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萍
(宜春職業技術學院,江西 宜春 336000)
由賈斯汀·貝爾杜尼執導的故事片《五尺天涯》改編于由他本人參與制作的紀錄片《我最后的日子》中“遇見克萊爾”一集。在《五尺天涯》中,貝爾杜尼完成了對原型事件的真實再現,以及類型片所必需的戲劇性建構。
《我最后的日子》中的主人公均為被醫生認為時日無多的絕癥患者,他們的遭際和思想引發了觀眾對于病患乃至所有人類命運的思考。在“遇見克萊爾丨在悲傷中尋找美麗”一集中,時年18歲的主人公克萊爾·韋恩蘭不幸先天罹患罕見且沒有治愈方式的疾病“囊腫性纖維化”(Cystic Fibrosis,簡稱為CF),其生命的每時每刻都有死亡的風險。在對克萊爾故事的探尋與整合中,貝爾杜尼意識到這完全可以改編為一個類似于《遇見你之前》《星運里的錯》式的故事片。而紀錄片中讓人動容的現實內容,有必要在故事片中得到再現與摹寫。
首先在人物設置上,《五尺天涯》中女主人公史黛拉便是以克萊爾為原型塑造的。17歲的史黛拉漂亮陽光,然而她和她最重要的兩位朋友威爾和波都是CF患者,這一疾病會導致肺部等多處器官的衰竭,這也就使得他們不僅需要每天必須服用大量的藥物,隨身攜帶手套、口罩和制氧機,身上有著各種傷疤和導管,更重要的是,他們可以與非CF患者正常交往,但是他們之間卻為了防止病菌的相互傳染必須時刻保持六英尺的距離。電影中還原了史黛拉生活中種種嚴苛的“規矩”,也以此反襯出了她熱愛生命,不向命運低頭的性格。
其次在故事場景上,由于人物的身體情況,《五尺天涯》中的大部分情節都發生在醫院。史黛拉、威爾和波都長期住在醫院中。和克萊爾一樣,史黛拉將病房這個自己的“家”裝扮得十分溫馨,擺滿了各種對自己有意義的小物件,如熊貓玩偶等。在疾病的限制下,幾個年輕人無論是開生日派對、約會等,都只能在醫院中進行,去新生兒病房看可愛的嬰兒們,也成為史黛拉一項另類的“娛樂”。也正是在這種長期的住院生活中,史黛拉與醫生護士們結下了深厚的友情。
最后,在情節模式上,《遇見克萊爾》中并沒有提及克萊爾的感情故事,而《五尺天涯》則以史黛拉和威爾的愛情故事為主線。但這段愛情故事的發展并沒有脫離現實:威爾與史黛拉除了向病魔“偷”回的那一尺以外,平時幾乎無法有更親密的接觸;威爾是作為新藥試驗者出現在史黛拉面前的,而在電影的最后,新藥試驗失敗,威爾的病依然無藥可救;和克萊爾一樣,史黛拉最終獲得了一個肺移植的機會,但這并不意味著她能告別CF。現實中的克萊爾在手術后不久因為中風去世,而電影也沒有給兩位年輕人一個美滿的結局。
可以說,現實是《遇見克萊爾》的根基,而《遇見克萊爾》又是《五尺天涯》至關重要的依托。在對現實的尊重與還原下,《五尺天涯》讓人們得以走近CF這一罕見病,走近史黛拉/克萊爾年輕、鮮活、美好的生命,并為之潸然淚下。
《我最后的日子》并非著重故事化建構的紀錄片,它為觀眾推介的始終是一個個人物而非精彩、完整的故事。在紀錄片中,貝爾杜尼提供給觀眾的是對克萊爾病情的介紹以及她生活片段的呈現,克萊爾所患疾病本身的奇特和嚴重,以及克萊爾樂天達觀、熱愛生活的個人魅力本身就足以吸引和感動觀眾,加上紀錄片的時長,克萊爾身體條件等方面的限制,貝爾杜尼并沒有在紀錄片中呈現一個個具有邏輯上因果聯系的事件。而《五尺天涯》則不然,作為故事片,它必然要對真實生活進行集中、提煉以及虛構。將生活中本來就存在的對立—合作、反抗—妥協等戲劇化元素放大或移植,最終形成跌宕起伏、張弛有度的情節內容。電影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面完成了戲劇性的建構。
如前所述,《五尺天涯》是一部愛情電影,敘事線索正是史黛拉和威爾感情從萌生到發展,再到在經歷了若干波折后走向結局。而愛情電影正是要“以愛情的藝術表現為主要吸引力,以對愛情的追求和對愛情的阻礙產生的沖突為敘事的主要動力,通過表現愛情的絕對超越性來探討愛情這一永恒的人類情感和藝術主題”。通常情況下,愛情電影中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原因在于經濟或地位差異、倫理或歷史環境帶來的阻礙或家族仇恨等,這些觀眾早已十分熟悉。而《五尺天涯》的沖突,或曰愛情的阻礙者正是史黛拉和威爾的病。紀錄片中克萊爾求生欲望與痼疾纏身這一對矛盾,在此被置換與被強化為,一對少年男女迫切想延長生命,同時還想親密接觸卻被疾病所阻攔的矛盾。因為CF,兩人只能用網絡或隔著玻璃交流,為了解決不能接觸的問題,史黛拉找到了一根臺球桿,提出以此來保持五尺距離交往,于是兩人各拉著臺球桿的兩端約會。正常人能擁有的親吻、擁抱等親密行為,對于這對戀人來說都是奢望。隨著感情的升溫,兩人都想著突破這本已越界的五尺距離。這樣一來,正常的感情與不正常的生理限制發生碰撞,敘事的張力不斷加強,史黛拉與威爾這兩個角色也更加富有感染力。
懸念在故事片中承擔著吸引受眾注意力、保持受眾緊張程度的重要功能。劇作家羅伯特·麥基曾指出,觀眾的好奇心與關心這兩種基本心理使得電影劇本創作有設置懸念的必要。銀幕內外者有著信息認知勢差,在觀眾知道的比人物少時,好奇心驅使著觀眾去了解情節走向,如對于絕大部分初次接觸CF的觀眾來說,在《五尺天涯》中,男、女主人公究竟能擁有一個大團圓結局,抑或是走向無可奈何的、悲劇性的離散,成為電影最大的懸念。電影原本以威爾接受新藥測試的設定讓觀眾保留了希望,而隨著波的驟然去世等,讓觀眾預見到了危險,也就產生了焦慮感,但一個肺源的突然出現,又讓情節有了轉折。類似地,史黛拉的姐姐艾比是如何去世的等,則是電影中的小懸念。而在觀眾掌握的信息要多于人物時,關心便會驅使他們擔憂人物的命運,產生強烈的恐懼與同情,“一方面害怕人物發現我們已經知道的東西的那一時刻;另一方面同情我們眼睜睜看到正在走向災難的人物”。對于知道克萊爾已經去世的觀眾而言,電影的懸念便變為,史黛拉究竟會怎樣走向死亡,她作為一個原本已調整好心態,此刻又因初嘗情愛滋味萬分眷戀人世的少女如何重新面對死亡。
在故事片的創作中,導演能夠在細節上有較為充分的發揮空間,貝爾杜尼正是在《五尺天涯》中設計了細膩且打動人心的諸多細節,令其支撐人物形象,呼應電影主題。如在史黛拉與威爾第一次牽著臺球桿在醫院中庭約會時,拐角處出現了一對互相攙扶的老年夫婦,史黛拉與威爾不由得相視一笑。這正是一種屬于故事片的巧思,這一細節無疑暗示了史黛拉與威爾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他們如果是一對健康的情侶,便可以擁有這對老夫婦白首相伴的長壽及近距離接觸。又如在片頭與片尾的蒙太奇畫面中,實際上交代了諸多信息,但這需要觀眾捕捉并結合正片內容進行理解,隨后與人物產生共情。如觀眾可以看到,一直照顧著史黛拉的女護士芭芭拉生下孩子,收到鮮花祝賀,而史黛拉為她拍攝DV記錄這美好一刻;又如威爾會安靜地為史黛拉畫畫,但是會在史黛拉靠近時蓋住速寫本,或是會玩滑板和臺球桿等,人物對人生的積極態度在細節中展現無遺,人物本身的故事性也得到了放大。這些細節無疑并不來自紀錄片,而是貝爾杜尼的新創,它們進一步地讓主人公的環境和經歷變得立體,讓觀眾更能窺探到電影的內涵。
《五尺天涯》對于國產愛情片的創作無疑有著啟發示范意義。顯然,人類還將長時間內無法徹底戰勝病魔,而愛情依然會是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類保有獲得真愛的終極理想,疾病與愛情依然將成為電影藝術關注的主題之一。隨著《五尺天涯》《星運里的錯》等備受好評電影的問世,我們不難看出,在“歡喜冤家”式好萊塢愛情喜劇層出不窮之際,創作方試圖在愛情類型片中進行另一種探索,即無意于再以皆大歡喜的劇情來緩解觀眾焦慮,為觀眾提供滿足感,而開始將殘酷的生離死別作為核心情節,甚至引導觀眾思考愛情之外的,有關生命長度與厚度等深度思考,而接受方對于曾一度流行于電視劇中的“絕癥阻礙愛情”這一話語編碼模式也漸漸改觀。
事實上,國產電影中就有過類似于《五尺天涯》的作品,如韓延執導的《滾蛋吧!腫瘤君》、曹大偉的《回憶之前,忘記之后》、滕叢叢的《送我上青云》等。以其中最為人稱道的《滾蛋吧!腫瘤君》來說,電影根據熊頓(本名項瑤)創作的同名漫畫改編,女主人公熊頓在確診癌癥后,依然以爽利活潑的性格,過著“痛并快樂著”的生活,最終與自己的母親、摯友和暗戀的梁醫生告別。將兩部電影稍加對比不難發現,二者都取材于真實事件,并且原型人物之前以經由紀錄片/漫畫等廣為人知,患病的女主人公都有著樂觀豁達,“向死而生”的個性,電影也都對關乎生死的各命題進行了探討,兩段愛情故事都不圓滿。更重要的是,兩部電影都在再現原型事跡的同時,進行了到位的戲劇性建構,如《滾蛋吧!腫瘤君》中加入了漫畫中沒有的熊頓大鬧艾米公司、誤會老崔的朋友是“醫鬧”等情節。遺憾的是,缺乏了漫畫作為前文本的支撐,《滾蛋吧!腫瘤君》之后優秀的同類作品可謂寥寥。
應該說,國產愛情電影完全可以遵循《五尺天涯》《滾蛋吧!腫瘤君》的思路,完成同類型影片的再生產。一方面,當代觀眾并不僅僅需要電影修葺一個詭異封閉、懸置現實的愛情烏托邦,相反,類似如《我不是藥神》等電影的成功一再表明了,國內觀眾歡迎著眼于現實,包括現實殘酷一面的故事。而現實中類似如克萊爾、項瑤等苦中作樂,與病魔頑強不屈做斗爭,使自己的人生更精彩者并不鮮見,他們理應得到電影人的關注。同時,立足于現實,實際上也便利于觀眾耳熟能詳的媒介與流行娛樂文化等的加入,這是能保證電影商業性的。另一方面,“在電影消費領域的羊群效應確實存在”,而《五尺天涯》等電影已經提供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劇本體例與固定的價值判斷,如《五尺天涯》中史黛拉和威爾從彼此看不順眼到逐漸產生感情,再到深深相愛的情感走向,醫護人員將病患生命置于最高地位的價值觀等,這無疑使得電影人能進行更便捷、更低成本的創作。
賈斯汀·貝爾杜尼的《五尺天涯》,既可以視為是一次對克萊爾·韋恩蘭故事的重述,又可以視作是一個以史黛拉為主人公,以史黛拉與威爾愛情故事為核心的新文本。在《五尺天涯》中,貝爾杜尼充分再現了故事原型克萊爾的真實遭際,同時又通過建立與強化矛盾,鋪設懸念及設計細節等方式,讓整個故事充滿戲劇性。這無疑是對美國當代以喜劇為主的愛情類型片的豐富和平衡,而對于國產愛情電影來說,完成了一次從紀錄片到故事片再創作的《五尺天涯》也提供了制作理念、創作思路及具體技巧方面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