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嵐
他從最東邊的小門進入公園,步行約五十米后上了一座石拱橋,在橋的最高處停下腳步,看著橋下兩邊的湖水。
一陣湖風刮來,吹起他的頭發,這是他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很舒服,是他來這里的主要原因之一,但不熟悉不舒服的感覺也一同而至:冷風連續不斷地從領口鉆進來,掠過他的胸口再往下直灌到腹部。他這時還比較從容,依然由近及遠地注視著湖面與周邊的景致,同時抬手試圖扣住襯衫最上面領口處的扣子,但不知是由于自己脖子變粗了還是襯衫縮水了,扣子怎么也扣不上,試了幾次均未果。好在這時風停了,他放下手,又去拉正敞著懷的外套拉鏈,但拉鏈頭有點澀,拉不上來,他不得不把目光從湖景上收回,低下頭去檢查拉鏈頭的狀況。他試了幾次都沒把拉鏈頭成功拉上來,正有點焦慮,不巧又刮來一陣湖風,比剛才的那陣還大,而他此刻的姿勢有點彎腰,領口的空當因為重力的作用也比剛才要大,且正對著風來的方向,冷風一下子就灌到了底。他頓時感覺寒氣襲遍全身,不禁打了個大哆嗦,于是再也顧不得其他,幾個箭步匆忙奔下橋。說來也怪,剛到橋下,拉鏈頭居然很順滑地拉上來了,他立刻將其拽至最高處,嚴嚴實實蓋住了露出的脖頸。
橋下的路往前延伸,路兩邊皆為湖水,下到此低處比在高處的橋上更能看清水面的層層波浪,這與他上一次來時碧波不興的印象大為不同。他往水邊靠近,還沒走到,一個浪頭就打了過來,砸碎在水泥岸基上,雖沒把他的衣服打濕,但仍有少許水花濺在了他的鞋子和褲腳上,可見風力著實不小。湖邊大柳樹的枝條在耀眼的陽光下隨風飛舞搖擺,他稍微看了一小會兒后就決定放棄再站到水岸邊緣的打算。
路的前方一百米左右分成了三條路,一條繼續沿湖環行,一條是與前一條方向相反的水上棧道,還有一條是上坡路。他近幾次走得最多的是水上棧道,因為可以沿途近距離地觀賞大片的荷花。盛夏季節,這條棧道深深地隱沒在荷叢中,走入其間,若無旁人,有那么一剎那真會產生誤入桃花源的恍惚之感,這成為他夏天來此的主要原因之一。僅次于水上棧道、他走得第二多的是沿湖路,除了湖邊植有成排的垂柳外,靠近其中一段路面的水岸邊還長有茂盛的蘆葦,一些水鳥出沒于此,應該是在里面筑了巢。他最感興趣的是一種黑身紅嘴的水鴨子,這種鴨子成年后的體長也不過比他的手掌略大一點,他曾見過幾次一只成年鴨子帶著四五只小鴨子悠游的場景,小鴨子從一丁點大的絨毛團到長成大鴨子的一半大小、從緊跟在大鴨子屁股后面片刻不敢離到開始單獨行動,他都有幸目睹,最近的一次,兩只小的從他面前不到兩米遠的水面上游過,不僅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緊張,甚至看都沒看他一眼。這也是他到這里來的主要原因之一。走得最少的是上坡路,但這么說好像也不準確,因為他甚至都沒有走過這條路的印象,完全想不起來坡上是什么、有何景致,棧道和沿湖路對他的吸引力每次都讓他從外圍繞過這個湖中島嶼,在兩條路交匯的島的另一頭再往下一個島上前進,然后再往下一個島,再往下一個島。
今天才進入公園他就得面臨選擇。一來,時值深秋,荷花枯萎,之前他就欣賞過一兩次殘荷,這回再也提不起興趣,加上湖風太大,選擇棧道已然不太合適。二來,湖面波濤起伏,從入園到現在他就沒看到一只游在水上的鳥,天上倒有幾只在乘風翱翔,但飛得又高又遠,根本看不清,再說原本他就不是來看天上飛的,他要看的是水鴨子一家,不過照今天的情況看,它們肯定都躲在窩里不出來了。看不到,再走沿湖路只能是白喝冷風,實屬無聊。
他結束在三岔路口的停留和猶豫,最終決定走一走上坡路。
說是上坡路,其實坡度有限,他走起來還是相當輕松的。路兩旁栽著成排的矮冬青,越往上樹木越多越高大,且多為常青的松柏一類,在這萬物開始凋零的深秋季節仍維持著一派蒼翠的景象,實屬難得。很快,他又發現了這條路的另一個好處。不知是地勢高了還是被樹擋住了的原因,風力明顯變小,每走進一塊有陽光的地方,都能感覺到久違的溫暖。他為自己的明智選擇而高興。
一轉彎,幾株高大的銀杏赫然出現在前方,在被常青樹木環抱的綠色天地中,這幾抹金黃顯得格外醒目。他繼續往前,上坡,同時目光從銀杏的樹梢慢慢向下移動,直至地面上的大片金色落葉進入視野。他正待停下腳步,欣賞樹頭與地面這互為對照般存在的金色美景,卻注意到樹下還有一些跳舞和圍觀跳舞的人,這時音樂聲也傳進了他耳中。
又靠近一點他才看清這些人。正在跳舞的是兩個女人,約五十歲上下,都穿著鮮艷的緊身上衣和短裙,旁邊圍著的幾個人有男有女,年齡也差不多,穿著同樣華麗。她們跳的舞既不像交誼舞也不像廣場舞,似乎只是在相對舒緩的音樂中面對面地竭力去展示柔韌性,在不斷地扭擺中將波動傳至身體各部位。一個三腳架豎在中間,上面夾著一臺手機,鏡頭對準跳舞的人,好像正在拍攝。地上還有個音箱。他們所在的位置剛好沐浴在一片陽光中,能看見條條光束正從樹冠傾瀉而下。
他忽然覺得這個場景以后可能用得上,于是打算拍下來,但當他舉起手機剛要對準時,正在跳舞的一個女人也看到了他,她邊跳邊朝他看,直看得他意識到自己的這一舉動可能不妥,他只好把手機再往上仰,試圖讓對方認為他僅僅是在拍銀杏的樹梢。不過他還是想拍到他們,于是就在盡量上仰的視角中把他們放在畫面的底部,最終成功地拍到了幾張照片和一小段視頻。
此時一曲結束,等到音樂再響起時變成了快節奏的舞曲,所有人(除了他)幾乎同時動了起來,兩兩一對跳起了不知是倫巴還是探戈的舞蹈,頓時把滿地的銀杏落葉踩得沙沙響。他對舞蹈沒什么了解,只是感覺強勁的鼓點正沖擊著自己的心臟。這時他聞到一股臭味,低頭一瞧,原來是許多銀杏的果實被踩爛了,露出深黃色的肉漿。
他從這些人旁邊走過去,前面出現一條往右的小路,于是他再次轉向。走了二三十米,看到一棵松樹下豎著塊木牌子。牌子約一米見方,上面貼著印有卡通字體“松鼠樂園”和卡通松鼠圖案的塑料紙,也許是日曬雨淋的緣故,紙有點發黃卷邊。他前后左右看了看,周圍只有樹,很多大樹。他又仔細瞧了下牌子,沒有任何方向與距離的提示,不知道是這個“松鼠樂園”已經不復存在了,還是松樹上面此刻正生活著快樂的松鼠但他看不到,又或許牌子上的內容本身就僅僅是象征性的,表示這里完全有資格成為松鼠的樂土家園。
一年多前,因工作原因他曾于一處山間度假村短暫停留,其中某天午飯吃得有點慢,最后餐廳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還在吃著,一抬頭忽然看見一只黃灰色的松鼠出現在門口,正朝里張望,他拿了幾顆桌上小碟里的瓜子花生丟到地上,它看見立刻竄進來,吃了兩顆瓜子后又將花生咬在嘴里,用后腿站立,繼續盯著他看。不知為何,他突然萌生了惡作劇的念頭,于是又拿起幾顆花生,邊讓它看見邊起身往旁邊走,它只當是他要喂自己,便保持著半米遠的距離慢慢后退,這樣就漸漸遠離了門口而進到餐廳內部。餐廳本身很小,只有前后兩個門,此時后門已關,而他則到了前門門口。他一把將前門關上,它馬上就慌了,在這僅二十平米左右的封閉空間里亂竄起來,嘴里還發出“吱吱”的叫聲。他先攆了它幾步,但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這種行為毫無意義,他既不想逮它,更不想嚇唬它,他甚至還挺喜歡它的,當他感覺到一腳把什么踩碎了時,才發現自己剛剛喂給它的那顆花生已經從它嘴里掉出來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很邪惡,它要受多大的驚嚇才會丟掉嘴里的東西,他明明知道開著的前門對它來說是一種安全的保障,卻利用它對他的信任斷了它的后路。他后悔了,趕緊又去打開前門,它立刻就跑出去了,但跑至幾米開外后再次停下,回頭看著他。他將手上的花生都拋到它面前,它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去撿,轉身奔進了樹叢中。之后好幾天他一直對自己這一莫名其妙的幼稚行為耿耿于懷,想著它最后望向他的眼神,就像他深深辜負了它。
往一個緩坡下走時,他看見前方有兩三個聚集的人堆,每個人堆都圍在一個茅草頂的小亭子下面,及至近前,他才看清這些小亭子其實都是鐵絲網籠子,里面養著不少松鼠。他回頭望望,根本看不到剛才坡子上那塊“松鼠樂園”的木牌,牌子距此地至少有五百米遠,如果中間岔到別的路上肯定就到不了這了。但不管怎么說,松鼠樂園確實存在,證明了木牌上的內容所言非虛,為此他還是蠻高興的。
松鼠樂園占地不小,他數了數,共有八個茅草頂籠子,每個相距約十米,整體成弧形,彼此間均以鐵絲網箍成的管狀通道相連,高出地面三米左右,不時可見松鼠在人的頭頂上奔跑而過,穿梭于各個籠子之間。不過,這會兒絕大多數松鼠都集中到了兩個籠子里,也就是外面聚成人堆的兩個籠子,籠外的人正給籠內的松鼠投食,雙方都忙得不亦樂乎。他試圖湊近一個籠子看看,但那里的人圍了有兩三層,最里面的小孩(到底幾個看不清)正尖叫著大笑,他又望望另一個聚著人的籠子,情況也差不多,于是就放棄了。他只能看看剩下的六個籠子,但里面要么一只松鼠都沒有,要么看見他走近馬上就跑開了。他掏了掏口袋,沒有任何可以喂給松鼠的東西,他想它們可能是通過他的形象先判斷出來了,所以不愿意理他,這些常年被人飼養的小動物已經變得跟人一樣精明,有豐富的以貌取人的經驗,沒什么意思了。他又想起山間度假村餐廳里的那只松鼠,經過那一遭它會不會也變了,而促成變化的正是自己的一念之差。
他離開這些籠子繼續往下走,走到一輛鐵皮環衛車旁時,一個影子閃過他的眼角,扭頭望去,一只松鼠鉆進了環衛車底下。
這兒的松鼠不都是養在籠子里的嗎?怎么還有在外面亂竄的?是逃出來的嗎?帶著疑惑,他走近環衛車,蹲下身往車底下看,一個黑影立刻從另一側跑出去了。他趕緊又轉到車的另一側,什么都沒發現,它跑得太快,警惕性太高了。
他退回來剛要離開,一抬頭發現身邊的一棵松樹樹干上停著一只松鼠。它頭朝下,用爪子牢牢地扒在樹皮上,停留的位置僅比他的頭頂高出半米不到。他看到它時它也正盯著他看,小腦袋仰著,鼻子嘴巴微微抽動著。他和它對視了兩三秒,然后繞著樹干又走了幾步,它也跟著在樹上爬了幾下,他停下,它也停下,繼續盯著他看。
它是想找我要吃的嗎?他想,但我沒有啊。
“我沒帶吃的。”他對松鼠說。
松鼠往下又爬了一下。
他覺得它沒聽懂,要么是不相信,于是開始掏自己的口袋。他把褲子和上衣口袋里的鑰匙、皮夾、手機和半包紙巾都掏了出來,拿在手上給它看,見它并不死心,就又把口袋布分別翻了出來,包括上衣外套的兩個本身就是空的插手口袋。
他做完這些它還是沒走,盯著他看的同時嘴巴里隱約發出類似空氣震動的聲音。他把東西一一放回口袋,就在這時,他有種反觀到了自身行為的感覺,繼而意識到剛才的舉動有點可笑。他就像個途經某座山的過客,而這只松鼠就像占山為王的強盜,自己要想過去就得留下買路財,但因囊中羞澀又只能把口袋翻過來表示自己一無所有。這樣的攔路打劫很有趣,所以他心甘情愿做出那樣的舉動。
陽光穿過樹頭倏然射進眼睛,由于刺目,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瞼,一時什么也看不見了,只剩下一片朦朧而明亮的粉紅,這讓他感覺腳下有點輕,人有點恍惚,但他并沒挪動位置重新睜開眼。
它忽然發出“吱吱”的叫聲。
它的叫聲與山間度假村那只松鼠在餐廳里的叫聲相似,但又有些不同,他知道那只的叫聲里帶著恐懼,但這只的叫聲是什么意思一時卻難以把握,表示親切還是想告訴他什么?它連續叫了好幾聲,聽起來竟有點像小狗了。
他覺得應該把它拍下來,以后可能用得上,于是再次掏出手機。他拍照片的時候它又叫了,他趕緊換成錄視頻,錄了幾秒忽然想到了什么,馬上把手機的話筒部位對著自己的嘴。
“其他的松鼠看到我都跑掉了,只有一只主動接近我,為什么?它有什么不同之處嗎?它看出了我有什么不同之處嗎?我自己能意識到它看出的我的不同之處嗎?”他說到這時它不叫了,但仍看著他,他想了想后又說,“我……不,某個人,總是徘徊在同一個地方……”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其間始終與它對視著,直到告一段落,按下停止鍵,他仍感覺很興奮,于是心血來潮地把空著的左手伸向了它。它看到手伸過來,但手掌上空無一物,有點警覺地后退了一步。它的眼神里究竟是猶豫還是在思索什么?他正猜測著,它卻猛地跳起落在了他的左臂上。他一驚,感覺身上滲出了一層汗,但緊接著一股熱流就竄上了頭頂。他把右手探過來,用手背撫了下它的小腦袋,它的四個爪子牢牢地抓著他的衣袖,站得很穩,并用鼻子嗅了嗅近在眼前的手機,似乎很感興趣。
靈感又來了。他連忙把手機拿到眼前,再次按下錄制鍵,再次把話筒對著嘴邊。他在說話的時候感覺它從自己的左臂爬到了左肩頭,又爬過了后背,再繞到前面爬上了胸口,最后停在右臂上,把鼻子努力伸向手機的屏幕。
“是你養的嗎?”身旁忽然傳來一個輕快的聲音,他趕緊扭頭,是個女孩,大約二十多歲。
“你養的松鼠嗎?真好玩!”她說著就把手朝它伸了過來。
他趕緊把錄像停止,放下拿手機的右手。他感覺它爬到了自己右肩上。
“不是……”他說,“它自己跳過來的。”
“真的?”女孩眼睛放光,語調驚喜,“那它會到我這兒來嗎?”
他感覺她的手碰到了它。“不知道。”他嘴上這樣說,心里卻不太愿意它跑到她那邊去。它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立刻從右肩爬到了左肩,也就躲開了女孩的手。
他感覺到了它的爬動,心里一高興,又有些靈感迸發出來,但此刻女孩就在身邊,不方便再錄講話,他于是打開了一個記事本程序,用文字記錄起來。
“這種交流不能轉化成語言,不能轉化成任何具體的東西,但是……”他寫著。
“它是這兒野生的還是從那邊的籠子里跑出來的?”女孩又問。
“不知道啊……”他邊打字邊說。他不想讓女孩看到自己正在寫的東西,試圖把手機屏幕保持在她的視野之外,但她偏偏又繞到了他的左邊,想要繼續逗弄它。
“你在哪發現的它啊?”
“那邊……”他用手肘指了一下,甚至都沒說是一棵樹。
女孩朝他指的方向望了望,他眼睛的余光瞥到她頭部微微轉動兩下的動作,好像有點茫然,但他現在顧不上她,他要趕緊把想法記下來才行。
“是你喂他東西吃它才跳到你身上的嗎?”
剛好最后半句話記完。“沒有,我沒帶吃的。”他放下手機又抬頭看向她。
“那真是太奇怪了!”她笑著說,“它好像很喜歡你。”
“可能吧。”他也笑了。
遠處響起音樂聲,過了一會兒他聽出是首經典老歌,但音色有種金屬混合著塑料的單薄感,應該是公園里的喇叭發出的,喇叭的具體位置從他這卻看不到。
一種久違的滄桑感從歌聲中升起,他被觸動了,胃猛地收緊,同時心頭又涌起一些新的東西。他還是需要馬上記下來,刻不容緩。他又把手機拿起,打開記事本。
“你能讓它跳到我這兒待一會兒嗎?”
他抬眼瞄了一下,女孩正把兩只手臂伸到他面前,臉上的笑容猶在,但他還是把注意力轉回到了手機屏幕上。“不知道啊,你自己試試吧。”他說,同時繼續在記事本上寫道,“也許鑰匙就是一首曲子,讓他拾回了那些早已遺忘的、真實的東西,讓他終于可以走出迷霧……”
他感覺她又靠近了他一點,但怕她看到手機屏幕,他反而往回縮了縮,并且,他還能感覺到松鼠仍停留在自己肩上,無論她怎么逗它,它就是不愿跳到她那去。
“你是一個人嗎?”她的聲音又繞到了右邊。
“嗯?”他正努力加快手上的速度。
“我剛才上來的時候……”
想法之外又冒出了想法,他根本沒心思去聽她說什么,更無暇作出反應,他現在只想趕緊記下腦中出現的東西,千萬別漏了忘了。
“你在寫什么?”
“什么?”他的才思還在泉涌。
“在給別人發信息嗎?”
她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先消停會兒!他在心里念叨。
“是是。”他嘴上敷衍著。
“……”
女孩果然不再發問,他的周遭頓時安靜了下來,他終于得以順利記完所有的東西。
這時他才抬起頭,左右前后看看,女孩竟然不在了,目之所及方圓幾百米的范圍內都不見她的蹤影,她就像憑空消失了。他突然又想起松鼠,一轉頭發現它還停在自己右肩上,略感欣慰。
一個小孩沖了過來,接著又沖來一個,他一驚,松鼠立刻回到了樹上。兩個小孩沖到樹下,邊尖叫著邊仰頭看松鼠,松鼠往上爬去,沒一會兒就隱在了樹枝后面。
一對成年男女也來到樹下。女的掏出紙巾,分別擦了擦兩個小孩額頭上的汗,男的則拎著一個鮮艷的湖藍色塑料購物袋。
兩個小孩在樹下又叫又笑,但任憑他們怎么折騰,松鼠就是不下來,連面都不露一下。這正如他所料,它不會喜歡這幾個人的,而他唯感遺憾的是,他還沒來得及和它道別。
男人窸窸窣窣地在藍塑料袋里翻動起來,隨即翻出一個小的透明塑料袋,大致能看出其中有些瓜子花生和碎餅干。
他隱約有點不安起來。
男人打開小塑料袋,先把里面的東西分別倒了一些在自己和兩個小孩手上,然后手心朝上伸著,仰頭望向樹梢,同時把嘴稍稍噘起成圓圈狀,發出了一連串短促的“嘬嘬”聲,就像有人撒米喂雞時嘴里發出的那種聲音。緊跟著,兩個小孩也模仿起這種聲音。
雖然一直到剛才都不愿相信,但讓他失望的事還是發生了。松鼠又下來了。它順著樹干很快就竄到了之前和他面對面時幾乎相同的高度和位置,停下,但它現在面對的已經不是他,而是那個男人。它的頭往前伸,徑直從男人手上叼起一塊碎餅干啃起來,啃完又伸頭,男人卻把手的高度往下降,直至將它引到離地面不足一米的小孩面前。小孩起初還有點害怕,但當松鼠成功從他手上叼走瓜子花生后就笑著拍起手來。
松鼠不停地從男人和兩個小孩手上取食,他就站在旁邊看著,而松鼠卻沒再看他一眼。這會不會不是剛才的那只松鼠,是另外一只?但他區分不了,即使不是同一只他也看不出來,它們長得都一樣。
他又朝上望去,才發現這株松樹是如此巨大,樹冠幾乎遮天蔽日,只是此刻不再有陽光從枝葉間灑下,周遭變得有些陰冷。他聽見樹上傳來幾聲明亮的鳥鳴,但看不到鳥究竟在哪兒。上面應該也有它們的樂園,他想。
他覺得這個以后也可能用得上,于是又把手機舉起,按亮屏幕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記事本上的最后兩行字:
“他的信念最終讓他們認出了彼此,這并不是邂逅,而是重逢。”
他沒有再看上面的文字,也沒有去拍這棵樹,他現在想到的是之前那個女孩,那個忽然出現又莫名消失的女孩。他試圖回憶起她的樣子,但無論是面目還是衣著的印象一概模糊,只能記得僅有的一次相視而笑中那轉念即逝的好感。
他立刻把拍的最后一條視頻打開,直接拉到臨近結束的地方。
畫面輕微晃動著,其中只有落滿松針的地面和旁邊的樹根,以及他不時出現的腿腳,直到結束都沒看到女孩的一絲身影。他又想起什么,把音量開到了最大,再次重放最后那幾秒鐘,但也沒有聽到任何來自女孩的聲音,他聽到的是自己說的話:
“她來了,就這樣突然出現了,沒有預兆,不需理由,而我則會義無反顧加入她的世界……”
他把聽筒緊貼在耳朵上面,仍只有自己的聲音在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