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紹碩
(中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一點就到家》是一部節奏緊湊、劇情流暢、拍攝技巧嫻熟的喜劇電影,由頗具個人風格的許宏宇導演執導,劉昊然、彭昱暢、尹昉等青年演員共同主演,于2020年國慶檔上映后,收獲了不俗的票房與口碑。影片講述了一個一波三折的創業故事,三個男主分別具有各自的人生軌跡,代表著當下社會中不同的青年群體:魏晉北多次創業失敗,差點從天臺一躍而下時遇到了改變人生的朋友——“滿分”快遞員彭秀兵。陰差陽錯下,郁郁不得志的魏晉北和一腔熱血的彭秀兵共同踏上了回秀兵老家——云南茶鄉的創業之路。二人在此又遇到了回鄉種咖啡的“叛逆青年”李紹群。不同的人生軌跡碰撞之后,擰成了一根解不開的繩,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整部影片洋溢著輕松愉快的氣氛,融合了許多時下流行的幽默段子,讓人在觀影過程中止不住地會心一笑。在影片中還加入了“飛起來的豬”等奇幻與浪漫的元素,具有治愈人心的溫暖力量。
影片的所有故事都發生在“返鄉”這一大背景下,無論是帶著城市的記憶回鄉創業的激情,還是“咖啡與茶”的沖突下根植于鄉土的創新。影片在時下流行的返鄉書寫中塑造了三個處于不同人生境遇下的年輕人,巧妙地詮釋并化解了城市與鄉村、傳統與現代的沖突,并在對魏晉北、彭秀兵、李紹群這三個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中,完成了對于返鄉青年的個體身份建構。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清楚地定義道:“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在鄉土社會中,人們扎根在土地上,安居樂業,自給自足,形成了團體性的熟人社會,這是傳統中國穩定的社會結構與形態。但隨著近代化的轉型,不僅中國經濟形態產生巨變,社會形態也不可避免地發生轉變,傳統的“鄉土中國”正經歷著向“城鄉中國”的轉型。鄉村人口大量向城市流動,人民與土地固有的黏著性減弱,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了鄉村,到城市中去尋求人生更多的可能性,鄉村的“空巢”與老齡化現象日益嚴重。對于年輕人來說,“鄉土”逐漸變成了記憶中的“故土”。我們可以發現,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故鄉”是一個經典的命題,在知識分子對故鄉的回望中飽含著各種復雜的情緒。而所謂的“返鄉書寫”,便是指“在城‘農二代’利用假期等契機返回自己家鄉,以‘非虛構’的形式(如散文、筆記、日記等)對鄉村現狀進行觀察思考,并通過各類傳媒手段而引起一定關注的寫作實踐。”在創作過程中,創作者通常具有“內”“外”兩種視角,一方面是自城市反觀鄉村中體現出的對鄉土的悲憫情懷和對現代文明如何反哺鄉土的深思,另一方面是從鄉村凝視城市時對個體成長的困境的呈現。
以上所述的“鄉衰”與“城困”這兩種敘事角度,在《一點就到家》中都有鮮明的體現。并且影視作品與文學作品不同的是,后者多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去表達這兩種交錯的情感,而電影以更加豐富的情節發展為需求,通常會設定多個人物去承載不同的情感訴求,并在充滿張力的情節沖突之中加以體現。在《一點就到家》中,魏晉北、彭秀兵和李紹群便是非常典型的三類人物形象,代表著不同的群體視角。
彭秀兵來自云南茶鄉,懷著“城市夢”到大城市去打拼,成為快遞行業的標兵,他積極樂觀、吃苦耐勞,在城市中積攢了些積蓄,同時積累了一定的行業經驗,彭秀兵想要回到家鄉發展快遞行業,但他忽略了在電商網購尚未普及的鄉村,人們對快遞行業的需求是極為有限的。彭秀兵代表著來自鄉土的內向視角,他是土生土長的茶鄉人,帶著“混不好就不回家”的信念來到了大城市,在學習到了更新的生活方式后,秀兵的想法是帶著新的知識、新的可能性回鄉。剛回到家鄉的秀兵被父親追著打,因為在長輩看來,回鄉就代表著失敗。這頗具戲劇性的情節體現出了某種讓人無奈的社會現象——鄉村文化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和“落后”畫上了等號,回到鄉村的年輕人被輕易貼上了失敗者的標簽,“城與鄉”“新與舊”之間產生了明顯的二元對立。但在秀兵的心中,家鄉始終是一片充滿了希望的土地,秀兵的勤勞質樸是茶鄉賦予他的品質,“秀兵快遞”在遭遇了退貨危機時,因為不想辜負鄉親們的信任,秀兵賠光了在城市積攢的所有積蓄。但他并沒有氣餒,很快重整旗鼓,甚至在擴大規模后,將在城市中打拼的茶鄉青年都召集回來,讓他們在鄉村中也能賺到錢,家人不必分離,孩子和老人不必再日日等待。當星雀咖啡的主管提出要收購咖啡園,并表示這里根本不配種咖啡時,秀兵拒絕了三百萬的收購價格,因為“不能讓自己的家鄉被瞧不起”。在影片中,秀兵充當的是鄉村的“守護者”與鄉村經濟變革的“創新者”的角色,在“鄉衰”的大背景下,秀兵的一腔熱血與憨傻的干勁兒似是一種精神符號,他是“走出去”的,也是“走回來”的,彭秀兵的返鄉并沒有經歷傳統的返鄉書寫中的“撕裂體驗”。一般來說,返鄉書寫中的敘事主體是知識分子,他們一方面無法將自己的情感從鄉村的生活觀念中徹底抽離,另一方面也無法完全融入城市,從而走入了“城市邊緣人”的困境,他們在對鄉村的回望中充滿了掙扎與無力。《一點就到家》規避了這種情感困境,雖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彭秀兵這個人物形象的豐富性,使其略顯扁平化與符號化,但通過其他方式進行了填補。
其中一個重要方式便是塑造了魏晉北這一人物與其所代表的外部視角。對于茶鄉來說,魏晉北完完全全是個“外人”,他在城市中創業多年,緊跟每一個風口,卻屢次創業失敗。心灰意冷的他陰差陽錯之下跟著彭秀兵來到了云南茶鄉。在這個來自外部的創業者的視角下,這里是沒有希望的,但在與這里的人們相處的過程中,魏晉北也對這個民風淳樸的地方產生了感情。上文所述的知識分子的糾結情感在魏晉北身上體現了出來——他一方面在理性的考量下審視與否定這里,一方面又在感性的推動下燃起微弱的希望。影片通過這樣的情感“嫁接”與重構完成了對返鄉書寫的多層次、多維度建構。魏晉北在電商創業方面的經驗為彭秀兵的快遞站提供了生存的思路與可能性,他們從幫助村民網購開始,走上了鄉村快遞的創業之路。
“返鄉書寫不僅是對書寫對象的描述和書寫者自身經驗的呈現,還是對城鄉中國劇烈轉型過程中復雜情感結構的折射……其中不僅有悲傷與無力,也有堅韌與尊嚴;不僅有殘酷與無奈,也有溫暖與淡然。”“家鄉”二字飽含著太多珍貴而厚重的情感,同時,對鄉愁的表達也是返鄉書寫中不可忽視的重要部分。故鄉不僅僅是一個地理上的確定位置,同時也是敘事主體生活意義的源頭。對于主角之一的彭秀兵來說,他雖然離開了茶鄉,但心卻一直屬于那里,他的“回家”是一種地理空間上的位移,而對于“外鄉人”魏晉北來說,在茶鄉的淳樸生活與創業征程中,他曬黑了皮膚,習慣了這里的彩色的昆蟲,完成了精神上的“歸鄉”。影片沒有對魏晉北的身世與個人成長背景做介紹,反而進行了一種模糊化的處理,這樣一來魏晉北的形象便更加具有代表性了,他正如每一個在現代都市中打拼的游子,魏晉北的情感訴求代表了一種普適性的時代癥候——對所謂“成功”的追逐異化了人們的情感需求,當終日睡不著覺的魏晉北在茶鄉的深山樹林里得以酣睡,漂泊的心靈也終于得以歸于寧靜。
在彭秀兵與魏晉北的歸鄉之外,影片還設立了一條支線線索,即回鄉種咖啡的李紹群,他為前者的創業之路提供了原創咖啡這一產品支持,完整了《一點就到家》作為一部具有創業勵志元素的影片的“創業結構”,同時,在砍了茶樹種咖啡的李紹群身上承載了新與舊、傳統與現代兩個群體之間的矛盾,從而塑造了影片的深層人文內核,也完成了在兩代人的對立與和解中、有想法、有堅持的個體身份建構。
正如影片的英文名稱——“Coffee or Tea?”(咖啡還是茶),這一矛盾是貫穿影片始終的。李紹群的父親李德隆是德高望重的村長,他是一個固守傳統、性格剛硬的人,村民們歷來以種茶為生,村中甚至還會舉辦祭茶神這樣的活動,種茶已經成為了黃路村的一種信仰。李紹群對咖啡的喜愛是與這里格格不入的,他砍了茶樹去種咖啡,被父親逐出家門,甚至在村中被禁止談論。在這種激烈的沖突之下,影片試圖去探尋解決的途徑。存在主義者認為,“不存在著類似固定不變的個體身份,個體通過選擇某項籌劃來造就自身”,李紹群對于自我身份的建構是清晰的,他愛咖啡、懂咖啡,為了種咖啡獨自居住在后山,不覺孤獨與艱難,在無數次嘗試之中培育出了味道獨特的原創咖啡豆。懂咖啡的魏晉北將咖啡豆寄到了世界咖啡大賽上,并獲得了銀獎。可以說,李紹群對傳統的悖離是“成功”的,他對咖啡不僅僅是盲目狂熱,而且可以真切地改變黃路村的經濟結構。但如何說服村民們改種咖啡,如何讓固守的傳統觀念接受新的觀念、新的事物,還有更加豐富的表達與呈現方式。略顯遺憾的是,影片對此的探討是淺嘗輒止的,還有更加深入的空間。
同樣,影片對于李紹群的身份建構缺少更加豐富的層次,他是一個“技術過硬”的出走個體,在此過程中未曾有過動搖,也未曾向反對的聲音與資本的力量妥協。影片的高潮是全球最大的咖啡豆經銷商星雀集團想要收購他們的咖啡園,但并不是為了推廣云南咖啡,而是想讓這種不一樣的咖啡消失,從而統一咖啡豆市場。李紹群堅定地反對,拒絕了高額的收購價,在資本主導的市場上堅持自己,并且帶著普洱咖啡在咖啡豆市場上闖出了一條路,這樣的劇情結構未免具有“烏托邦”的嫌疑,也大大減弱了影片的現實參照意義。可能是篇幅所限,影片在對李紹群這個人物形象進行構建時,自然形成了明確的自我意識。在普洱咖啡大獲成功后,“突然想喝茶”成了李紹群最大的遺憾。兒子喝下了父親泡的茶,父親嘗試了兒子泡的咖啡,“新與舊”的二元對立以一方的市場認可度為基礎而和解,同樣減弱了影片的深層人文內涵,使其終歸只能歸類于闔家歡樂的喜劇電影,缺少了一份引人深思的現實意義與情感力量。
作為一部七月開機、十月上映的“快制作”影片,《一點就到家》在這個國慶檔成為了一部“黑馬”之作。在國家“脫貧攻堅”的政策大背景下,“回家”在文藝作品中成為了具有時代性的主題內涵。回到家鄉、建設家鄉、守護家鄉——影片抓住了這一極具共情性的主題,通過塑造積極樂觀的彭秀兵、頭腦清晰的魏晉北、具有原創性的李紹群這三個典型人物形象,呈現了一個青春版的“中國合伙人”的故事。不同的是,影片以快節奏的輕喜劇為風格導向,在青春、勵志、喜劇、驚悚等多種元素的雜糅下,展現了鄉村與城鎮、傳統與當代的碰撞,為觀眾呈現了云南千年古寨流光溢彩的絕美風光,并加入了親情與友情等溫情元素,帶來了一次愉悅的觀影體驗。同時,影片還探討到了電商與快遞行業造成的集市文化的消失等現象,具有一定的反思性與批判意義,也為受眾提供了更多的思考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