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婷
白先勇小說中的失控藝術可以歸結為偏離了正常軌道的一種發展過程,這樣的失控總是留下一些極端的表征,或是在身體上,或是在心靈上。靈與肉的失控冥冥之中仿佛在被一只無形的手牢牢把控住,即使小說人物再怎樣掙扎也無法擺脫。
在白先勇的身體詩學中,“舉止失措、疼痛失常、體形失衡、暴虐失控”常常有之,用極端的身體語言進行極端的表達,刻畫傳神。
面對人生的無常,小說中人物的身體會有頹敗的表現,時間的傷逝很容易造成驚慌失措的言談舉止,比如小說《一把青》中的小周年老時精神失常的言語、《游園驚夢》中的錢夫人剎那的失神、《玉卿嫂》中的玉卿嫂片刻的異變、《金大奶奶》中金大班最后的異變。
疼痛失常的表現創傷為“瘋癡”和“殘疾”。《孤戀花》中的娟娟疤痕累累,遭遇生父強暴、母親撕咬、嫖客凌辱,傷痛呼之欲出,失控身體上的瘡疤已然忘卻疼痛,最終走向癡傻。余教授、小金寶的生理殘疾是被強加的,這種疼痛已經變成一種心理的社會歧視。
體形失衡指向兩個極端——胖子與瘦子?!痘驑s記》里的阿春肉彈彈的圓咕隆咚,《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李的喜妹全身肉顫顫,《孤戀花》中的娟娟瘦白青白、柯老雄赤黑粗壯,這樣強烈的體形失衡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力。
暴虐失控包含自毀和毀人,娟娟是被周圍的施暴者毀了,進大奶奶希望徹底破滅后自我結束生命,是自毀;玉卿嫂先是殺害慶生,后是自戕,是毀人且自毀。身體的風暴被不斷沖刷之后,瘋癲、死亡的極端結局昭示著命運的無處可逃。
白先勇的小說觸摸到了邊緣化人群,他們對于情感的掌握脫離了主流的價值觀,出現自覺或不自覺的游離,在婚戀觀念上出現了異常的失控。
《玉卿嫂》中,玉卿嫂與干弟弟慶生生發畸形的愛情,為了防止愛人出軌,她選擇殺害心愛之人,并與之同歸于盡;《黑虹》中,耿素棠受盡丈夫的打罵后不堪婚姻的一地雞毛選擇投水自盡;《金大奶奶》中,金大奶奶對在噩夢一般的婚姻中失望輕生……白先勇觸摸到婚姻情感中的邊緣人物,種種原因讓小說人物走向極端的異化之路。
在戀愛對象上,白先勇不避諱背離道德準則的灰色人物,在《玉卿嫂》中下意識刻畫了戀母情結,《藏在褲帶里的手》刻意強化了戀母傾向的呂仲卿。而背離主流社會的同性戀者是白先勇小說中情感失控的重要群體。白先勇自己這樣寫道:“背負著與大多數不同的命運,那一刻你感到你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從許多人口中知道對這種愛情的輕蔑和嘲笑。”此類代表作品為《孽子》《月夢》《青春》《Danny Boy》《Tea for Two》等。
黨鴻樞的《略論白先勇的美學觀》提到“白先勇善于捕捉生活中灰色的人物,善于塑造被侮辱被損害的靈魂”,這恰恰印證了白先勇在小說人物中刻意描摹其內心的痛楚、荒誕、焦慮、灰暗。
白先勇刻意追逐心理的潮濕面,《紐約客》中,留學生無法真正融入美國社會,文化阻隔、語言障礙讓他們陷入深深的焦慮之中,心理的灰暗在“流浪者哀歌”系列作品比較常見。
在語言錘煉上,白先勇的審美也關注了“丑”的一面,從細節進行點染。如《月夢》中一段妓女的文字:“全身都是黑得發亮的,兩個軟蠕蠕的奶子卻垂到了她的胸上。他聞到了她胳肢窩和頭發里發出來的汗臭。”白先勇對于審丑的陌生化追尋,一定程度上是對丑的刻意暴露,這種審美的失控反而是為了剖析現實中的丑陋與低俗,從而更自然地發現美。
值得思考的是,外在的世事變遷、命運沉浮是作為一個切口,用來剖開心靈的滄桑的,這又不免讓讀者思考:白先勇的失控藝術跳出失控表象之后更深層次的東西是什么?
白先勇坦白過,自己對“心理上有創傷的殘疾人有一種特別的同情,有一種不忍的心”,白先勇描繪身體的失控實際上出于一種悲憫情懷,失控的身體藝術超越了身體上的種種缺陷,施加了人之初的柔軟。
靈與肉在此世相互尋找中使生命變得沉重,肉體上的創傷使得生命更加沉重。身體上曾經痛苦戰栗過的傷疤,最終成為社會身份的烙印,而這樣的烙印往往是社會身份的代表,往往為小說人物帶來社會的歧視,比如妓女、瘋子、瘸子。
以《孤戀花》的娟娟為代表,娟娟癡傻后反而近乎返璞歸真,這種對失控身體的反抗已然超出了時間與空間的束縛,超出了歷史,超脫了她的苦難。白先勇創作小說都是現有故事,再有人物,娟娟的原型是他的三姐白先明。當我們被私欲、利益蒙蔽的時候,三姐拒絕長大,回歸到絕對善良的孩童世界中去了,白先勇通過對三姐的溫柔擬出一個娟娟形象,同時也折射出對一類人的關懷。
白先勇關注邊緣化人群的情感失控,對于他們情感的畸形化現象展開社會化思考,充滿著對生命的考量與關注,落到行動上便是重建道德。
白先勇關注同性戀者,能夠共情他們身上被社會主流道德束縛的強烈情感,而本能的情感被壓抑的過程必然十分痛苦。白先勇沒有高高在上地去批評、去指手畫腳,他選擇了最簡單的述說方式,讓我們用最原始的方式身臨其境地感悟這類群體的情感失控。
“既然道德不是一成不變的,那就完全可以用一種新的道德觀來重新規劃同性戀者,使他們走出道德虧欠、次人一等的陰影。”信仰缺失就要重建信仰,道德缺漏就要填補道德。白先勇并沒有發現道德雷峰塔的倒塌,而是發現了一兩處的破損,這些灰色地帶往往又是人們羞于啟齒或者容易忽視的,而白先勇用最裸露的情感失控恰如其分的點出來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白先勇對于審美的丑化是進一步思索人與社會的關系。
在文明不滿的地方,就是文明升華的地方,我們的矛盾失控焦點,就是我們進步的空間。白先勇《紐約客》中的留學生背井離鄉,在高度的西方文明下展露出淚痕悲色,呈現心靈審美異化、丑化、暗化,所以在不斷找尋心靈的故鄉,尋求解脫。系列作品中生發出濃濃的鄉愁,小說人物們不約而同地不斷地在原鄉與異鄉之間的找尋。
在雙重文化的沖擊下對生命做出艱難選擇,其實是一種對審美方式的選擇,有的人趨于美,有的服從于丑惡。走的人越來越多之后,便是一代人的文明,不過白先勇用丑化的語言別開生面地指出了康莊大道,在文明之路上,他是貶丑揚善的。
失控歸根到底是趨近于超越,是小人物在被命運牢牢摁住的情況下,不斷掙扎表征出來的異常現象。失控的行為絕不妥協妥協于命運,不斷地叛逃命運、掙扎生存,無論是人物表現出來的個性張力還是作品呈現出來的陌生化效果,都讓人深切領悟到超越文字本身的價值取向。
魯迅和白先勇都存在揭露現實中一些異端的情節,并采用夸張變形的種種“失控”,聆聽中國魂靈的呻吟與吶喊。
白先勇創作的系列悲劇人物貼近社會現實,這與魯迅不謀而合。《祝福》里的祥林嫂的言行失控、情感異化,無不指向著封建制度對婦女的戕害;《狂人日記》中用狂人的精神失控哭訴著吃人社會的殘暴;《傷逝》中子君涓生的感情失控昭示著出知識分子追求情感與生計之間的矛盾……
只不過,魯迅是在中國人的雷峰塔倒坍的情況下用失控的藝術重建雷峰塔,而白先勇則是對雷峰塔的細節修補,不可否認的是,二者都是從最實際的國民深處挖掘失控藝術。
郁達夫和白先勇都關注到了邊緣化人物的欲望,在靈與肉之間進行探索發現,在邊緣人物的種種肉體失控行跡中尋找心靈的解藥。
郁達夫的《沉淪》與白先勇的《芝加哥之死》都刻意歸結為在外的留學生的行為失控錄,“他”與吳漢魂在異國他鄉備受冷落欺凌,最終釋放肉體縱情聲色,這樣的結局頗為相似,肉體的失控表面上是一種丑化的墮落,實際上郁達夫和白先勇都在暗暗地用文字尋找解救異鄉人的告慰。
東西方文明的沖擊下,異化、畸化、丑化的失態超越了現實,這時候,失控藝術便是自我救贖。
張愛玲和白先勇都關注到了審美的失控,他們的語言豐富且陌生化,極富張力。
張愛玲的《童言無忌》中形容紅棉襖是碎牛肉色,《天才夢》中形容生命是“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張愛玲喜用強烈的對照,達到審美的失控,倒不是丑化而是另一種審美傾向,如她喜用“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的審美失控手法。
白先勇與張愛玲的審美異化不是完全統一的,但都達到了陌生化的效果,白先勇的“審丑”失控對比張愛玲的異化更加大開大合,張愛玲的審美無論怎樣審美失控,都在“蒼涼”的底線上。
白先勇小說的失控藝術作用在人物身上是身體的創傷和殘缺,作用在情感上是婚戀觀的畸形,作用在審美上是觸摸邊緣地帶的灰色丑陋,然而失控藝術的背后,白先勇呈現出對生命的關懷和對文明的超越。在失控藝術上,與魯迅先生的國民性揭露、郁達夫的邊緣化視角、張愛玲的強烈對照有所相似,產生了及其強烈的陌生化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