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苑晴
華南師范大學(xué)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fēng)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韓愈生活在貞元、元和時代,明人許學(xué)夷在《詩源辯體》提出,“元和諸公所長,正在于變,或欲于元和諸公錄其正而遺其變,此在選詩則可,辯體,終不識諸家面目體矣。”在時局重壓之下,面對詩歌傳統(tǒng)秩序,求“變”,尤其是變“體”成為眾多中唐詩人開拓發(fā)展空間的選擇。同時,由于大多元和文人兼有政治家身份,他們的詩作承擔一定政治功能,政治目的也影響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選材、布局與風(fēng)格。
《山石》寫于貞元十七年韓愈閑居洛陽期間,距離他開始銳意改革,致力于提倡古文運動將近十年。在此期間,韓愈針對唐代佛禪盛行、佛教傳法世系危害王權(quán)等現(xiàn)實提出“道統(tǒng)”、“明道”等思想,其詩文目的性與實用性較強。研究普遍提到《山石》為山水游記,以其流暢敘事與連續(xù)圖景為重,方東樹評價此篇為“從昨日追敘,夾敘夾寫,情景如見,句法高古,只是一篇游記,而敘寫簡妙,猶是古文手筆。”
在《山石》前十句中,有著古剎、石壁、佛畫等佛教痕跡,在選取“蝙蝠”“新雨”“芭蕉葉”“梔子花”等意象營造了荒山古剎清幽古樸的氛圍,交代寺中之事后,韓愈卻無意去探討禪意或佛帶來的心靈解脫,反而從昨夜落筆。未能從寺廟的地老天荒中得到心靈上的安撫,反倒在深夜獨醒卻不發(fā)一言,耐人尋味。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八提到:“杜公以六經(jīng)、史、漢行之,空前后作者,古今一人而已。韓公家法亦同此,而文體為多?!弊鳛槲膲蠹?,韓愈古體詩兼具多種散文體裁,使其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遷移以及“以文為詩”創(chuàng)作手法的形成成為可能作為一篇游記,《山石》所述從“黃昏”到“夜深”再到“天明”,從往寺里到去山中,全詩時間、空間脈絡(luò)清晰,直寫目觸之景,敘說親歷之事,層次分明,平直簡潔,自然流暢。清人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指出其“直書即目,無意求工,而文自至”。有觀點則認為,《山石》是無論情景美或否,有趣或否,有睹即書,未曾披沙揀金?!盁o意求工”體現(xiàn)出韓愈詩文中敘事明白,語言流暢散文化的特點。追求工巧奇景自會“披沙揀金”,可這并不意味著《山石》創(chuàng)作時未曾對入詩的意象與謀篇布局進行選擇與處理,亦不意味著其平鋪直敘缺少開闔變化。
《山石》若只截取寺廟-山間的清晨游歷片段,確可體現(xiàn)生生不息、人與天合的浩蕩之美。然作者從昨夜起筆,一方面,從《昭昧詹言》中以古文之法評詩,講究起承轉(zhuǎn)合的角度,選擇山石微徑與漫天蝙蝠起筆,俯仰之間,奠定全詩基調(diào),符合詩人創(chuàng)作理念,突顯奇崛特色;另一方面,寺廟古樸的環(huán)境與清幽的月光增強了詩歌審美意趣的濃度。至于詩人在佛中汲取了力量,百蟲俱寂之時感受到的是深邃遼遠抑或燥郁不安,則見仁見智。
《山石》的謀篇當中,句與句之間緊密相連,聯(lián)與聯(lián)之間保有空間,使得同一布局可解多義,在布局章法上平直簡煉,在詩中蘊含著古文起承轉(zhuǎn)合的筆意。
韓愈《答李翊書》有言:“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鞭鸪龑?、打亂詩句的一般句式、以虛字入詩等“以句法為詩”對詩歌吟誦時的節(jié)奏性、音樂性以及對感情抒發(fā)皆有影響,進而影響詩歌“文氣”。
近代陳寅恪在《論韓愈》中道:“既有詩之優(yōu)美,復(fù)具文之流暢,韻散同體,詩文合一,不僅空前,恐亦絕后。”《山石》一詩全首不對,跳脫出對句與出句之間用詞與用韻的約束,為語言流暢提供了可能。詩中移步換景、動點觀景,詩句多有動作描寫,“鋪床拂席置羹飯”一句連用三個動詞,在頓挫中一氣呵成。
另外,以虛詞入詩也為《山石》增加了錯落感?!笆杓c亦足飽我饑”的“亦”與“足飽我饑”打破了七言中“上四下三”的斷句形式。“豈必”、“嗟哉”、“安得”等詞在“聲之高下”方面對“文氣”產(chǎn)生影響。虛詞的出現(xiàn)讓詩句更為日常,使得感情郁結(jié)的抒發(fā)與議論更有奔放豪蕩,雄奇陽剛之感。
山石小徑、清幽月色、山紅澗碧、激流徐風(fēng),詩中種種意象與傳統(tǒng)詩歌審美意趣和諧統(tǒng)一,體現(xiàn)“變”外之“正”,明暗、虛實、光影、聲畫在句中形成統(tǒng)一,流暢與雕琢相輔相成,體現(xiàn)韓愈詩歌長于敘事狀物與捕捉細節(jié)的特點。
《山石》作為韓愈較早的“以文為詩”代表作品,從選材與謀篇當中透露出其對時代風(fēng)氣與個人經(jīng)歷的態(tài)度。章法在平直當中見波瀾,句法流暢又錯落有致,在手法、風(fēng)格、審美效果上都兼具了“文”與“詩”的特征,值得一讀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