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宏亮
1
史冬生兩年前迷上了晨跑。
史冬生的晨跑和別人的晨跑不一樣,別人晨跑一般是在體育場、林蔭道、河畔或者街道上跑,史冬生的晨跑是剛出家門就跑,跑一陣,離家遠點,就不跑了。
史冬生要去見一個人,一個女人,叫李瑞芬,是他的情人。
別人會情人一般是在晚上,史冬生卻是在早晨,一定得是早晨。他覺得晚上去見李瑞芬很危險。他覺得危險倒不是李瑞芬有什么危險,而是晚上容易被人發現,因為晚上人們活動頻繁。早晨就不一樣,早晨人稀,因此安全。更何況,他的早晨也不是一般的早晨,是要比早晨還要早一點的早晨,也就是凌晨。凌晨時分,絕大多數的人,都沉在睡眠里,連狗也沉在睡眠里,這個時候會情人最好。這個時候好,也必須有個理由,最好的理由就是晨跑。晨跑老婆不會懷疑,個別早起活動的人,也不會懷疑。史冬生覺得,情況應該就是這么個情況。
就連大年初一,史冬生也和往常一樣,凌晨三點半就起來跑步。大街上有零星的爆竹時不時炸響。那是環衛工人連夜將除夕晚間燃放的爆竹碎屑,清掃成一堆一堆,點燃,慢慢燒,到天亮燒完,便于清運。那些沒響的瞎炮就燒炸了,噼噼啪啪,一會炸一個,一會又炸一個。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史冬生嗆得不能大口喘氣,只能慢跑,邊跑邊咳嗽,一直咳嗽到離家兩公里的富華小區。他做了幾個伸臂動作,借機環顧四周,北方隆冬的凌晨還是黑漆漆的,周圍沒人。
史冬生放緩步子,輕輕走進5號樓3單元,小心翼翼來到314室緩步臺。
到了三樓門口,一只花貓不知從什么地方竄出,一閃,喵一聲,跑下樓梯。史冬生穩住神,從腰間解下鑰匙,快速插進鎖孔,剛要擰動鑰匙,門卻開了。他心生疑問,咋沒鎖門呢?來不及想太多,回頭看了一眼樓道,確信沒人,閃身進屋,順手輕輕把門帶上。
室內沒開燈,門廳顯得格外陰暗,臥室門虛掩著,靜悄悄的,空氣中漂著一種怪怪的腥味,這怪怪的腥味讓史冬生感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好像在哪里聞到過,陌生是這里從來沒有這種味。
小芬?
史冬生放低聲音,帶著疑問似的,輕輕叫了一聲。沒人回答,屋子里靜得讓人發慌。以往不是這樣。以往他一開門,李瑞芬就在屋里開燈。今天怎么了?
史冬生略微遲疑,緩緩推開臥室房門,借著路燈慘白的余光,看見李瑞芬只穿著蕾絲文胸和三角內褲,仰臥在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大床上。越靠近床,腥味就越發濃重。
小芬?史冬生驚恐地叫,卻沒有一點反應。提高嗓門再叫,還是沒有回應。一種不祥驟然襲來,一顆心陡然吊起,下意識伸手去摸,摸到滿手冰涼,腦子頓時轟地一下,炸出一身冷汗。低頭細看,看見李瑞芬脖子下流出一灘污血,已滲進雪白的床罩,窗簾和也墻壁上也有少許血跡。
史冬生渾身哆嗦,猶如第一次走上懸空玻璃步道,兩腿頓時綿軟得幾乎站不住。腦子里一團亂麻,嘴唇哆嗦,上下牙撞擊,咔咔咔,一陣顫響。
史冬生不敢開燈,待漸漸適應室內的昏暗光線,才看清李瑞芬除了脖頸左側動脈被刺破,全身上下沒有其它外傷,身邊沒有任何刀具或其它銳器。
史冬生的職業素養,讓他迅速得出結論,是他殺!
史冬生閉上雙眼,強迫自己鎮定,腦子里卻在飛速轉動。是飛速轉動,也是胡亂轉動,情境閃現,倏出倏滅,一時也理不出個頭緒,保全自己卻成了本能反應。
屋子很小,一間廚房,一個門廳,一個衛生間,再就是一間臥室。史冬生先從衛生間開始,將自己的毛巾、拖鞋、剃須刀、牙刷、睡衣一一收好,又打開水龍頭,將墻面和地面全部沖洗一遍,連下水道的地漏子也清洗干凈,然后退出。
別的房間照此辦理,跟自己有關的物件和可能的痕跡,包括指紋,史冬生都做了徹底清除,別的一概不動,包括李瑞芬,也保持原樣。
遺憾的是,有一件讓史冬生很不放心的東西,他沒能找到。此地不可久留,只能聽天由命。他背上自己的東西,拿著拖布,慢慢退出房間,邊退邊清理地面。鎖好房門,連帶著樓道也都倒退著拖了一遍,直到一樓。
史冬生跑到很遠的地方,找了一個正在燃燒爆竹碎屑的火堆,把背包里的東西,連同拖布,可燃燒的,都放到火堆上,看著慢慢燒掉。不可燃燒的,丟進不同的垃圾箱。他心里盤算,待環衛工人過來,這些東西,都會被清運干凈,任誰也找不到。
2
史冬生在這座北方海濱城市當刑警已經二十多年,跌跌撞撞一直干到刑偵大隊的大隊長,親歷過無數血案現場。從開始的好奇,到后來的漠然,甚至冷酷,各種兇殺案的慘相他已習以為常。盡管他見多識廣,可是面對李瑞芬的死亡慘相,還是不能自持。她畢竟是和自己有著特殊關系的女人。感情特殊是一說,比感情更重要的是,這件事一旦曝光,會瞬間斷送自己的前途。
二十多年打拼下來,史冬生早已成了刑偵大隊的老油子,破過大案要案,立過大功小功,五年前還得過一個政法戰線十大標兵榮譽稱號。且在頒獎會上,他有幸結識市長金厚道。
金厚道親手把一本燙金的榮譽證書遞到史冬生手上,笑瞇瞇地看著他,說,小伙子,前途無量。史冬生啪一下,給金厚道來了個立正敬禮,心里卻在撇嘴,還小伙子呢,兒子都已經上大學啦。
那時候史冬生還只是偵查一中隊的中隊長。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十大標兵稱號,會成為命運的轉折點。嚴格說,不是十大標兵,而是金厚道的青睞,讓他的職務一升再升,五年間連升兩級,這在公安系統是絕無僅有的。何況,最近有重要人物向他透露,他是市局政治部主任的熱門人選,一旦榮任,意味著再升一級,成為市局的班子成員。
那次表彰會開過不久,下班路上,史冬生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自稱是市政府辦公室秘書,要他速到半島咖啡廳206室,說有人找他。
史冬生覺得對方來頭不小,也沒多問,急忙奔向半島咖啡廳。
半島咖啡廳,是濱城檔次最高的休閑場所,說是咖啡廳,其實里邊內容很豐富,來往者,不是大款,便是高官。
史冬生趕到半島咖啡廳不久,那個要找他的人,也到了。他吃了一驚,那人竟是金厚道。
金厚道的表情跟頒獎會上沒什么兩樣,還是笑瞇瞇的。
幾句客套過后,金厚道說出來意,他在京城工作的干女兒,幾天前來濱城游玩,沒成想在友誼商城,錢包手機悉數被盜。
錢是小事,但手機必須找到,金厚道兩眼直視史冬生,加重語氣說,而且,不能驚官動府。
史冬生心里明白,這種事找到他頭上,顯然找錯了人。這事跟刑偵一點點關系都沒有,應該交給市公交分局反扒中隊去辦理才對。但他不能明言。既然在金厚道那邊,是病急亂求醫,自己則不妨將錯就錯,借機攀上這棵大樹。像他這樣的農家子弟,想出人頭地,非得攀上一棵大樹不可。道理淺顯得很,他參加工作沒幾天就懂得。
史冬生一口應承下來。當晚,他把在反扒中隊工作的警校同學王進,約出來喝了一頓。席間啰里啰嗦,把金厚道的話,重復了十幾遍:錢是小事,手機一定要找到。
王進拍著胸脯答應下來。
事情的進展速度,超出史冬生的想象,第二天傍晚,王進親自把手機送到他的辦公室。這么快就找到手機,里邊一定有蹊蹺,但他不能問。哪行哪業里邊沒有蹊蹺啊,有些人,就是依靠蹊蹺混生活嘛。
以前史冬生不是這樣想的,以前他瞧不起各種蹊蹺。他覺得為人要正直,要靠實力立足,拿工作成績說話。論工作成績,他這個刑偵一中隊的中隊長,在刑偵大隊各個中隊里邊,算是最出色的。可刑偵大隊副大隊長的職務,一連空了幾年,領導都沒想到他。到了,給了他一個十大標兵的肥皂泡,卻把市局一個寫材料的提到副大隊長崗位。這事對他刺激很大,說是改變了他的人生觀,也不過分。
史冬生對王進說了一堆感謝的話,約他改日再聚。哄走王進,史冬生急忙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打開那只失而復得的手機。
史冬生知道自己不該看手機,但他忍不住。他迫切想知道,手機里邊藏著怎樣的秘密。
史冬生從手機的微信對話里看到,金厚道曾一次性給他干女兒轉賬二百萬元,還看到,干女兒說,當市委書記的事,已經板上釘釘,要金厚道耐心等待……
史冬生的心,突突突一陣狂跳。
史冬生主動跟金厚道聯系,把手機還給了他。上次說好的,一有消息,無論什么時間,史冬生都可以打金厚道的手機。
還是在半島咖啡廳,金厚道接過手機,只說了一句話,小伙子前途無量。
當晚,史冬生找了一家燒烤店,反反復復,自己敬自己,喝得酣暢淋漓。
沒多久,史冬生不經意發現,市局幾位領導,對他都有了好臉色,他的職務,也隨之高升。隨著職務的提升,金厚道交辦給他的一些“小事”,難度也越來越大,比如那個干女兒,在濱城開發房地產,動遷時打死了人,讓他出面擺平;比如一樁走私汽車的案子,案值過億,也是由他來大事化小,再進一步小事化了。經過這兩樁事,金厚道對他的信任度進一步加深,曾親口對他說,公安局長一職,早晚是你的。
3
大年初七,富華小區5號樓3單元樓道里傳出奇怪的臭味,有人發現那臭味是從314室傳出來的,敲門沒人回應,于是報案。李瑞芬被害一案,順理成章,納入刑偵大隊的視界之內。
誰都看得出來,這案子很蹊蹺。沒有作案工具,沒有撬門破鎖的痕跡,沒有死者的腳印,室內連死者的指紋都很少,綜合現場情況,可以大致認定:不是圖財,不是奸殺,可以排除流竄作案的可能,高度懷疑是熟人作案。仇殺的可能性最大,死亡時間可推定在一周前的除夕之夜。
刑偵大隊隨即成立專案組,廣泛走訪調查。富華小區是開放的老舊社區,沒有視頻監控,偵查工作主要圍繞死者生活圈子打轉轉,打轉轉也沒發現任何矛盾點,偵查工作一時陷入膠著狀態。
但對史冬生來說,這案子早已水落石出。
大年初一,他跑步回來,就覺得王淑媛的表情不對。王淑媛沖他一笑,笑得怪里怪氣,隨后問他,挺好的吧?沒遇到什么事吧?
史冬生嘴上說能有什么事啊,心里卻嘀咕,這娘們好像知道一點什么。對,從殺人動機角度來分析,王淑媛有很強的主觀能動性,前提是,她對史冬生和李瑞芬的關系已經了然于胸。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盡管史冬生行事詭秘,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給王淑媛抓到破綻的可能性,不是沒有。可是,王淑媛因乳腺癌動了手術,已經在家休養了半年,還要定期到醫院化療。一個癌癥病人,手無縛雞之力,敢去殺人?借她一百個膽子看她敢不敢?
史冬生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懷疑,他認為這是自己嚇自己。
大年初八,史冬生下班回家,發現王淑媛做了一桌好菜,都是他最愛吃的海鮮。他覺得奇怪,家里只剩兩口人,即便是大年三十,也沒做過這么多菜,今天怎么回事?
史冬生用疑問的眼神瞥了王淑媛一眼,一張嘴,說的卻是別的,怎么還戴上帽子了?
王淑媛笑一下,說,頭發快掉光了,戴帽子遮遮丑。
史冬生這才轉入正題,做這么多菜,今天是啥好日子?
你忘了?王淑媛說,今天是你生日啊。
噢,生日。史冬生覺得奇怪,王淑媛怎么突然想起給他過生日了?他們結婚多年,關系時好時壞,在兒子史前出國留學之后,同時也是在史冬生遇見李瑞芬之后,關系便急轉直下。史冬生對王淑媛,不光是心里頭冷淡,連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冷淡。而在另一方,王淑媛覺得,她的乳腺癌,就是讓史冬生給氣出來的。
史冬生哪有過生日的心情,草草幾口吃完晚飯,就放下筷子,獨自到客廳,抽煙,想心思,擺在桌上的那瓶五糧液,那是他平素的最愛,卻動都沒動一下。
王淑媛收拾完剩菜和碗筷,也來到客廳,瞅著史冬生的臉說,你心事重重,是因為那件兇殺案嗎?
史冬生吃了一驚,你知道那件兇殺案?
王淑媛撇撇嘴,這么大的事,知道的人多了,微信群里,說什么的都有。
史冬生想想也是。這年頭,微信成了唾沫星子的集散地,一不小心就是漫天流言。
史冬生嗯一聲,繼續抽煙,想心思。
王淑媛卻在史冬生側面的沙發上坐下來,面對他說道,我有話對你說。
史冬生用眼角的余光撫了王淑媛一下,噴出濃濃一縷煙霧,沒吭聲,等她往下說。
王淑媛說,我這身子,怕是撐不了多長時間。
別胡說,史冬生制止她,他覺得扯這種話題,沒意思。
王淑媛說,我不想前腳剛走,后腳就進來一個史前的后媽。
史冬生心頭一抖,側過臉,盯住王淑媛。王淑媛卻扭了頭,將目光放到虛空里,自顧自講下去。
我把家里的存款,全部轉到史前的賬戶上了。
我跟蹤過你。
我知道富華小區的那個女人。
我站在樓下,聽見你在樓上的開門,心都碎了。
我敲過那女人的門。
我知道那女人的名字。
我配過你的鑰匙。
我覺得她死有余辜。
我現在就是馬上去死,心里也安生了。
我……
史冬生無論如何克制,都藏不住內心的震驚。王淑媛的話,像一支支利箭,帶著凜冽的寒意,直穿他的心臟。他知道,眼前這女人跟他攤牌了。她把一個天大的難題塞給了他。人是我殺的,你想怎么樣吧?
想到這里,史冬生的火氣噌一下冒上來,他一把抓起茶幾上的煙灰缸,高高舉過頭頂,不料將一缸煙頭煙灰都撒到自己頭上。
煙灰缸每天都是滿的,王淑媛從不收拾,都是史冬生自己清理。而史冬生也很少及時清理,特別是李瑞芬遇害之后,無論做什么,他都打不起精神。
史冬生迅即放下煙灰缸,用右手手背搓眼睛。
王淑媛對此視而不見,還在往下說,連一秒鐘的停頓都沒有。
史冬生打斷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淑媛竟反問過來,你是刑警,你說呢?你說我該怎么做?
史冬生起身,到衛生間洗了把臉,回來,坐到原先的位置,說,憑你這身子骨?
我身子骨不行,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史冬生說,你雇兇?
沉默,沉默很久,王淑媛哇一聲大哭起來,說,我也沒想要她的命,我只想給她破破相,讓她知難而退,誰知道……誰知道,那孩子,失手了。
那孩子是誰?
王淑媛支吾一下,說,你認識,周強,史前的大學同學,以前經常到咱家來。
他怎么肯做這種事?
他欠了五萬元賭債,債主逼得緊,我答應給他還債,另外再給他兩萬。
周強現在在哪?
回江西老家了。
史冬生恨恨地說,你怎么這么糊涂?
王淑媛低下頭,邊抽泣邊說,我也是為這個家好。頓了一瞬又說,我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個樣子。
史冬生擺擺手,意思是讓王淑媛閉嘴,隨即點上一支煙,陷入長考。
王淑媛卻突然變得決絕,呼一下站起來,給史冬生甩下一句話,經過就是這樣,你看著辦。說罷扭身奔臥室去了。
史冬生瞅著王淑媛的背影,憑空一聲嘆息,心說,這女人算是捏住他的七寸了,讓他看著辦,他能怎么辦?把她交出去?那不等于把自己也交出去了?
史冬生在煙霧繚繞中拿定主意,辦法只有一個,咬緊牙關,把這案子沉下去,沉成死案。他要用自己多年的刑偵經驗,對抗同事們的刑偵經驗。
當晚,史冬生搬到兒子的房間去睡。他決定跟王淑媛分居,他再也不想看見那張哭喪的臉。
長夜無眠,史冬生腦袋里沒有別的,全是李瑞芬。
4
兩年前那個酷熱的夏天,某日中午,史冬生參加一位老友的宴請,去了虎山公園附近的聽濤大酒店。雙休日沒啥事,喝得有點大。餐后酒勁上竄,他站在餐廳落地窗前,看煙波浩渺的海面,看廣場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由自主,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個彩霞滿天的傍晚,那原本不該發生的一幕。他在心里無數次唾罵自己,哪來那么大色膽,簡直就是包天。
史冬生信步下樓,像被一種什么力量牽,鬼使神差般走進二十多年沒敢踏進半步的海濱浴場。沿沙灘漫步,走出沒多遠,便看見一個穿著白底、淺藍色碎花連衣裙的女人,倚在一塊大礁石上,眺望大海。連衣裙在風中飄,女人的長發也在飄。史冬生的目光滑過那女人,卻又突然縮回,凝在那女人身上。怎么這么熟悉。風中的連衣裙,他很熟悉,女人的側影,似乎也很熟悉。會是她嗎?她還在這里?
史冬生差點叫出聲來,略一分神,腳下不穩,踩出一個趔趄。那女人受了驚動,緩緩回頭,看史冬生,看得兩眼發直。
史冬生認出來了,是她!
那女人直視史冬生,緩緩走到近前,小聲問,是你?
史冬生點點頭,小聲說,是我。
女人又問,你是誰?
我是史冬生,你呢?
我是李瑞芬。
稍頓,李瑞芬問,這么多年,你還好嗎?
還好,你呢?
李瑞芬帶著哭腔說,不好。說完趕緊用雙手捂臉,蹲下身子,兩肩不停顫動。
史冬生也蹲下身子,用手掌輕輕拍打李瑞芬的肩頭。他用拍打傳導難以言說的安慰和難以言說的愧疚。
李瑞芬慢慢平靜下來,止住抽泣,抬起淚眼,說,你欠我一個約會,你知道嗎?
知道。史冬生說。
我們現在就去,好嗎?
好的。
在虎山公園的一個僻靜角落,兩人在一張空閑的休閑椅上坐下。沉默,久久的沉默之后,李瑞芬說,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你想聽嗎?
史冬生心里抽了一下,頗有禮貌地回了一句,想聽。
那就好。李瑞芬說。
在李瑞芬的故事里,她是一個高中畢業生。她先是在一家紡織機配件廠當工人,后來通過成人自學考試,拿到會計專業大專文憑,調到廠部當會計。
李瑞芬生得俊俏,高個頭,鵝蛋臉,杏仁眼,看人勾魂兒。最受人待見的是皮膚白,象牙那樣的白。一白遮百丑,何況李瑞芬本來就不丑。就這么,她被廠里的青工給包圍了,走到哪圍到哪。幾個賤性大的青工幾乎天天纏著她。她不愛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卻也惹不起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只能躲著。時間長了,便養成一種孤僻的性格。她喜歡獨處,也享受獨處。
李瑞芬最大的業余愛好是游泳。二十歲那年,夏末的一個星期天,她一個人來到海邊,逛到傍晚,到浴場的最偏遠處,見四周沒人,便換上泳衣,輕手輕腳下了海。
在海面上遠遠地兜了一大圈,李瑞芬感覺有點累,于是上岸,躺在礁石后邊的沙灘上小憩。
李瑞芬說,后邊的事,你還要聽嗎?
史冬生接話,后邊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遇見一個流氓。
你認識那流氓?
認識,他叫史冬生。
沉默,兩個人都無話。昨日重現,都被當年不堪的一幕魘住。
多年來,史冬生每每想起這事,都特別納悶,為什么一見那泳衣少女,便如同遭了電擊一般,不管不顧地撲過去。那年月,犯強奸罪,可以判死刑。
那個遙遠的傍晚,那個事后回想起來,腦子里一片混亂的場面,史冬生想忘卻怎么也忘不掉,想前后連貫地梳理一遍,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只記得閃來閃去的瞬間:喘息。撕扯。把少女的紅色泳衣撕碎。喘息。掙扎。喘息。撫摸。喘息。強吻。怒濤拍岸。海燕在低空尖叫。
李瑞芬自始至終都沒有大喊大叫,后半截,好像還略微有點迎合。事畢,默默起身,穿上連衣裙,眺望大海,臉上,淚光閃爍。
史冬生穿上短褲,竟也不急著逃走,凝視少女的側影,說,咱倆搞對象吧。
李瑞芬扭頭瞅了史冬生一眼,無語。
咱倆搞對象吧,史冬生說,我會對你好。
李瑞芬開口了,拖著哭腔說,你毀了我……
史冬生渾身一抖,就勢跪到沙灘上,說,咱倆搞對象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李瑞芬答非所問,我恨你。
這時有說話聲傳來,不是一個兩個,聽著像一群人,史冬生急忙起身。
李瑞芬自說自話,明天,還是這時候,我在虎山公園門口等你……
史冬生看見,走過來的果然是一群人,他一時膽怯,撒腿便跑。身后,李瑞芬在喊什么,喊聲被風吹到別處,模模糊糊,聽不清。
第二天傍晚,李瑞芬在約定地點沒等到史冬生,之后連續一個月,也沒等到,之后的一年,還是沒等到。雖說一年也沒等到,可李瑞芬還是每天必到虎山公園門口轉上一圈。其實她早就死心了,卻還沒有完全死透,還抱有一點點僥幸,萬一哪天能遇見他呢?
就這么,每天傍晚到虎山公園門口轉轉成了李瑞芬的生活習慣。
李瑞芬長得漂亮,介紹對象的就多,早年,倒是看了幾個,卻都看不中,基本上都是瞟一眼就拉倒。那些介紹對象的大姨大嬸大叔都說她有個性,清高,慢慢也就懶得操這份心。廠里的工友,也覺得她清高,故而漸漸疏遠。
李瑞芬越是等不來那個強暴她的人,越是渴望見他。這渴望特別地頑固,特別地執拗,特別地不見棺材不死心。以至于連過往的習慣也基因突變,變成主動尋覓。節假日,她開始涉足人群聚集之地,商場,集市,廣場,車站,她心想肯定會有那么一天,在什么地方與那人不期而遇。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李瑞芬還是單身。
這期間,李瑞芬遭遇的最大變故是下崗。弟弟結婚,家里多了一口人,原本就不寬敞的住宅顯得更加擁擠。何況,李瑞芬是一個大齡未婚女人,還是個無所事事的下崗工人。家庭氣氛慢慢就有了變化,父母的臉色里有了陰霾,弟弟的嘴角,也時常蹦出幾句指桑罵槐。
李瑞芬不甘心吃張嘴飯,她先后找過幾次臨時工作,當過飯店服務員,干過樓盤銷售,最后還是她當過會計的工作履歷派上了用場,隨著市場經濟熱度逐漸加大,社會上對財會人才的需求也逐漸加大,于是李瑞芬重返會計崗位,同時給幾家企業兼職。不用坐班,收入也比較可觀,還可以擠出時間,尋找那個挨千刀的。
李瑞芬做夢都不敢想,竟然是在當年出事的那個海濱浴場,遭遇當年的那個流氓。她當然也不會想到,在遭遇那個史冬生的當晚,兩人就在聽濤大酒店開了房。在那張潔白如雪的雙人床上,她瘋了。她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她瘋瘋癲癲地,也是氣喘吁吁地,一夜之間,把史冬生強奸了三回。
黎明時分,李瑞芬像嬰兒一樣,舒展地,毫無牽掛地,睡過去了。
醒來已是黃昏。李瑞芬坐在窗前看海。她看的不是海,她看的是霞光滿天。
5
李瑞芬兇殺案發生的第二年春天,省公安廳開展命案必破的“利劍行動”,李瑞芬一案不得不重新撿起,列入必破案件序列。
史冬生心里清楚,這個案子只要拖到“利劍行動”結束,就算雨過天晴,頂多是考核上丟點分。經過鄭重考量,他把案子交給從重案大隊剛剛調來的鄭小鵬。鄭小鵬對案子不熟,可以順理成章地拖延時間。
果然不出史冬生所料,一晃三個月,也沒見案情有什么進展。直到史冬生調任市局政治部主任,進入市局領導核心的第三天,才從內部材料《每日警訊》上看到一個消息:鄭小鵬在兇殺案現場的衛生間墻壁里,找到一張四十萬存折。
史冬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那張存折是史冬生挖空心思要找卻找不到的東西,沒想到讓李瑞芬給藏到墻壁里了。當初給李瑞芬租房子,讓她從家里搬出去,是史冬生經過慎重思考之后做出的重大決定。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李瑞芬的后半生。他需要用實際行動來救贖自己。何況,他的小芬,看著文靜端莊,在床上卻別有一番風情,怎么那么瘋呢,頭發甩來甩去,蕩婦一樣的,大名鼎鼎的潘金蓮,也不過如此的吧?
李瑞芬對房子很滿意,對衛生間卻提出要求,對房東說,她有高血壓,不習慣用蹲便,想自己出錢,改為坐便。既然是租客出錢,房東也樂得賣個順水人情。
為這事,史冬生當時還有一點小感動。很顯然,李瑞芬改造衛生間是為了他。他跟李瑞芬說過,他有高血壓,用蹲便有時會迷糊。而李瑞芬的血壓很正常。
沒想到,李瑞芬借改造衛生間之機,把存折藏到墻壁里了。
沒想到,整天不聲不響的鄭小鵬,竟然能從墻壁里把那張存折給摳出來。他是怎么想到這一層的呢?
史冬生立馬意識到,他遇到了一個強有力的對手,一個深藏不露的對手,他必須密切注意鄭小鵬的動向,必須!
思慮再三,史冬生決定在刑偵大隊,也就是在鄭小鵬身邊,給他釘一個釘子。釘子的人選,他很快就確定下來。這事不難。哪個單位沒有懷才不遇或自以為懷才不遇的人呢?有就好辦,幾句暖心話甩過去,再送他一個模棱兩可的承諾,那釘子,你想釘到哪里,就釘到哪里。
想到這一層,史冬生笑了。在結識金厚道之前,他自己不就是一個自以為懷才不遇的人嗎?
當晚,史冬生跟釘子小酌了一回。史冬生捏著酒杯,先是對釘子的個人前途表達了一番真心實意的關心,在釘子心情激動連連敬酒之際,又不經意把話題轉到李瑞芬的案子上。
史冬生跟釘子掰了一回手指頭。
拇指:這案子原先由他負責,拖延這么長時間沒有破案,他一直引為憾事。
食指:鄭小鵬這個人選,是他深思熟慮確定下來的,此人的辦案思路異于常人,現在看來,他絕對沒有用錯人。
中指:雖然他非常關心這個案子,但由于已調任新的工作崗位,不宜公開過問。
無名指:“利劍行動”涉及到市局的榮譽,必須盡全力完成,他雖然不在刑偵崗位,但不妨在暗中相助。
小指:希望釘子密切關注這個案子,跟案子有關的所有風吹草動,都及時向他匯報。
在接下來將近一個月時間里,釘子向史冬生至少匯報過四次有關案情的重大進展。收到第四次報告那天,史冬生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一支接一支抽煙。這回,他自己跟自己掰了一回手指頭。
拇指:鄭小鵬嚴密封鎖跟那張四十萬存折有關的消息。
食指:鄭小鵬走訪李瑞芬的家人和紡織機配件廠的領導和工友,包括李瑞芬兼職的幾個小微企業主。
中指:鄭小鵬請過一次客,請的都是老刑警,席間以開玩笑的口氣,問到史冬生的私生活,在外邊有沒有包養二奶之類。
無名指:鄭小鵬在請客之后,神秘地失蹤了三天。
史冬生夾著香煙的手指在微微發抖。他知道這些信息意味著什么。這意味鄭小鵬已經摸到某種線索,這條線索直接指向他,在鄭小鵬眼里,他很可能是殺害李瑞芬的一號嫌疑人。
史冬生極度懊惱。當初怎么就那么大意呢?怎么就蠢到把自己賬戶里的四十萬,就地轉存到李瑞芬的新賬戶上?哪怕換一家銀行也好啊。
史冬生不擔心自己這個一號嫌疑人,他擔心的是二號王淑媛。王淑媛嘴硬不假,那是在他面前嘴硬,王淑媛刁蠻不假,那也是在他面前刁蠻,跟鄭小鵬過招,她怕是一個回合都扛不下來。
史冬生迫切想要知道,在鄭小鵬失蹤的三天里,他去了哪里。對他而言,這個案子的關鍵,就在這三天。一段時間以來,他已感覺到氣氛的異樣,《每日警訊》上,關于李瑞芬案件,一個字都沒有了。這顯然是想對誰保密。對誰保密呢?還不是對他史冬生?意識到這一點,史冬生內心的不安,便一天天加劇。但他知道,除了根據釘子的匯報,做做案情分析,他什么都不能做,一做就是錯。
釘子終于給史冬生傳來一個重要消息:鄭小鵬去了江西,而且帶回來一個人。
史冬生心里呼嗵一聲,不用問,鄭小鵬帶回來的那個人,一定是周強!
6
史冬生感覺到危險的臨近。到了這個份上,他必須有所動作,不能坐以待斃。他心說,哪怕是提著自己的頭發,也要把自己提過河去。過了這條渾水河,什么都好說。金厚道不是說了嘛,公安局長一職,早晚是他的。到那時,幾個鄭小鵬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只不過現在……
就在史冬生不知如何著手的時候,刑偵大隊政治處主任老劉來市局辦事,順便來看看他。兩人喝茶聊天時,史冬生靈機一動,不動聲色地虛構了一個內部消息,說市局最近打算調整各區縣公安局領導班子,也包括各大隊和重點派出所領導班子,準備破格提拔一些政治素質過硬、業務能力超強的同志,他已經向市局黨委推薦了三位人選,都是刑偵大隊的老下屬,排在第一位的是鄭小鵬。
史冬生故意不透露另外兩個名字,且再三叮囑老劉,這是內定人選,等開過黨委會才能對外宣布,現在無論如何都要保密,否則會引起一些人的思想波動,給正常的人事安排帶來負面影響。
老劉聽罷連連點頭。其實史冬生心里清楚,老劉是個碎嘴子,肚子里盛不住二兩香油,他回去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跟鄭小鵬咬耳朵,然后呢,晚上再喝鄭小鵬一頓。老劉的伎倆,史冬生已領教多年,他堅信老劉一定會替他當好這個信使。當然他更希望鄭小鵬能夠接受他的善意,在李瑞芬一案上,讓他過得去。只要讓他過得去,等他得道的那一天,作為回報,他一定會讓鄭小鵬隨他升天。他跟金厚道的關系,完全可以復制到鄭小鵬身上,他鄭小鵬會是一個木訥的人嗎?
誰知老劉前腳剛走,史冬生就聽到一個讓他腦門上雷電交加的小道消息,金厚道已被省紀委隔離審查。史冬生趕緊給金厚道的干女兒打電話,電話不通。很可能,那位干女兒也出事了。
從那一時刻開始,史冬生感覺到投向他的所有目光,都飽含嘲弄的意味,好像在說,你還能蹦跶幾天?
當夜,史冬生沒有回家,他到聽濤大酒店開了房,就是跟李瑞芬整夜魚水相歡的那間房。他叫了一份外賣,然后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來,已是上午十點。史冬生抓起手機,看到早些時候釘子給他發來的微信。一個字沒說,就是幾張照片。周強的照片,王淑媛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刑偵大隊,是史冬生再熟悉不過的工作環境。
讓兩個嫌疑人在特定場合見面,是刑偵的慣用手段。不必對話,只要他們互相瞥一眼就可以,就會有一個率先崩潰。一個崩潰,另一個就離崩潰不遠。即便是慣犯,也很難掙脫這道命運的繩扣。
史冬生知道,此時對鄭小鵬來說,李瑞芬一案,已經真相大白。不知為什么,這一時刻,他心里反而覺得踏實。他的心,已經懸了很久,現在終于落地。
到了應該閉幕的時候了。無論人生如何漫長,也都有閉幕的時候。現在是他,史冬生,到了應該閉幕的時候。這是命運的安排。
史冬生早就拿定主意,他要自己為自己拉上閉幕的幕布。他摳出手機里的智能卡,扔進馬桶沖掉。脫了睡衣,慢慢洗漱,然后穿戴整齊,離開酒店。
史冬生回到市局,沒進自己的辦公室,直接去了樓頂。
史冬生站在樓頂邊緣,腳尖懸空。他的腳下,是堅硬的大地。
史冬生目光所及,是他當年偶遇李瑞芬的那片浴場。遙遠,卻清晰。海浪,沙灘,礁石。李瑞芬。年輕的李瑞芬。穿紅色泳衣的李瑞芬。穿白底、淺藍色碎花連衣裙的李瑞芬。
一只黑色的海燕,攜帶呼呼的風聲,從浴場那邊,箭一般,向史冬生射過來。史冬生閉上眼睛。他感受到一瞬鉆心的疼痛。他騰空而起,撲向堅硬的大地。大地上,年輕的李瑞芬,穿著紅色泳衣的李瑞芬,張開優美的雙臂,面帶微笑,迎接他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