去的,我記得門前有棵龍眼樹?!?/p>
“看樣子記得很清楚。”戴清弢笑著起身,“你有需要就聯系我。”
4
吃完飯,戴清弢還是送賈靜衣回到了位于南華社區的宿舍樓。
他們在老車站前的十字路口道別,臨走時,戴清弢突然下車,打開后車廂,把白天在商場買的一大袋物件提給賈靜衣。他說,反正帶回去一個人也用不完,和女朋友是異地戀,暑假才能見上面。
賈靜衣接過沉沉的袋子,想說句什么,又沒說出口。她站在路口目送戴清弢的車駛上國道,去往霞湖高速路口。
夜晚的縣城自有一種小巧的迷人氛圍。
戴清弢這幾天白天忙碌,夜里基本都在老厝待著,如今開車穿行于小城主干道,兩邊的燈火招牌把街市裝扮得錯落有致,這個熱鬧的父親節之夜,讓他覺得這兒也不是那么難堪,有時間回來看看,帶上女朋友,其實也蠻好,心里一旦有了念想,感覺就好受多了,驅車離開時,也沒有了訣別的意思,只是出一趟遠門,是的,出一趟遠門。
車里放著張楚的《姐姐》,“哦姐姐,我想回家……”
每唱到這一句,戴清弢就會情不自禁跟著唱。一個中年男人,聽來聽去也就那么幾首老歌了,有時跑長途,甚至還單曲循環,車上如果有其他人,他可不敢那么干,那樣會讓人懷疑他的腦子有問題。
車開得有些快,自上了高速,車速都在一百以上,八點剛過,就到了白云仔。戴清弢把車開進服務站,除了上廁所,他還想跟女朋友匯報下行程。
女朋友叫毛穎,在寧城邊郊一所特殊學校當老師。這次她本來想請假來送老人一程的,戴清弢沒同意,他覺得他們還沒結婚,沒必要。母親在世時,戴清弢就曾帶毛穎回來過一趟,清明節,還一起去海邊祭拜了父親。父親三十多年前死于一場海難,作為一個漁民,他最終葬身海底,也還算是個歸宿。所以,戴清弢一家并沒為父親修山墳,每年清明就去海邊,為父親燒點銀錠冥紙,算是告慰。
母親對毛穎還算認可,也有一些失望的地方,比如她覺得毛穎不夠活潑,相夫教子可以,事業上對戴清弢的幫助不大,不但不大,有可能還會拖后腿。母親一直想給戴清弢找一個機靈一點的,性格上至少爽朗大方的,才能彌補他在這方面的薄弱。戴清弢覺得母親想多了,嘴也碎,沒女朋友時,天天介紹,真有了女朋友,她又開始嫌棄了。
戴清弢清楚,母親嫌棄的,其實就是這個女朋友不是她親自介紹的,沒經過她的手,過過目,探過家風底細,就顯得很不正式了。確實,在認識毛穎之前,戴清弢對她的家底一無所知,她有個妹妹和他是同事,某天聊起,說她姐姐還沒談朋友,就加了微信,聊著聊著,就聊好上了。三年了,毛穎每個暑假都會來深圳找戴清弢,兩人也同居了,第一次做愛時,發現她還是個處女,都快三十的女人了,還是個處女,真讓人驚訝。戴清弢這輩子算是認定她了,心頭但凡有任何不忠的想法,都仿佛是一種罪過。
毛穎很快回了微信,讓戴清弢開車注意點,到了深圳先去找點吃的。戴清弢當然沒敢把在老家約人吃過飯的事情告訴她,謊稱沒吃飯就上路了,幾十歲的人,還有求憐的心思,以前在母親面前會這樣,現在只能在女友面前表現了。
戴清弢坐在車里,夜里的服務站顯得有些寂寥,眼下不是高峰時節,深汕高速的車流不多。鑒于這條高速的起始地是深圳,盡頭又是潮汕地區,所以它最擁擠的時候應該是清明前后。去年帶毛穎回東海,幾乎堵了一路,都差點在車里睡著了,平時三個小時的車程竟然耗了一天。到東海時,他又差點下錯高速,愣是不相信導航的提醒,其實在他眼里,那個突然出現在高速邊上的小城,可憐巴巴的,像是有一次和同事自駕游,在安徽境內,沿途所見的那些燈光落寞的陌生的路邊小鎮。
竟然有些困了,戴清弢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去。一輛貨柜車呼嘯而過,拖著喇叭震天響,把他嚇醒了過來——就那一瞬間,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像是腦袋遭遇重啟,空蕩蕩的一片空白,又分明有一些傷心事,使他的胸口像刀拉過似的一凜……他趴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
5
他們計劃在年底結婚,不過在結婚之前,得先把毛穎工作調動的事情解決了。
東拉西扯的關系,戴清弢苦找了一陣,總算有點眉目了,老東家青元中學有招聘名額,不出意外的話,9月份開始,毛穎進去帶幾個班的美術,暫時簽的是派遣合同。這算是蠻好的機遇了,對于一個想從邊緣城市跳槽到深圳來的老師而言——況且,毛穎在特殊學校待了十幾年,帶主科的能力基本喪失了,每天面對那些特殊的孩子,其實就像個幼兒園老師,只要哄住他們,不鬧事不作惡,就萬事大吉了。幸好,她還堅持了一項愛好,就是畫畫,跟她妹妹一樣,手頭都有才藝,她妹妹以前也是青元中學的老師,帶舞蹈團,獲過不少獎項,后來調去了市內的職業院校。
按理說,離開特殊學校是毛穎一直以來的愿望,可是真的決定要走時,她卻又猶豫了起來。戴清弢跟她說,事情基本搞定了,飯也請了,禮也送了,一個當上副校長的前同事親口答應的,沒問題,學校剛好缺美術老師,來了就是扛把子。毛穎聽了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跟戴清弢發微信,說,能不能再想想?戴清弢生氣了,問她,那我們還要不要結婚了?我可不想結了婚還分隔兩地……青元中學離戴清弢現在工作和居住的地方是有些遠,西鄉和坪地,可以說橫跨了幾乎整個深圳,跑一趟比回東??觳涣硕嗌佟部偙确指魞沙且?。
毛穎最后還是妥協了,開始辦理離職手續,和那些特殊的孩子告別。她在跟戴清弢說起這些事情時,聲音哽咽,都快哭出來的樣子。戴清弢不難理解,他以前在青元中學帶畢業班,分離時也不好受,卻不至于哭起來,畢竟一年又一年,一屆又一屆,其實已經麻木了。他不知道特殊學校是否也按正常的規律升學,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就是說,有些學生說不定跟了毛穎不少年,那種情感就不是一般老師可以體會的了。
當然了,落下后遺癥也是肯定的。戴清弢記得他們剛認識時,毛穎曾跟他說過,她害怕結婚,具體是害怕生孩子。當了那么多年特校老師,整天面對的都是身體和智力殘缺的孩子,心里早已產生了陰影,總擔心自己也會生出同樣有問題的孩子來。一想到這,她就害怕,煩躁,惶恐,睡不著覺,甚至有了接觸異性的心理障礙……戴清弢知道毛穎所擔心的事情不可能發生,那玩意又不是傳染病,只要他們健康,他們的孩子,也一定會健康。
有一段時間,戴清弢挺喜歡聽毛穎講她特校里的事情,像是一種獵奇心理,有機會還想去看看,毛穎并不怎么歡迎,她說最好還是不要來,那兒不是一道風景,而是一處傷口,結疤了的,剛裂開的,血淋淋的,白森森的,都是駭人的景象……有些學生正上著課,突然把頭撞向玻璃窗戶,玻璃碎了一地,血也流了一地。自殘還好,有的病情一發作,就追著人打,打學生,也打老師。關鍵是,那些男生女生都到了青春期,對性有了意識,男生會躲在洗手間里偷看女同學解手;女生呢,每次來月經,有嚇得直哭的,抓了一手血水,求老師要去醫院……戴清弢剛開始聽還挺驚奇,后來就厭煩了,只要毛穎稍有苗頭,他就立刻制止,或轉移話題,他感到莫名的恐慌,又不想明顯流露出來。
這幾年來,戴清弢其實一次也沒去寧城找過毛穎。每到暑假,都是毛穎坐客車來深圳,路途遙遠,七八個小時車程。有時,戴清弢也會給她訂飛機票,寧城機場直飛寶安機場的飛機,短途小型的,要快很多,價格也不高,他再去機場接她回坪地。本來這個暑假,戴清弢也準備訂機票的,不用提前預訂,隨時有座位,放暑假前一天都來得及。毛穎卻沒同意,說她不喜歡坐飛機,天上除了云朵還是云朵,太無聊,還是乘客車有趣一些。戴清弢聽了,突然有些心疼,這應該是毛穎最后一次從家鄉出來了,暑假過后,她就要在深圳上班了,以后回寧城,就是回娘家了。他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也很默契的,沒把結婚看得那么隆重。但是,總不能讓她還像往年那樣拖著大包小包,像個剛進城找工廠的鄉下小妹吧——以毛穎的性格,是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戴清弢終歸還是過意不去,于是便決定,暑假親自去一趟寧城,鄭重見過岳父岳母,再把未婚妻接來深圳。
當然,那時,戴清弢還不知道母親會溘然去世。
6
回到深圳家里,戴清弢想先睡兩天再說。
學校給的喪假是一個星期,還剩一半時間,足夠好好休息。其實教學也臨近期末,課程已經授完,進入了復習階段。工作上的事,戴清弢早已不抱什么野心,但求不出錯就萬事大吉,至少目前是這樣子。三年前,他就是因為“犯了錯”才調離青元中學的——在一次文學社的采風活動中,有個學生突然失蹤了,雖然警方及時介入,沒釀成大禍,不過影響很大,也很惡劣,新聞媒體還做了跟蹤報道,直接導致校長提前退休,而做為文學社的負責人、采風團的領隊人,戴清弢自然免不了受處分,隨后便被調離青元中學,來到了偏遠的坪地,仍是語文老師,也僅僅是個語文老師,連班主任都不放心讓他做了。
如今教學之余,戴清弢還接點校外學習機構的課,或者家教,收入比之前不減反漲,除了還房貸,生活還挺寬裕。也幸好是學校足夠偏遠,幾乎就在深圳邊緣,步子走猛了,還會一頭扎進惠州地界——所以嘛,房價自然不會很高,取深惠的中間數吧,一般小區,也就每平方米兩三萬的樣子,小產權和二手房則要便宜些,地段差的,一萬以內就能買到。戴清弢和毛穎確定關系后,覺得在深圳再沒個定所就太不像話了,都不好意思跟人家姑娘提結婚的事,于是就把買房的事提上了議事日程,去年終于咬咬牙,買了套二手房,八十平方米,地段也不算差,就是小區有些年頭,站在陽臺往下看花園,都能感覺到暮氣,幸好抬頭遠望時,能望見黛色的群山。
戴清弢住進來半年不到,十幾年的房子,裝修早已過了時,他也懶得動了,缺錢是一方面,主要還是不喜歡折騰,只是配了幾桶油漆,工人都沒叫,自己利用周末的時間就把墻體給刷了,客廳刷了暖黃色,主臥刷了天藍色,次臥刷了粉紅色——暫時作為書房,日后有孩子了再改為嬰兒房。雖然手藝不精,刷得不是很勻稱,但看起來也煥然一新,夜里把全部的燈都開起來,空間小,光亮就顯得很足,整個家亮堂堂的,像極了要結婚時鬧洞房的樣子。然后,柜子茶幾餐桌冰箱電視往家里一擺,氣氛就出來了。第一天晚上,戴清弢坐在客廳的茶幾前,邊泡茶邊看電視邊抽煙,幾乎一夜無眠,那個興奮,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話自己,四十歲的人才買房子,怎么就感覺跟長大了才擁有童年夢寐的玩具似的?
半年過去了,新鮮勁正在慢慢消退,戴清弢有點期待暑假的到來,毛穎還沒住過他們的新家呢,之前來深圳,他們窩在學校租的握手樓里,常年不敢開窗戶,隔壁樓房的人伸手就能把他家廚房的醬油拿走。這個暑假,他們除了久別重逢的喜悅,還有新家帶來的興奮——至少毛穎是,憑她精細過日子的性情,到時免不了對新家又是一番打扮。戴清弢就不管了,他把硬件都購置了,剩下的細枝末節,就留給毛穎去補充潤色吧。
戴清弢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才想起母親的骨灰盒還放在門口轉角的餐桌上。昨晚隨手那么一擱,就忘了。事實上,他也沒想好該怎么處置,或者說,放哪兒比較合適。他是想過把骨灰盒留在老厝,又擔心常年不回去,被野貓什么踢翻了,摔地上就是一地灰塵,還是帶走吧,帶在身邊比較妥當。母親一輩子死守小城,連跟兒子出去散散心都不愿意,當真到死都沒離開過。戴清弢心里清楚,母親其實還心存幻想,以為當年父親他們很僥幸,大難不死,被人搭救了,或者趴在木板漂蕩到了對岸的香港,說不定哪一天他就笑盈盈地回家了,帶著一身洗不干凈的魚腥味,一步一步踩著碼頭的石條臺階,然后雙手合十,拜一拜眼前矗立的媽祖石像……父親的死之所以還能給母親留下幻想,就是因為尸體沒找著,怎么可能找著呢?連漁船在哪翻的都不知道。正是心底尚存的一絲希望,才支撐母親快快樂樂地在小城活了這么多年吧。戴清弢望著餐桌上被紅布包裹的骨灰盒,心中突然泛起一陣苦楚,沒想到母親來到他的新家,竟是以如此一種四四方方的詭異的方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壺包裝嚴謹的美酒,一方茶葉,或者一盅濃湯,正等著主人上餐桌享用呢。
抱著骨灰盒,戴清弢轉遍了整個家,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放置。臥室廚房和陽臺顯然都不合適,那么就只剩下客廳了,沙發茶幾電視柜排除后,看來只能放在玄關的格子架上。戴清弢搬來凳子,踮起腳,終于把骨灰盒放進了玄關最頂端的格子上,剛剛好,像是專門為它量身打造的空間。如果毛穎到時不問,戴清弢不說,在不知情的人的眼里,它可能就長成了玄關的一部分,盒子的顏色和木板的花梨貼皮也很相近。
妥善安置好母親的骨灰盒,戴清弢這才放下心來。他費了些時間收拾了下房間,洗了衣物,連地也拖了。接著又想起給物業打個電話,催促樓上洗手間漏水的事快點處理了,都拖了一個星期了。樓上住著一對老人,戴清弢發現衛生間天花板有水漬,噔噔跑上去敲門時,老人家還以為是他們的兒子回來了,高興得一路小跑過來開門,差點就“兒啊”脫口而出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天花板有點水漬,看著不順眼,老人家答應等他兒子回來了再請人來修。電話里,物業客客氣氣的,說樓上人家的兒子出差去了國外,估計要等幾天才能回來呢,再等等吧。戴清弢沒再說什么,掛了電話,心想離暑假還有半個月呢,只要這期間能修好,都不算遲——他不想讓毛穎瞧見滲水的洗手間,壞了好心情。
7
宅在家的日子過得挺乏味的,手頭的書也讀完了,假期還沒結束,戴清弢就提前上班去了。他熱愛教書這份工作,十多年了,站在講臺上的感覺早溶進了他的血液,以至于他只有站著說話才顯得自信滿滿,一旦坐下來,整個人就窩著了,像是身體某個地方泄了氣。
這些年,他教過的學生,一屆又一屆,走馬燈似的,也算是桃李滿天下,逢年過節總能收到學生從全國各地發來的祝福,成績好的,一般般的,還有差的,上課時最搗蛋的……到最后,其實一點區別也沒有,通常也都想不起那些熟悉的名字背后對應的臉蛋了。
要說讓戴清弢終生難忘的學生,也不是沒有,只是他一般不愿跟人提及,因為正是這個學生,幾乎打亂了他的職業規劃,甚至可以說,大好前程都讓他給耽誤了。
這個學生的名字叫文鼎。
三年前,戴清弢第一次接觸文鼎時,就感覺他和別的學生不太一樣,這不一樣其實也說不上所以然,就是一種微妙的感覺。要說成績吧,文鼎也不差,還稱得上優秀,尤其是能寫一手好文章,讀過的書也多——問題可能就出在讀書上,他讀的書跟別人不一樣,至少不是教材上推介的,也不在語文組推薦的書單里,他讀的書都比較偏門,書名和作者都很陌生。戴清弢好歹中文系出身,教的也是語文,算是懂文學的人吧,可是每次見文鼎把書帶到課堂上,放在書桌底下,埋頭閱讀時,他故意走過去,伸手去翻開封面,幾乎沒有一本是他讀過,或者聽說過的。他還特意回家百度了下,發現還真不是什么地攤貨,或者網絡小說,個個都是名氣很大的作家,歐美的,日韓的,港臺的,拉丁美洲的,獲得過布克文學獎、諾貝爾文學獎,等等。只能說,戴清弢孤陋寡聞了,換句話說,他也就略懂皮毛,在一般的學生面前是受用的,但在文鼎面前,他還真的有些膽怯。戴清弢還發現,文鼎偏愛的作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文風都比較喪,主題也頹廢消極……像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文鼎至少讀了好幾遍。這讓戴清弢隱約有些擔憂,加上文鼎本身性格就比較孤僻,準確地說,是自傲,別說同學,老師他都有點瞧不上,在班級里就是獨行俠,課間時間,同學們都鬧翻天了,只有他一個人埋頭讀書。憑多年的經驗,戴清弢知道,這不算是好的信號。
沒過多久,學校文學社要組織采風活動。戴清弢作為語文組組長,文學社一直是他牽頭帶領的,類似的采風活動每學期也都有,一般情況下,活動范圍就控制在珠三角,深圳的周邊,他帶領文學社去過東莞可園、廣州陳家祠和惠州西湖,最遠也就去開平看了碉樓。戴清弢夸了??冢饝獛膶W社員去一個刺激的地方,于是那段時間他腦瓜發熱,竟尋思著帶他們出海去外伶仃島。校長竟然也同意了他的申請,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保證安全。那么重的責任壓在肩上,戴清弢沒絲毫退意,他更為受用的是孩子們的歡呼聲和尖叫聲。不過接下來的籌備工作,聯系旅行團,買保險,征求學生家長的同意及保證書,雜七雜八,戴清弢才知道完全是自找苦吃。當然了,他還是覺得值,出發那天,站在學校門口,眼看所有文學社員雀躍地登上去往碼頭的旅游大巴,幾乎是他從教生涯中見過的學生最開心的一次。
按原計劃,早上出發,傍晚回來,海島一日游,時間是有點緊,對旅行團而言顯然輕車熟路,天天帶團,不會出什么問題。結果還真出了意外——那天早上天氣本來很好,看不出異常,到了下午,突然就變了臉,眼看風雨將至,整個海洋和島嶼都陷入漆黑之中,船運暫停,景區封鎖,所有游客都躲進了酒店。突發事件讓戴清弢亂了方寸,只好臨時改意,在島上過夜,征得校長和家長們的同意——他們也不得不同意。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登記了酒店,風暴之夜,看似意外,也可以算是驚喜,能激發社員們的創作靈感,回去后寫文章就有故事了。誰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戴清弢在酒店大堂集合社員,正想著帶他們上伶仃主峰看日出呢,點來點去,卻發現少了一個人。那時他心里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不會是他吧?是的,他擔心的就是文鼎,因為戴清弢讓所有社員都聯系家長時,只有文鼎聲稱不需要,他說他經常在外面過夜,父母不會擔心他的。戴清弢懷疑文鼎之前上交的同意書也是他自個兒簽的名,根本沒經過家人的同意。
怕什么來什么,最后確認,失蹤的正好就是文鼎。據跟他一個房間的同學說,文鼎似乎看了一夜書,早上起來,就不見人了,床上的被枕和床旗布都好好的,沒動過。
——事情都過去好幾年了,要說怪吧,戴清弢也只怪自己運氣不佳,攤上那么個事情。調到新單位后,他總算學乖了,凡事都不插手,想插手也沒機會,那個轟動一時的學生島嶼失蹤事件就是他職業生涯上的污點,誰都會刻意瞅上幾眼,瞅得他心里發麻,認栽認輸。清閑倒也是真的清閑,這幾年,戴清弢閱讀量大增,且方向上有了重要改變,以前他的閱讀一直是中規中矩的,都是公認的名著,充滿蓬勃的正能量。要說現在的閱讀屬于負能量吧,也不能這么說,總之是另一種人生樣式,悲傷也好,憂郁也好,懷疑的,喪氣的,絕望的,當然最終都是人性的……
戴清弢特意在雜亂的辦公室墻角擺了個小書架,網上淘的那種楠竹組裝書架,挨著自己的辦公桌,伸手可取。書架上擺放的都是與教學無關的書籍,文學的,哲學的,盡是些陌生而深奧的書名,作者也都是難以記住的外國長名。他故意的,像是擺上一雙故意挑釁的目光,面向所有的同事與領導。他甚至還有一種執拗心理,越是偏門的書籍,越有擺上書架的沖動,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馬丁·海德格爾、恰克·帕拉尼克、羅貝托·波拉尼奧、約瑟夫·布羅茨基、芥川龍之介、蘇珊·桑塔格、格雷厄姆·格林……像是私人的閱讀展覽,最好讓同事們都不好意思靠近,更不敢試圖探討。這樣一來,戴清弢內心深處才深藏竊喜,像是以某種隱秘的形式掰手腕,自己顯然就是那個隱形的贏家。如果有人說,嘿,戴老師,你怎么越來越像你的學生文鼎了?他肯定會嚇一跳,并極力否認這一事實。
讀書之余,戴清弢也喜歡刷刷朋友圈,盡管他自己不發,在暗處看著別人發,感覺也挺過癮。尤其是重新能看賈靜衣的朋友圈之后,更是讓他隨時都有新鮮東西可看,賈靜衣每天原創加轉發,至少要發十條朋友圈,每天不落。戴清弢難以想象,竟然有人如此熱衷于發朋友圈,要是往時,他非得把這人拉黑不可,實在不能拉黑,也會設置不看他的朋友圈,眼不見為凈。奇怪的是,他卻被賈靜衣的朋友圈深深吸引了,像是有某種莫名其妙的魔力,吸引著他一條一條往下刷,等著她繼續發,她有時發晚了,還會不習慣,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梢哉f,賈靜衣的朋友圈成了戴清弢枯燥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老是看人家朋友圈,不現身表個態,像個偷窺者,至少不夠光明正大——要說不光明正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面對賈靜衣時,他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頻率下,還是會評論一句,或者冷不丁點個贊。他樂意這么干,至少保證這么干是安全的,因為他們之間,如果沒什么意外的話,應該沒有共同好友。如此一來,戴清弢評論也好點贊也好,就都是私密的行為,只有他們你知我知,其他人一概不知——這種看似公開的私密讓他有了偷歡的快感。
8
收到賈靜衣的私信時,戴清弢剛下課,正準備去打球,球服都換好了,手機剛要放進儲物柜里,信息就來了。拿起一看,是賈靜衣的,小城見面之后,她還是第一次主動發信息過來。點開,是一條語音。戴清弢平時蠻煩人家發語音的,除了母親,他不理解其他人為什么熱衷于發語音,急事致電,閑事留言,語音確實是挺尷尬的存在。
賈靜衣的語音就不一樣了,它似乎隱藏著不一樣的意味。
戴清弢急忙點開來聽。聲音很大,也很雜,像是站在大街上,有呼呼的風吹過。賈靜衣問戴清弢,看了她的朋友圈沒有?她失業了,跟同事干了一架,被炒魷魚了。
點開朋友圈一看,賈靜衣確實在半小時前更新了,一張頭發凌亂的自拍照,眉目間還帶著指甲抓痕;另外一張則拍了地上的被褥和鍋碗。很明顯,她不但被炒了魷魚,還被人從宿舍里趕了出來。
戴清弢不知道賈靜衣是什么意思,僅僅是告知現狀,還是求助于人?
他回,都這個時候了,準備搬去哪?先找個旅館住下來吧。
她回,沒錢啊,工資被扣了,都怪我們,打架歸打架,還打爛了老板的物件……后面附一個捂臉流淚的表情。
他本想回,那你男朋友呢?
她卻率先回,跟男朋友也分手了。
他想回,我能幫到你什么嗎?又覺得明知故問。
她又回,能借我點錢嗎?找到工作了我立馬還你。
戴清弢有些悔恨,他不應該遲疑這么久,讓人家一個女孩子先開口。
還沒等他說話,她的語音又發過來了——放心,我不是那種女人,熟人也有,就是不想開口,反而覺得跟你說,比較自在。
戴清弢理解賈靜衣的感受,顯然他們都把對方當作真空的新鮮物品,只要真空袋完好無損,他們就安全地躲在一個純凈的空間里,不被外界打擾,也不會被侵襲。
他旋即給她轉了一千塊錢過去。
隔了一會兒,她說,我能不能去你家暫住幾天?現在去住旅館也不是辦法,租房又來不及,天都快黑了。
戴清弢這才想起來,他是跟賈靜衣說過,需要的話可以去他家的老厝住。
“這樣,”他說,“你搬過去吧,螺河邊,玉照公園對面,玉印社區三巷8號,門口有棵龍眼樹。門是鎖著的,我把鑰匙藏起來了,龍眼樹下不是有盆三角梅嗎?你用手往里面掏,有個紙盒子,就藏在那里面。老厝是舊了點,不過還行,我都打掃干凈了。對了,家里放有我媽的遺照,你要是覺得害怕,就上炷香,我媽是個好人,不會計較的?!?/p>
她說,大哥,謝謝您了,等我找到工作,就付你房租。
他說,不用,老厝沒人住也怪冷清的,你要是喜歡就住著吧,正好幫忙打理。
賈靜衣好大一會兒沒再說話,估計是忙著在大街上攔三輪車,拉東西去玉印社區了。
戴清弢又站了一會兒,確定沒再有語音進來,這才把手機放進儲物柜里。他心情還是蠻舒暢的,并沒有后悔,覺得吃虧什么的,老厝就那么放著成了野貓的住處也不是辦法,有人住著幫忙打理,有了人氣,屋子才不會那么容易老朽,這跟人是一個道理的,時不時地,他也得來和同事們打打球,動動筋骨啊。
打完球,大汗淋漓,戴清弢回來換衣服,取手機時,發現賈靜衣又發了幾條微信過來。她說她搬進去了,這是她進城十年住得最寬敞的一次。她說她真的沒想到,阿姨生前曾帶她到過家里,吃過阿姨親手做的咸茶,后來是有些不愉快,如今卻和阿姨住在了一起。最后她說:“你和阿姨都是好人,是我在東海遇到的最好的人。”
戴清弢覺得賈靜衣還真不簡單,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自那之后,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就更近了一步,賈靜衣管戴清弢叫哥,時不時地,她會私信他,問早安道晚安,有時則發來老厝的照片,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地板,門口那棵龍眼樹,枝葉繁茂,甚至還發她的自拍照,明顯經過修圖美白了,更多則是匯報她找工作的情況、生活的趣事,等等。戴清弢一般也不回,偶爾發個圖案,說句鼓勵的話。一般情況下,當天夜里,在睡覺之前,他就得把跟賈靜衣的聊天記錄刪掉。他得養成這樣的習慣,否則暑假一到,毛穎從寧城過來一起生活,他不想由此產生不必要的麻煩。
賈靜衣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還是收銀,只是不再是商場,而是一家茶餐廳,在馬街尾,距離玉印社區不遠,走路的話,過玉照橋,穿過玉照公園,就到了馬街尾。
賈靜衣說,哥要是回東海,我請你吃早茶。
聽到這話時,戴清弢正在家里泡一碗泡面,想往面湯里加點什么,翻了半天冰箱,才翻出一塊午餐肉,想放進鍋煎一下,又嫌刷鍋麻煩,只好直接用刀把午餐肉削進湯水里,像是山西的刀削面,連動作都有些近似。手機就放在廚房案臺上。賈靜衣和毛穎的微信同時進來了。戴清弢竟有些緊張,像是她們兩人同時出現在廚房門口,這當然是尷尬的事情,即便他對賈靜衣完全沒有多余的想法,也不得不接受毛穎的懷疑,有人懷疑,就得解釋,解釋如果不清楚,或者人家壓根就不相信,那么就還得繼續解釋。這是更為麻煩的事情,戴清弢最忌諱把自己陷入這樣的泥淖里,這也是他一直拒絕情感的原因。
毛穎問他晚飯吃什么,別老是吃泡面,自己做點,要么叫個好點的外賣。
戴清弢說,是的,就是叫外賣,隆江豬腳飯,最實惠了。
毛穎說,你們放假了嗎?什么時候來寧城?
戴清弢說,過兩天吧,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實際上也沒什么要緊事,需要用到“處理”這樣的用詞,上商場買些東西卻是必須的,畢竟是第一次去寧城,第一次見準岳父岳母,見面禮總免不了——也確實,上商場對他而言不算是件小事情。
電視上正播著考古節目,攝像機隨著陰暗的墓道一步步前進,配樂也變得驚悚起來……洗手間原先滲水的地方越來越嚴重了,滴滴答答的滴水聲,在客廳也能聽見了。樓上老人的兒子什么時候會從國外回來呢?他可能再也回不來了……茶幾上的手機突然又震了一下,是賈靜衣,已經是第二條語音了。
她說,哥,有空嗎?
她又說,哥,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戴清弢看著手機,沒動,他繼續等著賈靜衣說事。
果然,隔了一會兒,賈靜衣終于說:“是這樣的,哥,我和我男朋友復合了,他想搬過來跟我一起住,我沒敢說這是你免費讓我住的房子,那樣的話,怕他誤會,所以,我跟他說是租的房子,如果你覺得沒問題,以后就由我男朋友出租金,當我們真的是跟你租的房子,這樣可以嗎?”
聽完語音,戴清弢有些不悅,他明白賈靜衣的意思,可是,他既不想把母親留下來的老厝租出去,更不想租給一對情侶。母親如果在天有靈,肯定得怪死他了,怎么可以這樣?讓一對鄉下來的情侶在母親的遺照前打情罵俏,甚至肆無忌憚地調情、做愛、叫床……母親守寡幾十年,死后卻要遭受這樣的辱沒。戴清弢越想越不對勁,說不定,賈靜衣也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了,她男朋友早就搬進去住了。他把最后一點面湯喝掉,擦干凈嘴,點煙,電視里解說員還在以詭異的語調講述一處漢代墓葬。他突然罵了一句什么,像是解說員犯了某個低級錯誤惹惱了他,他拿起眼前的手機,心里確實有些懊恨,請神容易送神難哪,他回了三個字:“不可以?!?/p>
“哥,我們每個月付給你五百塊,你租給別人,可能要不到這么多?!辟Z靜衣繼續發來語音,聽聲音有些急了。
戴清弢覺得是應該把事情說清楚了,他組織了幾次語言,說到半途又撤了幾回,最后終于把話說明白了,語氣態度拿捏得還算得體,他說:“靜衣啊,我本來就沒打算把房子出租,讓你住進去,算是救急,對你也挺信任,所以從來就沒想要你支付房租;如果,我的意思是,你和你的男朋友,覺得有能力去外面租房子了,據我所知,五百塊在東海城是能租到不錯的房子,那么我也沒什么要求,只求你幫我把老厝收拾好,門鎖上,鑰匙還放回原先的地方,注意不要讓街上的小孽仔看到,他們會半夜溜進去吸毒的,那樣的話就麻煩了?!?/p>
他覺得已經把意思說得很明白了,盡量控制住情緒,說得也很委婉。
賈靜衣沒再說什么,她只回了一個OK的手勢。
戴清弢重新靠在沙發上,考古節目還是那樣子,在快開棺那一刻突然跳出了下期預告。挺無趣的,他關了電視,嘆了口氣,又想起賈靜衣,覺得她肯定有情緒了,不管這情緒來得正不正確,女孩子的情緒總是很明顯就表露出來,不像男人,明明很惱火,卻還是盡量保持委婉的語氣。然而,以賈靜衣的性格,她可能一時沖動,連夜搬了出去,再次露宿東海街頭也說不定。這樣一想,他又開始心軟了,他實在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仿佛他們之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本應該一點瓜葛也沒有,即便真的見過面,吃過飯,那也不應作為生活交集的理由。生活真是陰差陽錯,不講道理。戴清弢又想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冷靜下來了,其實事情本身也沒什么,問題出在哪呢?沒錯,就出在她男朋友那兒。好好的,干嗎要復合呢?復合就復合,干嗎要同居呢?同居就同居,干嗎要征求他的意思呢?這不就瓜葛上了嗎?關鍵是,他沒見過她男朋友,不認識,長什么樣的,什么性情的,他一概不知,就像當初不認識賈靜衣——如果真見了面,他可能就接受了,人與人不就這樣嗎?缺的往往只是見個面而已。
賈靜衣看樣子也是知趣的人,她并沒有一再追問,事情就算那么過去了,沒搬出去,也沒付戴清弢房租。戴清弢不想好事壞了,人家一個女人在東海城生活也不容易,即便她真的偷偷帶男朋友到老厝過夜,他也懶得管了,眼不見為凈。
戴清弢沒答應卻也是事實,這是他的底線。
9
備好的禮品塞了滿滿一后車廂,煙酒茶以及各種包裝精美的飲品。車子一上高速,戴清弢其實就感覺挺沒勁的,不知道為什么,他對接下來的生活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沒有任何由頭與預兆,像是一小片陰云,時刻籠罩在他的頭頂。
照路牌指引,前方就是寮公山了,學校就在山腳下。毛穎在學校宿舍收拾物件,正等著戴清弢過去,連人帶物,接走。聽說特校的學生還不太一樣,他們沒有假期的概念,只有等家長來把他們領走,假期才算開始,也有不走的,一直就在學校,有專門的老師看護。毛穎以前也干過假期看護,那是額外的工作,自然也有額外的收入。那時她還沒認識戴清弢,本來就沒什么事,算是打了份暑假工。
如果不是牌匾赫然在前,戴清弢萬不敢相信這兒就是學校,其實更像是一處工廠,比如東海城的海鮮加工廠,或者黃糖廠。他剛把車開進學校大門,就從車窗里看見毛穎坐在一個密碼箱上,晃著兩條大腿,像個小女孩那樣坐在村口的谷堆上盼著爸媽回家。一時間,他還真的錯以為等著的就是他的女兒。除了她,和堆在樓梯口的行李,偌大的校園里見不到另外一個人了。假期的校園總讓人感覺到落寞,這點不僅僅是特校,所有學校都一樣,喧鬧過后的落寞,用死寂來形容也不為過。
戴清弢曾去過精神病醫院探訪病人,同樣沒有事先想象的那么雜亂恐怖,反倒安靜得有些反常,風吹動欖仁樹樹葉的聲響都能清晰過耳。下車時,有那么一瞬間,戴清弢仿佛置身于幾年前到訪的精神病院,至少那種先入為主的詭異心理,如出一轍。
幾年前,他去精神病院看望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學生文鼎。文鼎在海島之旅失蹤后,曾轟動一時,警局出動了大批警力,幾乎把整個島嶼都翻了個遍,才在一處巖石的洞穴里找到瑟瑟發抖的文鼎。文鼎回深圳后,他的家人就給他辦了退學,沒過多久,又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醫院。然而在戴清弢看來,文鼎一點問題也沒有,那天他們在醫院的草坪上談了很久,也沒什么異常。戴清弢只是想不明白文鼎為什么要出逃,據他事后了解,文鼎的家境還不錯,潮汕人,開餐館的,在南山和龍華都有房產。按理說,這樣的“深二代”,即便一輩子不努力,也可以過得很舒服。文鼎卻笑著跟他說,其實他一直沒有出逃的想法,或者說,有想法,也從沒想過要去實現,可是,那天登上海島之后,他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鉗制了,他覺得離不開了,他太喜歡那兒了,要在島上過一輩子。即便是那樣,他也沒有下定決心出逃,心里還是有顧慮,要說真正讓他下決心的,正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仿佛上帝的召喚……
毛穎開始搬行李,她是那種風風火火的、不需要人照顧的女人,后備廂還沒打開呢,她就把那個最大的密碼箱拖了過來,雙手一抬,卻又不得不放下,后備廂放的東西太多了。
“你買這么多東西干嗎?”她問。
戴清弢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哦,買給你爸媽的啊?!?/p>
“還你爸媽,是我們爸媽?!?/p>
戴清弢尷尬一笑,“是我們爸媽。”
“我都說了不用了,你還不聽。等下進去家里坐坐,吃個午飯就走啦,你看還有煙酒,我都不讓我爸抽煙喝酒的,你倒好,直接和我唱反調。”
話雖這么說,毛穎還是很開心,只見她把零零散散的東西都搬到車后座,為自己的行李騰出空間來,那些都是準備帶去深圳的,好布置他們的新房。戴清弢也不知道毛穎都帶了些什么,大概除了衣物,就是一直陪伴她在學校宿舍又舍不得丟棄的東西。他竟忘了幫忙,事實上也插不了手,毛穎干活的時候,自有一套程序,容不得別人插手,也不希望別人插手。毫無疑問,既然下了決心和這個女人過一輩子,就得做好好多事情插不上手的準備,這既讓他感覺輕松,同時又有一些隱憂——道不清說不明。
“你肚子餓了嗎?”毛穎突然抬頭問,伸手去抹了下額上的汗珠。
“不餓,剛在路上吃了點東西。”戴清弢撒了謊,路上他什么也沒吃,他也不習慣在車里放零食。
“那我先去宿舍看看小嫣。”行李放置妥當,毛穎拍了拍手,“要不一起去?”
“在哪?”戴清弢有些緊張。
“就在樓上?!泵f抬手指了南面一棟棗紅色的樓房,那顯然就是宿舍樓了。
10
他們來到三樓。走廊上掛滿自制的風鈴,毛穎伸手把風鈴撩動,聲音細細的,很悅耳。毛穎推開一扇宿舍的門,沒鎖,虛掩著,一個女孩坐在窗臺的書桌前看書。戴清弢跟在毛穎的身后走進宿舍。狹長的空間里放著四張雙層架子床,被枕都放置齊整。墻壁上貼著畫作,戴清弢一看就知道是毛穎畫的,色彩很鮮艷,畫的都是山區的春天。
宿舍里就一個女孩,她繼續埋著頭看書,并不知曉身后來了人。
“小嫣,聾啞人,爸媽在深圳打工,家里就爺爺在,她不想回去?!泵f小聲說,并示意戴清弢在邊上坐好,她則輕輕走到小嫣身后,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小嫣回頭,反手握住毛穎的手腕,笑得很燦爛,看見戴清弢,她又羞澀地把頭一縮,躲在毛穎的身后,用手語比畫著,看樣子她在問男人是誰,也許毛穎早就跟她說過,她辭職了,要去深圳,和人結婚。毛穎用手語回答。這時女孩突然站起來,朝戴清弢鞠了一躬,依然笑著,她笑起來是那么好看,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異樣。
戴清弢沖她點了點頭,他不知道干什么好,小嫣的出現顛覆了他對特殊學校的想象,他以為見到的會是不堪的形象,然而小嫣太正常了,除了比畫的雙手,甚至連一般聾啞人口中咿呀咿呀的發音也沒有,也許她刻意閉嘴沉默,滿臉盡是無聲的笑容。
戴清弢不知道她們在交流什么,看樣子不像是師生關系,倒像是閨蜜,沒一會兒,兩人的眼里就都蒙上了霧水。其間,戴清弢出去,在走廊吸了根煙,幸好學校見不到人影,否則他在這里抽煙挺不合適的。他回到宿舍時,發現毛穎和小嫣都站起來了,她們相互抱了抱,毛穎做了一系列手勢,小嫣拼命地點頭,她滿臉都是淚水,像個小女孩那樣咧開嘴哭了起來。毛穎也哭,轉身快速離開宿舍,根本顧不得戴清弢了。戴清弢跟在毛穎背后,追下樓。毛穎轉身抱住他,繼續哭。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是為了你才選擇離開的。”這句話她重復了三四遍。戴清弢抱住毛穎,他只能抱住她,說:“我知道我知道?!?/p>
進城路上,彼此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戴清弢才敢問毛穎:“你們剛才說了什么?”
毛穎說:“我讓她過幾年來深圳找我,我會幫她找份工作。”
戴清弢點點頭,他不知道毛穎能給小嫣找份什么工作,當然這也不算太難的事情。
“小嫣是哪里人呢?”戴清弢又問。
“我們是一個村的,我們兩家只隔了一條巷子。那時我爸媽都是衛生院的醫生,一到晚上,只要有人去衛生院生孩子,我爸媽就得連夜趕去鎮上。家里只剩下我們姐妹倆,怕得要命,夜里山風很大,樹林老是發出沙沙沙的聲響,像是有人拖著掃把靠門窗走過。我記得小嫣出生時,她媽正在灶頭燒火呢,小孩就生到褲兜里了,沒來得及去衛生院,還是我媽過去幫忙接的生。我媽說,是個女孩,長得可漂亮了,還沒見過剛出生的女孩長那么好看的。過后沒多久,我爸媽都調到了城里當醫生,我們一家也搬走了。小嫣第一天見到我時,就激動得跟什么似的,她聽說過我,也知道是我媽幫她接生的,所以對我們一家很感激,見了面很親切?!?/p>
毛穎坐在副駕駛座位,邊說邊凝視前方,估計還在強忍著眼里的淚水。
“我剛才過來時,也經過一個小村子,就藏在一片桉樹林里?!贝髑鍙|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那個商鋪的小伙子還說村里有人在你們學校當老師?!?/p>
“是的,你經過的就是我們村。”毛穎笑著說,她的心情顯然好了一些,至少從離別的悲傷中走了出來,“你說的應該是阿金吧,他爸承包了村里的商店,去年他爸死了,本來村委會是要把商鋪收回去的,看阿金那樣,不務正業的,就還讓他繼續守著商鋪,現在一天也賣不出一包煙吧?!?/p>
“他還挺熱情,告訴我學校該怎么走?!?/p>
“寮公山附近就這么一所特校,我們這里的情況現在是這樣的,正常學校反而沒學生,幾個村都湊不了一個班,孩子們都隨父母進了城,遠的去深圳廣州,所以好多學校都合并到鎮上去了,只有我們學校合并不了,學生還越來越多。”
“越來越多?”
“也不是真的越來越多,以前村里人不懂,不知道還有這種學校,孩子有什么問題,就關在家里,書也不讀,自暴自棄;現在他們至少知道要送到學校里來了?!?/p>
“像小嫣這種,其實跟正常孩子沒什么區別。”
“是的,老師們都搶著要啊,像聾啞的,手腳傷殘的,都比較好帶,最難帶的就是精神上有問題的,還有自閉癥,隨時都可能發作?!?/p>
“你不說我還真沒往這方面想。”
“一些地方,有多所特校的,還發生過搶生源的事情呢?!?/p>
“所以,像小嫣這種就是搶手貨了?!?/p>
“拜托,別再說小嫣了,再說我就不跟你去深圳了?!?/p>
11
到寧城時,已經是晌午。
這是一座比東海城大得多的城市,不過中國再大的城市,除了像深圳那種新建設起來的,其余的也多是縣城或縣城的擴大版,只是有些城市,擴著擴著就把老城區給淹沒了,覆蓋了,多數其實還得是老城與新城同在。寧城也一樣,老城區像是沉默的老者,燈光煙火,默默地看著河對岸巍然聳立的高樓和塔吊。似乎中國的縣城都被一條河流穿城而過,眼看這河流兩岸就像是一個人的兩條腿,一條腿在前面邁,另一條就只能是拖后腿的存在了。
毛穎家就在南岸的老城區,那兒曾經是寧城的中心地帶,政府大樓、公安局、人民醫院,扎堆擠在一條老街上,近幾年陸續搬遷去了對岸的新城,留給老城的除了一些老社區、老宿舍樓,還有就是一批退了休的老干部。毛穎的父母幾年前也退休了,兩個女兒都不在身邊,他們白天除了做飯、寫字畫畫、吟哦幾句老干體,剩余的時間就只能上廣場跳舞去了。同樣是老人,退休干部跳廣場舞就有優越感,他們有全額醫保,有退休金,嗓門自然就比別人大。戴清弢不止一次聽母親生前說過,老干部的脾氣可壞了,還跟當官時那樣,動不動就朝人發火……母親當然不吃那一套。戴清弢設想,如果把母親和毛穎的父母放在同一個地方跳舞,估計相互也都看不順眼吧。
這么想時,戴清弢心里感覺怪怪的,他確實有些緊張,本來就患有社交恐懼癥,面對的還是未來的岳父母,生怕表現不好給人家留下壞印象,雖然之前也通過電話,他們基本上對戴清弢這個準女婿已經認可了。戴清弢當然沒什么可被挑剔的,他只是有些多慮了,因為以他的年齡,這個時候本應該帶上兒女來外公外婆家做客才對啊,像身邊那些同齡的朋友,哪還需要這么緊張兮兮的,像個小后生仔?
戴清弢似乎凡事都慢人一拍,不止一拍,是好幾拍,小時候在老家,五六歲了還不太會說話,家里要是來個生人,他準找個地方躲起來,爸媽怎么叫都不出來,更別說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叔叔阿姨討人歡心地叫喚了。那時父親在小城算個人物,碼頭上的人都認識,雜七雜八地,時不時往家里來,抽煙喝茶打牌,弄得烏煙瘴氣的,不過母親不生氣,還經常煮鰻魚粥給他們喝。父親的死,對戴清弢一家是斷崖式的轉折,家里一下子從熱熱鬧鬧變得出奇的冷清,那些父親生前的兄弟哥們,一個都沒敢再上門。戴清弢不懂事,還因此很慶幸,他喜歡安靜,唯一的樂趣就是躲在角落里玩手電筒。那種漁船配備的銀色長柄手電筒,非常亮,需要裝五節大電池。他大半夜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筒的光束對準眼睛,瞬間就花了眼,眼前浮現一層又一層變幻莫測的光暈,那些光暈絢麗多彩,像來自外面未知的世界。戴清弢對手電筒里的世界充滿向往,向往當然美好,不過也因此落下眼疾,小學還沒畢業就戴了眼鏡,在當時的學校,是唯一和老師一樣耷拉著一副金絲眼鏡上學的人。他的性情還十分孤僻,都不和同學說話,一度被老師懷疑是不是患了自閉癥。老師把母親叫到校長辦公室談話,母親一下來氣,說你們才自閉。說來也怪,自那以后,戴清弢就好了,開始和同學們說話了,似乎就是為了印證母親的話,她說她兒子沒事,一點問題也沒有,只是有點內向。
內向倒是不假,從小到大,戴清弢都不是那種能在場面上活絡的人,甚至都談不上自動,他永遠是被動的,需要人提醒,需要人照顧,無論是情感,還是生活。以前有母親照顧著,一天一個電話不落,提醒吃早餐,提醒不要熬夜,物色一個個小城里的姑娘……有了微信,母親的微信在戴清弢的信息欄里又永遠是置頂的,因為每天都能收到她的語音。母親去世后,她的微信一度被埋在底下,戴清弢一頓好找,最終他總算弄明白,原來還可以手動置頂,永遠不會被替換,他就又把母親的微信置頂了,打開第一眼就能看見,遺憾的是再也不會浮現那個提示信息未讀的小紅點了。
戴清弢把車停在河堤,路對面就是毛穎家所在的老社區了。這種早年單位分配的住宅,基本上就一個樣式,樓層不高,沒電梯,樓梯和地板還都是古舊的水磨工藝,墻面也不像后來的樓房那樣都貼了瓷磚,當時最流行的做法,就是“洗石米”,近看粗糙,遠看也像瓷磚一樣平滑,還有啞光的效果,比抹石灰要高級多了。不過,再時興的房子也抵不了年月的損磨,如今這片老社區估計是整個寧城最陳舊落后的區域了。
莫名其妙地,這讓戴清弢稍微自如了一些,他問毛穎:“是不是還得再買點什么?”
毛穎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這么吧,你干脆給他們錢,讓他們自己買?!?/p>
戴清弢訕笑著:“錢就下次吧,現在給,挺不好意思的。”
毛穎說:“你還會緊張???見過多少女孩的父母了,還緊張?”
毛穎是故意這么說戴清弢的,戴清弢第一次談戀愛,雖然聽起來有點不可信,毛穎卻是信的,因為她也是第一次。
“見笑,還真是第一次見女方父母。”戴清弢苦笑著。
上樓梯時,他把所有從深圳帶來的禮品都拎在手里,滿滿的雙手,沉得兩個手臂都垂直了。毛穎想要幫忙,他又不愿意了,很倔強的樣子,似乎只有這樣,才有足夠的勇氣去見未來的岳父岳母,仿佛煙酒能給他壯膽。
進了門,見餐桌上已經備好了飯菜,就等著客人上門了。戴清弢很感動,岳父岳母熱情相迎的笑容,讓他感受到一個完整家庭是多么的可貴。一家人客客氣氣地吃了個午餐,是一家人了,確實算一家人了。這快速的融入,讓戴清弢有些恍惚,甚至都有點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脫離”了一個家庭,進入了另一個家庭。這種感覺,既興奮又憂傷,他其實已經快忘了父母皆健在時的情形了,他的記憶被父親的離去活生生地撕成了兩部分,前者模糊、淡出,后者卻日漸被刻意放大。于是,冷清的就更冷清,殘缺的也更殘缺……母親后來之所以熱衷于上街,大概也是受不了厝內的冷寂,街上多熱鬧啊,到處都是人擠人,咸澀的海風,還有海鮮粥和粿條湯的味道。
戴清弢主動給岳父派煙,故意表現出灑脫的勁頭。岳父抽煙時還會下意識看一眼老伴和女兒,他大概心里還在暗喜,幸好攤上一個會抽煙的女婿。戴清弢卻覺得好玩,倒不是可憐岳父活了一把年紀,還要受人管,實際上是羨慕,羨慕岳父都這么老了,還有人愿意管他。
吃過飯,毛穎和她媽在廚房里洗刷收拾,母女倆說著話,有關工作和結婚的事。戴清弢隨岳父來到客廳泡茶??蛷d還蠻大,只是放了一套實木茶幾,就顯得逼仄了。茶幾估計是后來添置的,這種單位房的裝修氣息,如今看已經很老土了,吊板、拱形玄關門、嵌入式電視柜,還都是清一色的黃色花紋,與花梨色的茶幾格格不入。
離開了母女的視線,岳父的煙抽得有些頻繁,身為老中醫,他的煙齡竟高達五十年,也是,他們那一代人,無論是知識分子還是鄉下農民,哪有不抽煙的?這讓他們有了共同話題,岳父看樣子也不善言辭,兩個不善言辭的男人在一起實在有些尷尬,又必須得聊點什么。戴清弢竟然想和岳父聊些嚴肅的話題,比如國際形勢、城鄉發展,甚至歷史哲學文學,就像如果父親在世,他也會試圖和父親交流,面對岳父,其實也形同父子,于是他萌生出一種異常的表現欲望,想把所有書本和生活得來的知識、見識,和盤托出,好像就站在三寸講臺之上,既是灌輸,也是征服。
煙差不多抽了一包,茶喝了幾泡了,兩人卻興致高漲,彼此都像是這輩子說話最多的一次。一直到毛穎催著戴清弢,走了,再不走,天黑前就到不了深圳了,戴清弢還有舍不得的意思,說反正自己開車,晚一點就晚一點。岳父也說,是嘛,多聊聊,我還蠻喜歡聽小戴說話的。
毛穎說,他啊,也就今天話多,平時跟我都沒話,微信都半天不回。
岳父說,男人嘛,哪能整天跟女人說話?說完,就感覺說錯了話,忙看老妻一眼。
老妻笑著說,小戴啊,你以后可別學老丈人,你得對小穎好點哦。
戴清弢說,一定一定。比起岳父,戴清弢對岳母多了幾分敬畏,也可以看出,這個家里,是岳母做主,岳父只是陪襯,以后結婚了,凡事還都得岳母點頭才有效。
岳母又說,時間不早了,你們走吧,路上要小心。
岳母都這么說,戴清弢也不好意思多聊了,起身告辭。
岳父依依不舍,目送戴清弢和女兒出門。
那一刻,戴清弢仿佛記起了父親的臉,他瘦削的臉上有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每次出海之前,都會把身上多余的錢物掏出來放在案頭,作為打魚人的儀式,母親還得加上一句,“媽祖先替你保管,想要還得自己返來拿?!薄栏赴變魷唸A的腦袋相比,父親顯得太黑太瘦了。
12
有些時候,戴清弢是很孤僻的一個人,他不知道是單身慣了,還是本身就有病,不適合和任何人生活在一起,倒也不是排斥結婚。他其實就喜歡一個人過,是個潛在的不婚主義者。這當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光彩的事情,更多時候他得壓制住真實的想法,努力表現出幸福的樣子,至少有了毛穎的照顧,煙抽得少了,三餐都準時了,早餐開始每天都吃了,小米粥、雞蛋和牛奶,變了花樣,糾纏多年的反流性胃炎似乎也得到了控制,再也沒犯過,常年備著的雷貝拉唑鈉腸溶片、枸櫞酸莫沙必利片和鹽酸雷尼替丁膠囊,很長時間沒吃了。
毛穎的介入,讓家開始有了家的樣子,所謂的煙火味,那些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響,狼藉過后又井然有序,如此反復,周而復始,即是一天的流逝,多么具有戲劇意味。這種枯燥卻又好玩的生活節奏,戴清弢以前是沒經歷過的。之前幾個暑假,毛穎雖然也過來和他一起生活,那時住的是學校租的宿舍,完全沒有家的模式和氛圍,如今有了自己的房子,感覺還是不一樣的——遺憾當然也有,一想起心頭就堵得慌,洗手間漏水(已經像下雨一樣往下漏了)的事一直沒解決,戴清弢打了無數遍物業的電話,毛穎也親自跟樓上的夫婦溝通了,他們的兒子愣是不想從國外回來,戴清弢都懷疑他們的兒子是不是死在國外了,又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兒子。
幸好,一切還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有序地進行,即便是需要戴清弢做出改變、妥協以及配合,那也是在他能夠容忍的尺度里。在處理事情上,尤其是與外界的接洽,戴清弢的態度是不夠強硬,以至于很多本來主動的事情最后都變成了被動的一方,他承認這點,無論毛穎怎么旁敲側擊,說嚴重點叫冷嘲熱諷,他都不會生氣,是得怪自己性格上有著致命的軟弱和優柔寡斷。真正讓戴清弢開始有被冒犯的感覺,是有一天晚上,毛穎看著電視,突然轉頭問他,你老家有房子嗎?要說是突然吧,戴清弢其實也懷疑,說不定她為了這“突然一問”已經醞釀多時,從她的眼神得知,她是那么急切想獲知答案,或者說,期待他的坦白。
他們在看著一檔娛樂節目,每個人上臺,都要挖空心思吐槽別人,可以說是人身攻擊了,只是當那種“攻擊”是在一個預先設定的娛樂氛圍里進行時,殺傷力就打了折扣,也可以說,貌似打了折扣,還是借以玩笑的名義行了傷害之實——就像突然發難的毛穎,以無意之名行有意的質疑。戴清弢表面氣定神閑,內心其實早已懵了,莫非,毛穎知道了一些什么,在懷疑一些什么……不可能,戴清弢事先都把賈靜衣的微信記錄刪除了,如果僅從朋友圈就能獲知那么隱秘的信息,毛穎未免也太神了。理論上不太可能。戴清弢堅信。
“有啊,一間老屋,幾十年了,都快倒了?!贝髑鍙|故意喝了一口茶,隨意應著。
“就是還沒倒啰?”毛穎收拾著茶幾的水果皮屑,繼續問道。
“當然,”戴清弢咳了一聲,“不過,倒沒倒的,差別不大了,反正又不想回去了?!?/p>
“你就沒打算出租,或者賣掉嗎?”
“是有這個打算?!贝髑鍙|語氣鄭重,“小地方房價太低,誰也不愿買老房子,租也不值錢,關鍵是沒人租?!?/p>
“我知道房子不值錢,可是地值錢啊。”
戴清弢愣了一下,還真糊弄不了毛穎,這女人心里比誰都清楚。
“是,地是值點錢,以后有機會再說吧?!?/p>
“我也就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一切聽你的安排。”
“說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了,以后有事一起商量著怎么做?!?/p>
毛穎微笑著看了戴清弢一眼,這一眼,竟讓他有些心虛了。心虛不是因為老厝,他才不在乎那個父親留下來的老房子,而是老厝正住著人,一個對毛穎而言陌生又來歷蹊蹺的女人。戴清弢是有些后悔了,當初就不應該心血來潮,讓賈靜衣搬進老厝去住,凡事都想得太隨意了,還以為自己是單身呢,做什么事自己考慮就行了。戴清弢得趕緊想個辦法,把事情圓回去。
辦法當然比困難多。讓賈靜衣搬出去,顯然不太可能,事情也沒到那一步。戴清弢突然想起,前不久,賈靜衣不是求他,讓她男朋友也住進去嗎?這事現在可以考慮了,干脆順水推舟,就答應讓她男朋友搬進去,那邊既給了人情,這邊至少也算交代了,老厝租給一對小情侶,總比給一個單身女人住要合乎常理。
幾天后,戴清弢逮了個機會,給賈靜衣發了條微信,撒了謊,說他假期外出了,考慮了一下,還是同意了她的請求,還為之前的生硬態度道了歉。賈靜衣連著給他發過來幾個擁抱的圖案。戴清弢趕緊刪了?;仡^,戴清弢跟毛穎說,他委托老家的朋友,把房子租出去了,租給一對在茶樓打工的情侶,一個月五百塊,夠他們吃餐好的。他最后還加一句,“幸虧你提醒?!碑斕焱砩?,毛穎果真多買了幾個菜,看得出來,她很開心。
事情處理妥當,戴清弢總算舒了口氣,填補五百塊的缺口,對他來說不算難事,把周末培訓機構或家教的收入報少一些,就神不知鬼不覺了。這么偷偷摸摸的,像是真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不過也沒辦法,生活就是這樣啊,讓人騎虎難下。
13
暑假已經過半,戴清弢心里有事,這個假期其實過得并沒有往年開心。他想出去旅游,遠就不去了,周邊的城市,自駕游,三五天來回,是該出去走一走了。他跟毛穎提過,毛穎覺得沒多大意思,旅游嘛,不就是去一個別人膩煩的地方看風景,人累不說,還費錢——關鍵是費錢。
毛穎的想法其實也把戴清弢說服了,可見他要出去走走的欲望也不是很強烈,提出旅游像是為了討好,既然人家不喜歡,那就算了,繼續宅著吧,等著開學上班,等著毛穎的工作真正落實,無聊枯燥的生活就再次周而復始了。
旅游的計劃可以打消,伶仃島總得去一趟吧,是的,就是三年前戴清弢帶隊去采風的島嶼。這幾年來,他每年都會去一趟,以前多是寒假去,今年因為婚事,寒假肯定走不開,便想趁著暑假沒事,先去吧。然而,要不要帶上毛穎,或者說,要不要告訴她,還真是一個問題。
戴清弢去伶仃島不是旅游度假,而是去看一個人,具體說,是去看他的學生文鼎。這本來是他和文鼎之間的秘密,沒有任何多余的人知道。
三年前,戴清弢去精神病院看過文鼎之后,沒過多久,就聽說文鼎又從精神病院出來了。
幾個月后,戴清弢的手機收到一條陌生的短訊,上面只有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廢棄的礦井曾經出產過鋯金屬。他拿著手機愣了半天,突然明白了,給他發信息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學生文鼎。文鼎沒有去遙遠的地方,他又跑回伶仃島上了。
戴清弢趕了最后一班船到達海島時,海面上落霞殷紅,萬山群島像是漂浮在血水中的饅頭碎屑,像極了那天風暴將至的樣子。戴清弢跳上石碼頭,過天橋,趁著最后一點亮色沿著環島公路上山,終于在山道的廢棄礦井邊見到了文鼎的身影——他正歪著頭抽煙,笑著看老師朝他走近,看樣子心情不錯。
“老師,你還記得這個被人遺棄的礦井,真是讓人感動。”文鼎偏頭望著已經被蕨類植物覆蓋的井口。
戴清弢當然記得,上次帶他們來海島采風,沿途路過大大小小的礦井,當時就有學生問,這里出產什么礦物質?。看髑鍙|答不上來,到達一個地方之前,他都來不及做準備工作,包括天氣情況。他突然轉身問文鼎,你知道嗎?既有故意刁難的意思,同時也希望文鼎真能答上來,這小子亂七八糟的知識懂太多,老師都自愧不如。結果,文鼎也有知識盲點,也答不上來。
“鋯礦是稀有礦產,是核反應堆的重要材料,90%以上的鋯金屬都用于核反應。老師,別看這兒其貌不揚的樣子,曾經也為我國的核試驗做出過貢獻啊……”
知識和數據讓文鼎的語氣充滿自信,他的煙快抽完了,已經燙到手指了,卻還舍不得扔掉。
那次見面過后,師生二人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戴清弢每次上島看文鼎,事先都會去商場采購物品,基本都是島上的稀缺品,用了個超大號的密碼箱,裝了滿滿一箱子,搞得每次貌似去游玩,實際看著像搬家,或離家出走。
一開始,文鼎也是勉強能過日子,時不時需要戴清弢救濟,后來他在當地人那要了一艘廢棄的破船,修修補補,每天也能出海釣鰻魚,大大小小,回頭再賣給餐館,有時一天能賺百來塊錢,有時就什么都沒有,除了一身被日頭曬得像木炭一樣黑的皮膚,怎么看也不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白天釣魚,晚上租住在一處古舊的小院落里,幾乎藏在山腰上,草木葳蕤,出門就能遠眺布滿漁船和小島的浩渺海面。
14
戴清弢最終還是決定把毛穎帶上,這幾年和文鼎的秘密“接頭”,如地下黨,他也需要一個安全的分享者。也許,文鼎的事跡對毛穎會有一定的啟發作用,這個客家姑娘傳統、拘謹,甚至有些小里小氣的生活態度,確實應該在文鼎身上學點什么,不用多,一點點就夠了,比如放棄一切的豁達。戴清弢何嘗不曾想過那么干,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徹底消失?畢竟有心無膽,成年人的理性讓他畏葸不前,最終也就服服帖帖,如一條循規蹈矩的看門狗。
“要不去海島住一夜吧?!贝髑鍙|把洗手間漏水處接滿一盆的水倒進馬桶,重新把水盆放回原先的地方。他舉頭看天花板的滴水處,水漬幾乎爬滿了整個天花板,不規則的深色圖案看起來倒是波瀾壯闊,像是翻涌的云層,或奔騰的海浪。
毛穎在刷馬桶,她每天至少刷兩次,“什么島?。俊彼^也不抬,耷拉著晨起還未梳理的頭發。
“伶仃島?!贝髑鍙|有些興奮,吟哦道,“零丁洋里嘆零丁。”
毛穎沒說話,不拒絕,其實可以說就是同意了。她一個客家女孩,從小生活在山區,出海對她來說還是蠻有誘惑力的。戴清弢干脆趁熱打鐵,計劃先到島上踩點,如果毛穎喜歡,以后就在那拍婚紗照。毛穎露出了笑容,刷完馬桶,彎腰把地上接水的盆子挪正一些。
戴清弢預先在網上訂好了船票和酒店,他破費訂了海島最好的酒店——當然多數情侶會選擇帶上帳篷,在沙灘上過夜,天氣好的話,在島上看星空,跟在太空里一模一樣。夜幕如巨傘,籠蓋住海面,星空和漁舟燈火連成一片,分不清彼此。戴清弢還沒真正體驗過海島的夜景,三年前那次被迫滯留,一夜風暴,更多的是擔驚受怕,之后每次登島,都是當天來回,頂多和文鼎吃個午飯,有時在山腰的院落里,有時在港口的海鮮大排檔。文鼎想留老師過一夜,真心的,或客套,戴清弢都沒答應,堅決要回去,似乎只有回到岸上才讓他感覺踏實,那些漂泊在海上的島嶼,夜幕降臨,說不定風暴再起,第二天醒來,保不準又會發生什么駭人的事件。戴清弢還真落下了心理陰影。
出發前一夜,戴清弢主動拉毛穎去一趟商場,雜七雜八挑了一推車貨物,回來裝進大密碼箱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要出很久的遠門。毛穎問,你這是準備出去幾天啊?搞得跟搬家似的。戴清弢神秘兮兮,“帶你去見一個人?!泵f驚奇地問,“誰啊,你在島上還有認識的人?”戴清弢笑而不語。
相比戴清弢的大動干戈,毛穎出門的準備可簡單多了,這么熱的天,她甚至連防曬霜也沒買,平時怎么樣現在還怎么樣。她就這樣,除了大寶,幾乎不用任何潤膚品和化妝品,身上也不戴首飾,簡樸得不像個女孩子。戴清弢暗示她可以擦下口紅,人會顯得精神。毛穎也不聽,她說她挺精神的。戴清弢就不再說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開車到珠海香洲碼頭坐船,一路奔波,加上坐船的時間,要到接近中午才能到達伶仃島。上了船,戴清弢才想起給文鼎發消息,文鼎回說,他剛好出海釣魚,但愿能釣一條大海鰻,晚上一起煮粥吃。這兩年,文鼎釣魚的技術大長,在島上生活已經不成問題,和島民們的關系也都不錯。
從香洲碼頭到萬山群島,大概要兩個小時航程,一路海景,海水從黃色到淺藍再到天空一樣的深藍,陸地上的高樓一點點被浩瀚的海水推移到角落直至完全吞噬……這樣的場景戴清弢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甚至連暈船的毛病也治愈了,上船之前不用再備暈船丸。毛穎自然要比戴清弢興奮很多,一路上,每一個細節都能讓她歡呼和驚叫,海鳥在頭上盤旋,水面上突然躍起的魚類的背鰭,抑或抬眼望去,隱約能見維多利亞港的碼頭和高樓。
海島慢慢在眼前浮現,它們大大小小,面包碎屑一樣散落在海面上。戴清弢卻越發覺得這是一棵被海水淹沒的巨樹,人類肉眼只看到偶爾露出水面的樹冠,更多的枝葉、粗壯的樹干和龐雜的根系,都埋葬在了海里……這么想象眼前浮現的島嶼時,戴清弢突然有種深入骨髓的冰冷,他想起父親的尸骨,和那艘被風浪傾覆的漁船,它們已經深埋在海底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的光景,尸骨可以腐爛,船板可以漚朽,但它們絕對不會消失,如果島嶼是提醒人類的信號,父親是否也給戴清弢釋放過不易察覺的信息?一場風暴,還是一條突然躍出水面的魚類?
15
登島后,他們倒不急著看風景,先是入住酒店,換上休閑裝,兩人在光線明媚的陽臺上喝了會兒茶。酒店還行,出了陽臺就是掩映在枝葉下的游泳池,看似與海面水平,從里往外看,讓人錯以為就是在海里游泳。近處是開得正艷的三角梅和其他一些熱帶綠植,視線再往前,越過玻璃欄桿,則是被島嶼收攏在懷的海灣,海水湛藍,更遠處有巨大的油輪和小巧的漁舟。
同以往不一樣,戴清弢這次找到了度假的感覺,大概是因為時間充裕,心緒上放松了下來,即便是同樣的風景,看著也有了別樣的味道。喝了茶,兩人攜手下樓,去海灘逛了會兒。旅游旺季,游客很多,沙灘上搭滿了色彩絢麗的過夜帳篷。戴清弢沒有下海游泳的欲望,毛穎則脫了鞋子,像個小姑娘那樣被海浪追著來回奔跑,她也不打算游泳,看樣子是羞于像其他女人那樣穿著袒露的比基尼在人群里晃來晃去。他們很快就上了岸,去海鮮街走了走,當地人把剛剛打撈上來的狗爪螺、九節蝦和紅衫魚,擺滿了街巷兩邊,竟然都是活蹦亂跳的,看著就讓人心生歡喜。來伶仃島不吃海鮮,基本也等于白來。
在大排檔吃了午餐,清一色的海鮮,味道還是比市場上買的要新鮮不少。如此一天下來,是有些累了,戴清弢不打算再走多遠,兩人在觀海亭里合了影,便開始往回走了。沿路還是能見到那些廢棄的礦井,戴清弢以知識豐饒的模樣,把文鼎告訴他的又跟毛穎復述了一遍,毛穎崇敬的眼神讓他還挺受用。
戴清弢說:“晚上帶你去見個人,他比我更熟悉這里。”
毛穎說:“到底是誰???這么神秘?!?/p>
戴清弢說:“我以前的學生,在島上當漁民,釣海鰻為生?!?/p>
毛穎很驚訝,她沒想到戴清弢的學生還有從事此等職業的,這完全不符合她對深圳學生的想象,他們畢業后不應該是各行各業的翹楚嗎?他們可不是特殊學校的特殊學生——再說,即便真是漁民,也不可能跑茫茫海島上來釣魚,這地方,如果不是發展了旅游業,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荒島,誰會想到往這邊跑?這反倒引起了毛穎的興趣,還真想見識見識,戴清弢神秘兮兮的,到底要帶她去見何方神圣。
文鼎開著漁船回港時,戴清弢和毛穎已經在碼頭等了一個小時了,晚霞開始把整個海島染成了橘紅色,鳥群在空中盤旋,爾后紛紛棲落在島山浪濤一樣的樹木里。
這個幾乎被旅客廢棄的水泥碼頭,避開了沙灘的喧鬧,只有漁船才會在這兒靠岸。戴清弢知道在這里才能等回文鼎。海水一下一下地拍打著碼頭下的亂石,水泥碼頭早已被腐蝕得斑駁殘缺,像是金屬一樣,還長出了銹跡。有了荒涼的氣息,與轉角游客如潮的沙灘相比,海島一分為二,似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戴清弢和毛穎站在碼頭長長的水泥墩上,眼看著文鼎的漁船靠岸,文鼎跳下水把船拴在木樁上,又用一個塑料桶舀水,洗凈船身,血水嘩啦啦地流向海里,瞬間就不見了顏色。海上剛釣上的鰻魚,為了防止被它咬傷,當場就得殺了,剖肚取出魚鰾。一船血水腥味,如果不及時清洗,第二天會很難聞。這些動作戴清弢都很熟悉,雖然沒親手做過,小時候卻見得多了,那時父親的漁船比文鼎的要大多了,也復雜得多,父親每天要花不少時間清理漁網和船身,還得把那些網眼小的漁網收藏起來,漁業局的人時不時會突擊檢查,隨身帶著把尺子量網眼的大小,不合尺寸的漁網就會被沒收銷毀。父親卻從沒讓戴清弢上過漁船,更別說出海了。這點他們父子其實達成了某種默契——父親沒想過讓兒子接他的衣缽,兒子從小也抗拒長大后和父親一樣成為一名行海人。
半年沒見了,文鼎比之前胖了一些,氣色挺好,他一身疍家漁民的裝束,使之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成熟很多。也就是說,在毛穎看來,眼前這個提著魚桶的漁民跟他的老師站在一起,與其說是師生關系,不如說是兄弟。
“這是我的女朋友毛穎,這是我的學生文鼎?!贝髑鍙|介紹過后,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他手里還拖著密碼箱,為文鼎采購的一箱子日用品,還挺沉的。
“戴老師經常說起你。”毛穎遲疑著接了一句,并和文鼎相互點了點頭。
“走吧。去家里?!蔽亩ξ⑿ΓI著他們離開碼頭,拐上了長滿馬膠藤的小徑。
小徑通往當地居民的村落。跟景區相比,眼前這片區域還保留著海島的原始和荒野,路邊不時出現幾間廢棄的老厝,以及以前駐島部隊的兵營,里頭還住著人,大多是當地漁民,或隨波逐流的疍民,也有一些駐軍士兵的后裔,駐島時間久了,習慣了,就沒再回陸地。而一山之隔的北面,卻繁華如同鬧市,十幾層的酒店一家比一家時尚,還有游樂場、商場、度假村,如果是驟然空降此地,還以為是一座正在蓬勃興起的內陸城市呢。
文鼎輕車熟路,他先是拐上大道,把一天的收成出售給岸上的餐館。海鰻通常都能賣個好價錢,照文鼎說,鰻魚如果足夠肥美,餐館老板都搶著要,他們各自朝他遞來紙條,紙條上寫著價格,打開一比,誰出的價高就賣給誰。眼下,文鼎卻急于找一家熟人低價出售,他和老板很熟,相互說著笑話,還一同吸了根煙,回頭又跟戴清弢說,“最大的那條我留著呢,晚上煮粥給老師吃,對了,還有師娘?!?/p>
文鼎租住的院落在山腰,山也不算高,就是個小山坡,視野很好,往上爬,底下的海港就盡收眼底,能讓人心情一下子舒展開來。戴清弢以前也到過文鼎的住處,卻沒留下什么印象,他們那時像地下黨一樣匆忙接頭,連真正坐下來聊會兒天的時間都不多,哪有心情看風景?
院落雖舊,卻收拾得很齊整,院子里種有各種時蔬,長勢不錯,竹架上晾曬著宰殺好的乖魚(河豚)和魷魚,能聞到一股腥臭味。戴清弢對此不陌生,老家碼頭晾曬魚脯時要壯觀得多,味道那個濃烈,幾乎整個縣城都沉浸在綿延不絕的氨氣味里。戴清弢所厭惡和抗拒的,也正是那種味道,他打小就恨不得逃離。
天快黑了,海島像是被玻璃盅罩住一般靜謐。文鼎讓戴清弢和毛穎先坐會兒,他去煮鰻魚粥,新鮮的鰻魚,幾乎不用什么配料,白米粥煮出來都是甜的,再加一把現摘的九層塔,就更香了。戴清弢隱約還記得母親煮鰻魚粥的味道,他已經很久沒吃過了。毛穎主動去幫忙,處理海鮮不是她所拿手的,只能給文鼎打下手。兩人配合還算默契,戴清弢在一邊看著,他不想插手,也插不了手,把一大箱子日用品拖上山,又倒騰出來,就耗盡他所有力氣了。
戴清弢來到院子的柵欄邊上,兀自拿煙出來吸,山下漸次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天邊的紅霞已經褪去,天色正在逐漸暗淡下去,分不清哪是漁排人家,哪是遠處的船只,整個海島瞬間進入一種真空狀態,透著一股神秘感,安謐得讓人有躺下來長睡一覺的愿望。
16
文鼎處理好鰻魚,站起來開了院里的燈,瓜棚下的黃色燈泡像蜘蛛網上的小瓜崽,有幾十盞之多,橫豎交叉垂掛在上頭,像是沙灘晚會后被遺棄,撿回來接上就能用了。燈泡亮起后,整個院落一下子就亮堂了,還增加不少文藝氣息,這很符合文鼎一向的喜好,如果從遠處張望,倒像是黑黝黝的海面上有一艘漁船正亮著白熾燈去照成群結隊的尼仔魚。
“文鼎,”戴清弢仍倚著柵欄,晚風吹著他的頭發,“你真打算在這過一輩子?”
“老師,干嗎問這個?”文鼎朝戴清弢走過來,“我能打算的事情本來就不多啊。”
“說實話,我以前對你很不理解?,F在,”戴清弢停頓一下,“還真有點羨慕你。”
“老師什么時候結婚?”
“年底吧……”戴清弢以一種游離的語氣,突然壓低聲音,“你覺得她怎么樣?”
“你知道我會怎么回答,干嗎還問呢。”文鼎和戴清弢并排靠著柵欄,“我的意思是,以后老師就不用來了,我現在挺好的,生活沒問題,還存了點錢,當然沒什么意義,又用不著。我給你們包個紅包吧,老師你不要拒絕,你拒絕我可就不高興了?!?/p>
“不用。”戴清弢擺擺手,“這地方我還是挺喜歡來的,不僅是為了你?!?/p>
“老師這么說,我就有點傷心了?!蔽亩πχ澳阒牢覟槭裁聪矚g這里嗎?”
“環境好?安靜?能治愈你的失眠癥?”
“都不是。”文鼎搖搖頭,“是因為這里沒有文明,或者說,文明得還不全面。”
戴清弢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這兒很快也會被文明統治了。”
文鼎苦笑道:“是的,所以,不被文明到達的地方反而越來越稀罕了啊?!?/p>
戴清弢轉移話題,“最近在看什么書?”
文鼎點了一根煙吸上了,“最近又看了一遍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彼ь^看了一眼戴清弢,眼里突然閃現出學生時才有的羞澀。上學那陣時,文鼎就偷偷在課桌下看《人間失格》,被戴清弢抓到好幾次,書都差點被收繳了。有一段時間,戴清弢很反感學生看那些喪氣的文學作品,太宰治最具代表性,什么“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備受學生們追捧。
戴清弢沒接話,他后來也看了《人間失格》,還蠻驚訝的,太宰治寫得太好了,之前對他的誤解有偏見的成分——他想聽文鼎繼續往下說。
“我覺得我就是他筆下的那種‘見不得人的人,是那些人間的悲慘的敗北者。打一出生,我就是那樣的人?!?/p>
“誰見不得人?。俊辈恢裁磿r候,毛穎走了過來,“粥煮好了,過去吃吧?!?/p>
他們來到院子中央,擺上桌椅,一鍋熱氣騰騰的魚粥被端了出來,空氣中彌漫著咸鮮的味道。文鼎又去院子的角落抓了一把九層塔,往水龍頭一沖,撒在魚粥里。九層塔的香味很濃,是草木原始的氣味,潮汕人管它叫金不換,可見有多么“金貴”。
夜空中能看見星星了。島上的夜空還真不一樣,地上的燈火根本掩蓋不住它們的璀璨,即便頂著一頭瓜崽一樣的小燈泡,星空依然直逼腦門,像是馬上就要傾覆下來的巨大的被子。文鼎說,整個夏天,他就喜歡鋪個草席,躺在院子里過夜,山上的地面不會吸收太陽的熱氣,所以到了晚上會變得十分陰涼,甚至要蓋被子才能入睡,蚊蟲當然也不少,不過他已經習慣了。他把手臂伸出來給戴清弢和毛穎看,黝黑得很,似乎還結起了一層繭,不要說蚊蟲,估計玻璃都扎不進去了。
毛穎看著蠻可憐的,問道:“你有女朋友了嗎?”
文鼎靦腆地笑了起來,他喝了一口粥,馬上轉移話題,繼續說起島上的生活。他隨口喚出一個個名字,聽起來都是島上的原居民,仿佛戴清弢和毛穎都和他一樣,認識他們。文鼎話鋒一轉,表情突然有些肅穆,他說,很不幸的是,前不久島上發生了海難事故,一場風暴把阿喜的漁船打翻了,連同阿喜,死了三個人,都找不到尸體,島上人說,已經有七八年沒發生過這樣的悲慘的事故了,因為政府有補貼,漁民們都犯不著跟以前那樣,要冒著風暴去趕魚——你們知道什么是“趕魚人”嗎?就是趁著臺風的間歇,拋錨解纜匆忙出海,趕著那會兒,經過海水嘯刮,鰻魚都離開暗礁,紛紛躍上海面徜徉,正好是捕撈它們的最佳時期。當然了,風暴也隨時會把漁船打翻,翻了就沒了,沒有人敢在那時候出海營救,等風雨過后,別說尸骨,連漁船也不知道被刮到哪去了。
“阿喜的孩子去年查出白血病,治病花了幾十萬,不過最后還是沒了?!?/p>
文鼎說完,好大一會兒沒說話,默默地吃粥。
戴清弢的心情十分復雜,他的父親也死于一場海難,同樣尋不著尸骨。他不知道父親是否也是文鼎所說的“趕魚人”,死于風暴卻是肯定的,行船討海三分命,遇到風暴,或者說,直接去迎接風暴,則一分都沒有。所以,戴清弢長在海邊,對大海卻比誰都恐懼,這恐懼絕大部分就來自父親之死,而且是那種“死不見尸”的虛無感和荒誕感,仿佛真如母親所堅信的那樣,父親肯定是被人營救了,過了番邊、去了暹羅……
如果父親的尸骨一直就沉寂在海底,那么這么多年了,他變成什么了?變成珊瑚礁、魚蝦、海草、浪花,還是海水深處未知的沉郁?戴清弢覺得父親可能變成了一條魚,就算是為他打魚多年的罪過贖罪吧。所以說,戴清弢還挺羨慕文鼎的,他也想當個漁民,每天在大海里尋找父親的尸骨,或者說,打撈那條叫作父親的魚。
吃完粥,毛穎搶著收拾碗筷,戴清弢和文鼎又站回柵欄邊吸煙。戴清弢想找個地方小便,文鼎說厝內沒洗手間,他一般都是在山林里解決的,說著便帶老師走出院子,朝著一條山道向下,來到一片樹木深處,周圍黑麻麻的,似乎有無數鳥獸在盯著他們看。他們并排站著,一起小解。
“老師,你聽說過有一種心理疾病叫‘膀胱害羞癥嗎?”文鼎突然問。
“旁觀害羞?沒聽說過?!?/p>
“不瞞您說,我以前就是膀胱害羞癥患者,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病,直到進了精神病院,那兒的醫生才告訴我,那叫膀胱害羞癥?!?/p>
“有什么癥狀呢?”戴清弢很好奇。
“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只要身邊有人,我就尿不出來,死活尿不出來,好像是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或六年級,我忘了。又不敢告訴任何人,不過問題也好解決,只要一個人躲起來,就能尿出來了。所以,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學校,我首先必須學會憋尿,至少有人的地方,憋不住也要憋,憋死了也要憋。每次下課,我得等同學們都離開廁所了,才一個人偷偷溜進去,把身體里的尿液逼出來,那種痛苦,哎,好幾次連血水也尿出來了——我以為我就要死了。上初中后,情況就越來越嚴重了,不僅是小便時旁邊不能有人,連說話、吃飯、寫作業、看書,甚至發呆,我都不允許身邊有人,只要邊上有人,尤其是還盯著我看,我就會渾身不自在,嚴重時還會冒冷汗、打戰、痙攣和抽搐……醫生說,見過膀胱害羞的,沒見過像我那么害羞的……”
“你的意思是,現在好了?我剛才聽見你尿了?!贝髑鍙|盯著暗處的人影。
“是的,好了,應該是來到島上后就好了。”文鼎轉身往回走,“因為在這里,我就一個人,一般不會有人在我身邊,尤其是小便,開船出海時,更是孤獨,即便站在船邊撒尿,尿水嘩啦啦沖進海水里,別說身邊了,幾十里之外都不一定有人?!?/p>
“所以你剛才故意跟過來,是要和我站在一起小便?!贝髑鍙|笑著說。
“是啊,我得驗證一下我的膀胱還害不害羞。”
17
戴清弢和毛穎很晚才下山,文鼎送他們到山下,戴清弢說他們還想去海灘走會,讓文鼎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出海。文鼎和他們別過后,獨自上山。山路被星光月色照得十分敞亮,像是墨綠色的山體被撒出一道海鹽,文鼎獨自踩著月色回到了他的院落。
他們則繼續往北面的海港走,那兒燈火通明,還有不少游客在玩耍。
路上,毛穎問戴清弢,你這學生多大了,他有女朋友了嗎?
戴清弢說,二十出頭,至于有沒有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
毛穎說,我看他挺踏實的。
戴清弢說,他讀書時成績很好,本來可以考個好高中,上大學,像其他同學那樣;家境也不錯,開餐館的,獨生子女,在深圳有幾套房產,可他說放棄就放棄了,什么都不要,跑島上來生活,一個人,還蠻瀟灑的。
毛穎說,我覺得吧,他就缺個女朋友,有了女朋友,就什么都正常了。
戴清弢看著毛穎,搞不懂她什么意思,不過他突然問:“對了,你聽說過旁觀害羞癥嗎?”
毛穎想了一下,“是有印象,好像只有男孩子才有的心理障礙,怎么啦?”
“沒什么,就隨便問問,有些好奇,這世上還真的什么奇奇怪怪的病都有。”
“人會害羞,膀胱自然也會害羞啊?!?/p>
“膀胱?哦,我明白了,是膀胱害羞,我還以為是旁觀害羞呢?!?/p>
“意思其實也差不多?!?/p>
他們走在海邊的棧道上,海風清涼,不遠處有男女在對唱《相思風雨中》,歌聲斷續而跑調。
“這樣,我想跟你解釋下。”戴清弢側身拉住毛穎的手,“三年前吧,文鼎向我求救,那時他剛來這里不久,之后每年我都會來看他,包括這次,其實也是這個意思,所以要跟你道歉。說白了,這幾年都是我在救濟他,當然,他現在可能不需要了,不過也說不定,萬一哪天,他又向我求助,我肯定拒絕不了,畢竟這曾經是我的學生。我的意思是,希望我們結婚以后,不要因為這個事情產生什么誤會?!?/p>
“其實吧,你不說我也猜出來了。”毛穎順勢摟住戴清弢的胳膊,“我見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離開青元中學的事,你不說,我多少也聽說了,你別忘了,那時我妹妹和你還是同事呢。不過我確實很驚訝,他竟然躲在這里三年了,看樣子,還不想回去?!?/p>
“人各有志,以前我也不理解,現在有些理解了?!?/p>
“我還是那句話,他就缺個女朋友。”
他們來到漁港沙灘,海鮮大排檔的客人還是滿的,喝著酒,唱著歌,熱鬧得很。沙灘上密密麻麻的帳篷里搖曳著微弱的燈光,里頭大多是情侶。戴清弢有點后悔沒帶上帳篷,要不然在沙灘上休息一會兒,看樣子也十分愜意。海風帶著海島特殊的咸澀味道,比小時候的海濱小城要濃烈一些,卻也多了些山野草木的味道。
游泳的時間早就過了,海里拉起了防護網,探照燈在海面上逡巡,黑壓壓的海水仿佛在躲閃著燈光的追溯。戴清弢擔心海里突然會有什么東西浮現,像是一種幻覺強迫癥,每次靠近海,他都有既期待又恐懼的感覺,又不敢告訴任何人,像是身上的一塊頑疾,隱隱作痛。
毛穎卻脫了鞋子,赤著腳走在濕潤的沙灘上,淺淺的腳印若隱若現。
“你還記得小嫣嗎?”毛穎回頭問戴清弢,“那天我帶你去她宿舍的小姑娘?!?/p>
“記得,當然記得。”
“你說,要是再過幾年,我們把她介紹給文鼎怎么樣?你覺得呢?”
戴清弢還真沒想到毛穎會有這種的想法,難怪她老是關心文鼎有沒有女朋友。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笑著,點點頭。
“還有,如果我告訴你,”毛穎彎下腰抓了一把沙子,“你每個月轉給我的五百塊房租,我都給小嫣了,你應該不會生氣吧……”
戴清弢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他還以為謊言被識破了。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并移步靠近毛穎,海浪打濕了他的皮鞋,他也沒察覺。他伸手去摟毛穎的肩膀,兩人并排站在海邊——他們看見海灣對面的山頭,有座燈塔正在閃著光。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