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酒

王大春

事發突然，讓人猝不及防。一桌子人都沒想到，老安更是沒有想到。

老安給領導敬酒，領導，你喝完，我表示一下。言辭懇切，目光真摯令人不忍拒絕。領導是上級領導，下基層來檢查工作。在單位食堂就餐。

其實，老安剛參加工作不久，本來沒他陪領導的份兒。因其年輕，被指定斟茶倒水、端菜跑腿等工作。席間，幾個負責陪同的小領導，為表尊重，個個都是“領導，你表示一下，我喝完”，怕把領導喝醉。這讓領導很不高興。關鍵是他們不知道領導酒量很大，屬于那種“八兩不倒，一斤正好”的主兒，下基層除了調研，主要還是想放開喝頓酒，喝他個天翻地覆。哪曉得這幫人太過拘謹，也不做功課了解“行情”，讓領導僅“表示一下”，這讓領導如何盡興哩！這話說不出口，不由得酒興大跌，臉色也木木的繃緊。

一桌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哪里做差了，場面頓時顯得凄凄慘慘戚戚。小領導們酒杯端在手里，手臂舉得酸痛，大領導卻不端杯不舉箸不說話，氛圍冷淡，眼看著冷場，剛剛好老安（其時應為小安）端菜進來，便沒話找話，順口讓他“陪領導一杯”，既為挽救沉悶的氣氛，也為助助酒興，類似于“死馬當作活馬醫”。這才有了老安“領導，你喝完，我表示一下”的說法脫口而出。

年輕人第一次陪酒，見了上面來的大領導，有點兒手足無措，突然讓他陪酒，不知道說些啥好，順口把平時聽到的勸酒詞照葫蘆畫瓢說了出來，不想卻把話說反了。

聽得幾個小領導面面相覷。這哪里是陪酒，是讓領導陪你嗎！哪曉得，領導竟毫不在意，反問道：你說怎么喝來著？

老安尚未意識到自己說了錯話，依然道：領導，你喝完，我表示一下。

領導哈哈一笑，這年輕人有眼力見，讓我喝完，干脆爽快，這才是喝酒嘛。高興端杯，一飲而盡。

老安說是“表示”，又豈敢“表示”，況且他也沒有“表示”的意思，他只不過是說了錯話，又沒有意識到而已，趕緊也喝了個底朝天。

大家面面相覷。咋回事，勸了半天酒，領導都不端杯，老安這小子一句不恭的話，竟然扭轉被動局面。各個不得其解。也顧不上去“解”，都讓老安再敬領導幾杯。

就這樣，那頓酒后來喝得是風云突變，高潮迭起。喝到最后，領導是來者不拒，興高采烈。領導說調研“收獲很大”，希望基層的同志們好好總結，下次更上一層樓。

更有收獲的是老安，沒過多久，上面一紙調令，讓他去了市局辦公室工作。

這都是二十幾年前的舊事了。偶爾想起這事，老安都覺得好笑，自己的官運竟然始于當年一句錯話。

沒想到還有后續。還是老安和領導之間的事。

領導還是那個領導，只不過領導早已退休。這天，老領導說是路過原單位，順便進來看看當年“戰斗”過的地方，和同志們聊聊天敘敘舊。這一聊就到了中午，辦公室就安排了飯局。老領導嘛，豈敢馬虎。都知道老安和領導當年“你喝完，我表示一下”的典故，便讓老安作陪。說到底，老安還是感激領導的，把自己從基層提拔到市里，不管什么途徑哪種方式的提拔，都是提拔啊！

自然少不了喝酒。領導依然還是豪情萬丈：喝！他沒有明說的是，自己的酒量早已是今非昔比，前年，他還經歷了一次腦中卒，要不是治療及時，只怕命都丟了。

大家都慫恿老安打頭陣。老安在某些場合，也愛表現自己的存在感。

老安端起酒杯：領導，你……

話剛出口，被領導伸手攔住。

領導：老安，你說怎么喝？有點兒叫板的架勢。

現在的老安早已不是當年的老安，“酒文化”已浸潤到骨髄中去，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喝什么酒，他心里門兒清。

如果放到領導在位時，他自然是畢恭畢敬，既便領導讓“表示一下”，他也是斷然不敢也不肯的。既便他一言不慎，讓領導喝完，自己“表示一下”，也不會不喝完，真的“表示”一下的。但現在不同了，領導已經退位，自己亦無進取之心，酒這東西，平時躲都不及，哪還想多喝呢？老安就一本正經地說：領導，你喝完，我表示一下。

一桌人都笑。都知道這段子來歷，當年沒有在場見證，一直引為遺憾，今天是“原景重現”，等著看戲。

領導卻似聽錯了，有點兒不敢相信：老安，你說什么來著？

老安入戲頗深，恰似看到領導當年風采，讓他恍然回到青蔥歲月。

老安重復，還是一本正經，他要的就是這種間離的戲劇性，反差越大，效果越好。

老安一本正經地說：領導，你喝完，我表示一下。

一桌人都笑，等著看領導接下來的反應與配合，會掀起怎樣的高潮。

沒想到領導站起身，簡直是憤怒地站起身，差點兒掀翻了桌子，他鐵青著臉，伸手捉住酒杯，啪，砸在地上，恨恨道：老安，你以為你是誰呢？你以為我退了休，就可以這樣說話嗎，算什么東西啊你？

領導一甩門走了。

一桌人面面相覷，咋回事啊？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只有老安像個神經病樣還在嘮叨：領導，我這不是敬你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