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駿
(1.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2.信陽師范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改革開放之后,少數民族題材的兒童電影雖然比較稀缺,但梳理下來,也有一條綿延不斷的發展脈絡,從1982年《紅象》(傣族)、1991年《火焰山來的鼓手》(維吾爾族)、1996年《小象西娜》(傣族),一直到2005年《綠草地》(蒙古族)、2008年《買買提的2008》(維吾爾族)、2009年《走路上學》(傈僳族)、2010年《尼瑪的夏天》(藏族)、2011年《格桑梅朵》(藏族)、2018年《天使的聲音》(侗族)等。尤其是選擇在2020年疫情后全國影院復業第一天上映的《第一次的離別》,影片不僅真實地表現了新疆維吾爾族樸實的風土人情,更從當下兒童本位的視角表達了艾薩與凱麗面對家庭變故、環境變遷以及和周圍熟悉的人與事的離別時所展示的兒童最為真實的情緒反應。這個創作出發點是少數民族兒童甚至是整個兒童電影創作中最難能可貴的。兒童就是兒童,不是小大人,有其自身獨特的兒童文化。整部影片站在兒童文化的立場上,像是在做“兒童觀察”一樣,真實地記錄艾薩與凱麗的對話、表情、動作、情緒、心理活動等,這也是王麗娜導演的處女作在國內外電影節上一鳴驚人、載譽無數的原因。
此部影片的拍攝地正是王麗娜從小長大的家鄉新疆沙雅縣,電影的緣起就來自她真實的成長經歷,導演意圖通過觀察、記錄的鏡頭展現出家鄉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在創作方法上可以說是與《何以為家》最為相似的,它們都站在兒童立場上看待兒童的遭遇,客觀記錄了兒童與自我命運的對抗。為了拍攝《何以為家》,黎巴嫩女導演娜丁·拉巴基耗時三年在貧民窟的敘利亞難民中實地調研。而《第一次的離別》的創作也歷時三年,在拍攝故事片之前,王麗娜已經拍攝了兩個家庭三個孩子的紀錄片《阿帕》,積累了大量的紀實素材,它是紀錄片轉化而來的故事片,甚至模糊了真實和虛構的邊界。兩部電影都把鏡頭對準了帶有濃厚本土氣息的當地兒童,兒童的本色表現與其說是表演,不如說是生活,故事在真實生活的基礎上進行重構和再創造,這種真實和虛構的疊加帶來了無比震撼的藝術能量。《何以為家》客觀記錄了敘利亞難民在黎巴嫩的艱難生活,小演員贊恩本身就是一個12歲的敘利亞難民,影片以贊恩的視角來觀察整個社會,從兒童的語言、思維、承受能力、情緒表達等方面“將大眾的眼光引申到現實問題上,帶領觀眾思考‘何以為家’這個表象問題背后的現實因素,這樣的藝術創作也因此取得了振聾發聵的效果”。
《第一次的離別》中也一樣,三個小演員在大銀幕上表現的正是他們自身所經歷的一切,小女孩凱麗在面對學習漢語的困惑,擔憂父母再次離婚,以及作為進步女青年的凱麗的媽媽為了女兒將來長遠的發展,要求轉學到城里等生活細節的描寫,都是在凱麗的日常生活中捕捉到的現實元素。與其說影片中的小演員演得好,不如說他們活得真實,因生活本身就像影片中展現的一樣,孩子的狀態就是自然而然的流露,而非我們平常所說的表演,他們會幻想沙漠里會不會有蛇,相互攀比自己的肌肉,還有凱麗被老師批評后流下委屈的眼淚,都是作為旁觀者的觀察記錄,客觀真實地將孩子的語言和神情傳達給觀眾,使觀眾產生了一種陌生化而又新鮮的藝術體驗。這個創作原點和過去中國兒童電影簡單幼稚、成人主觀說教等特征有了明顯的區別。《第一次的離別》貴在尊重兒童,平等看待兒童,也帶給觀眾一次重新思考兒童文化的機會。
另外,巧合的是《第一次的離別》和《何以為家》的導演皆為女性,女性身上獨具的“母性精神”使得她們看待兒童的視角細膩又獨特,她們讀懂了兒童文化,看到了兒童的內心,并伴隨著一種強烈的人文關懷。艾薩和贊恩在面對本不應該屬于兒童的苦難境遇時所表現出來的真誠、善良和勇敢,帶給觀眾至深的感動。在這里,沒有獵奇,沒有煽情,甚至沒有過多戲劇化的情節,卻直抵人心,引人深思。
《第一次的離別》除了創作核心基于兒童本位,真實地從兒童觀察的角度展現孩子們的情緒狀態外,能取得如此的成功,也在于通過對整部影片的藝術加工,使得一部“記錄式”的影片不再單調,反而帶來了一種唯美和詩意。沙雅縣就是導演王麗娜的故鄉,所以此部影片更像是導演獻給故鄉的一首深情的散文詩。
首先是逆光中輪廓的勾畫。影片的室外場景大多運用逆光拍攝,這是因為太陽和月亮在維吾爾族人的宗教信仰中有著重要象征意義,片中的室外場景大量用逆光,也是為突出太陽的存在感。比如以太陽為視覺中心的三個孩子搭羊窩的輪廓背景,影片最后艾薩在夕陽的照耀下映射出羊與人、人與自然的那種和諧的輪廓等。這樣的逆光拍攝,一是尊重當地少數民族的文化特征,蘊含了維吾爾族對自然中太陽和月亮的崇拜,呈現出維吾爾族原本的生活氣息。二是逆光攝影使得自然風光與詩意天然聯姻,宛如一首田園詩歌,這也有賴于導演王麗娜在這里度過了童年、少年等讓人一生最想回憶的時光。詩性特征對于導演而言是一種自然的迸發,因嗟嘆而詠歌之(《毛詩序》)。詩人李少君曾指出:“自然山水是詩歌永恒的源泉,是詩人靈感的來源。”自古以來,似乎自然風光本身就是動態的詩歌,它永遠都帶有詩性佇立在那里,關鍵在于如何發現。
其次是沙漠中的鮮艷色彩。談及沙漠總是以蕭條、悲壯著稱,自古以來就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唐·王維)的豁達描述。影片中每一次出現的沙漠畫面似乎和人們固化的沙漠觀念有了完全相反的審美體驗。這是因為沙漠本身的荒蕪特征沒有改變,改變的是走在沙漠中的人。影片中坐在樹下身穿紅綠相間外衣的新疆老人,凱麗接小羊回去時穿的大紅色連衣裙,時常穿梭在沙漠中的紅黃綠(艾薩綠毛衣,凱麗紅棉衣,凱麗弟弟黃絨衣),以及最后艾薩畫出的那幅站在火車上分別身穿紅黃綠外衣的三個小朋友的自畫像等。鮮艷色彩是維吾爾族的民族風格,“紅色在維吾爾族女士傳統服飾上占據首選位置,綠色對于其更具有生命的意義,幾乎所有類型的服飾都不同程度地含有綠色”。色彩的艷麗本身就給了荒蕪的沙漠頑強的生命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越是貧瘠的地區,人們的服飾越是艷麗,比如非洲人服飾中的紅黃綠元素,這恰恰和歐洲的灰白黑主題形成了鮮明的色彩對比。另外,影片中的紅綠色出現最多的就是凱麗的裙子和艾薩的上衣,他們都還是兒童,兒童本身就意味著未來,意味著希望,色彩傳統在兒童身上生根,生活希望在兒童心里成長。
攝影師李勇在接受采訪時談到:“這是一部用時間打磨出來的手工感極強的電影。”影片的拍攝素材來源于最原始最真實的生活狀態,在拍攝中同樣像靜等花開一樣,慢慢由時間造就。
除了唯美詩意的畫面,《第一次的離別》中的民族音樂同樣出彩。“雖然(音樂)無法像畫面一樣給予觀眾直觀的理性判斷的情形,但它能夠通過聲音調動人的潛意識,將來自聽覺的審美經驗自動向視覺方向進行轉化,使我們看到的畫面更加生動可感。”尤其是像《第一次的離別》在時間的流淌中成形的維吾爾族兒童電影,更需要與之相匹配的民族音樂元素來進行“吟唱”與“敘事”,觀眾才可以在視覺與聽覺的雙重感觀中,激發出與電影制作團隊的一度創作盡可能相匹配的情感內容,從而達到“影人合一”的高級審美體驗。影片中音樂的民族性與原生性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與維吾爾族相匹配的傳統樂器、民族曲調、即興歌唱等音樂元素就像“火車的車輪”一樣,推動著情感不斷地奔向觀眾的內心。
在維吾爾族傳統音樂中,吹、拉、彈、打等各樣樂器應有盡有,其中艾介克(拉弦樂器)、都塔爾(彈撥樂器)、薩塔爾(拉弦樂器)等是當地人民在盛大節日或者雜技表演時必不可少的民族樂器。這些傳統樂器所演奏出的原汁原味的維族曲調,給觀眾一種身臨其境的感受,從而與整部影片中的情感表達邏輯產生共情。按照音樂在影片中的出現方式,可以分為聲源音樂和配樂兩種類型,聲源音樂主要指影片中的音樂有合理來源,比如影片中演員的實際演唱,或者樂器的實際演奏。而配樂主要指在電影中按照情節的需要配上背景音樂或主題音樂,起到增強藝術效果,烘托氣氛的作用。從影片開始,艾薩、凱麗和凱麗弟弟一起為小羊打窩時第一次配樂中鷹笛的演奏,到最后艾薩冒雪尋找小羊時片尾曲的演唱,聲源音樂出現了3次,配樂出現了8次,電影音樂總共出現了11次。
最經典的當數影片中四次離別時的配樂,艾薩經歷了四次離別,分別與去城里打工的哥哥離別,與被送往療養院的媽媽離別,與有共同話語的好伙伴凱麗離別,與寄托二人友情的小羊離別。在這四次離別過程中,每一次的電影配樂都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也襯托了艾薩內心的無奈與被迫成長的憂傷之情。首先,與哥哥的離別。在艾薩和哥哥走在小路上即將分別之際,都塔爾與大提琴等中外樂器的合奏,似乎預示著傳統與現代的交織,訴說著留守在家鄉的弟弟與去往遠方城里的哥哥的離別思緒。當哥哥說到照顧好媽媽、將來有出息之類的叮囑時,旋律與和聲織體進一步豐富,啟示著讓哥哥放心,自己會努力做到的情感流露。其次,與媽媽的離別。由于之前與哥哥離別的憂傷經歷,讓艾薩更加珍惜周圍的人與事,他對媽媽的離別不愿接受,并對爸爸提出了抗議,自己傾訴著“哥哥你如果沒有去上學,我們一起活著,一起吃飯”的愿望。這樣的悲傷情緒一直延續到喂自己心愛的小羊吃飯時才迸發,此刻弦樂長音的持續演奏以及都塔爾悲涼情緒的訴說,讓人憂傷而又無奈。再次,與凱麗的離別。導演似乎不想讓離別的情緒那么悲傷,于是艾薩和凱麗離別設計較為保守,音樂放在了凱麗坐車走之前、艾薩讀哥哥的來信時進行渲染,到真正凱麗離開時,留下的只有汽車的聲音與凱麗的眼淚,而留給艾薩的只有成長。最后,與小羊的離別。小羊像是艾薩的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它既是當下艾薩唯一的好伙伴,又寄托了他與凱麗之間深厚的友誼,甚至寄托了他對媽媽、對哥哥的思念。但不幸的是,就連小羊也走丟了,殘忍地離開了他。艾薩本應體驗童年快樂的美好經歷,卻承受著成人也很難忍受的離別思緒,此刻影片的片尾曲《小月亮》跟隨艾薩的情緒共同“升起”,低沉的長調,蒼涼的訴說,艾介克、薩塔爾等民樂樂器的演奏等,共同奏起了讓艾薩快速接受這一切的“成長禮歌”,就如歌詞唱的那樣:“月亮光,調皮的孩子,春天,小窗戶,牧羊人,甜蜜的夢,胡楊樹枝……”
電影的創作貴在“真”,導演王麗娜的情感至真,兒童的生活狀態至真,影片中的畫面至真,音樂中的樂器及曲調至真。真實是此部影片最大的亮點與賣點。它沒有浮夸的藝術造作,沒有刻意放大艾薩的苦難,始終以平靜、尊重的態度呈現生活本來的樣貌。就如莎士比亞曾說“對自己真實,才不會對別人欺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