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碩
(山東管理學院藝術學院,山東 濟南 250000)
《米納里》是由美籍韓裔導演李·以薩克·鄭(鄭一朔)聯合A24和PlanB出品的半自傳體類劇情影片,自2020年1月在美國圣丹斯電影節上映后,便斬獲如金球獎等各大電影電視類獎項并多次提名包括美國電影獨立精神獎在內的其他重要獎項,外婆的扮演者尹汝貞更是憑借此片獲得奧斯卡最佳女配角,成為首位獲得奧斯卡演員獎的韓國人。從獲獎情況來看,這部典型的新移民電影無疑是成功的,《洛杉磯時報》影評人評價它,“這是我們現在需要的電影”。新移民電影中所塑造的情節更多是如何在新的環境中存在和發展,電影所要表達的是突出移民對于當代美國社會環境的認同與融合。影片講述了從韓國移民到美國的Jacob一家人從交通便利的西海岸搬到陌生偏僻的阿肯色州后,因建立農場導致家庭穩定陷入危機,禍福輪轉、悲喜交替下,仍在為“美國夢”奮斗的故事。
近年來,韓裔導演和演員在世界電影第一強國的美國越發活躍,這些創作者常以自己的經歷為基礎,在作品中展現以韓國情感為主的東方式情感。《米納里》便是這樣一部電影,它完全改編自導演的童年生活經歷。有學者認為,這種對往事的追憶和經驗的再現,實際上傳達出來的是創作者隱藏在背后的自我身份認同。鄭一朔在談創作初衷時也表示“我試圖講述一個家庭努力在這塊土地上創造新身份的故事”。他通過對生活環境空間和人物性格的描寫刻畫,用柔和的鏡頭塑造了一代移民家庭邊緣人物的形象。《米納里》的成功并非偶然,它雖然是一部美國制片電影,卻拍出了獨屬韓國的味道,為西方觀眾展現了屬于東亞人的東方情感,又融合了外裔作為邊緣人物追逐美國夢的背景,使東方觀眾產生共情。在講述異質文化下的身份認同故事里面塑造了生動的社會邊緣人物形象。
“邊緣人物”泛指一類人群,他們普遍和社會關系疏遠,游走于社會邊緣。德國心理學家庫爾特·勒溫認為他們是處在了參與不完全的兩個社會群體中間的人群;美國社會學家帕克專門針對移民提出了“邊緣化”一詞,他認為這類人擁有兩種文化基因,卻又因無法完全接納某一種導致遭到雙方文化的排斥。Jacob一家就是這樣一群人,他們因經濟原因從韓國移民到美國,本以為生活質量會有所提升,但Jacob作為長子的責任和小兒子David的心臟疾病導致一家人仍然在貧困邊緣掙扎生活。渴望通過農場實現“美國夢”又擔起家庭經濟重擔的父親、背井離鄉覺得生活無依無靠的母親、不幸罹患中風的外婆、存在感很低的姐姐、從小患有心臟疾病失去自由童年的小兒子、曾是朝鮮戰爭老兵的農場雇工,鄭一朔通過對環境空間和人物性格的描繪在西方土地上定義心中東方的家,塑造了邊緣人物群像。
電影中有一種塑造邊緣人物的策略就是將人物所處的環境邊緣化,人物的性格表現自始至終都離不開周圍環境的影響,可以說當下的社會背景和環境空間對人物形象的塑造至關重要,它能使人物的存在合情合理,觀眾也更容易走進影片。
Jacob一家人所處的社會背景是20世紀80年代,然而電影中并沒有顯現的時間表述,觀眾只能從對話中了解到當時的美國是里根總統的時代,“每年都有三萬韓國人移民到美國”,除此之外,整部電影中的時間總是模糊、沒有明確所指的。這種無明確時間里程的敘事方式與現代化的美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偏僻的阿肯色州農場作為與繁華的西海岸相對應的非“主流”空間,離最近的醫院車程一小時,停水斷電時常發生,生活垃圾只能焚燒處理,Jacob一家人的生活所在地本身就是一種相對“中心”而言邊緣化的空間,經濟的拮據和文化的壁壘使他們越發地走向邊緣人的境地,這種環境空間為邊緣人物塑造提供了依據,推進了邊緣人物的形象塑造。鄭一朔試圖理解父母作為一代移民內心承受的痛苦和焦慮、迷惘和孤獨并用影像的方式傳達給觀眾。他說:“我想讓這個家庭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并在那一刻在銀幕上送他們離開。”
影片的故事普遍是圍繞主要人物的性格展開的,無論其性格是好是壞。環境影響人物的性格,邊緣人物因其所在社會環境的邊緣化,致使人物的性格內含了旁人看不清的奮力掙扎和自我拯救。《米納里》毫不避諱地展現了人物的性格缺陷,這種東亞文化下的性格缺陷卻塑造了獨特的邊緣人物形象。幾乎和所有東亞家庭一樣,這又是一個典型的父權家庭,Jacob和Monica的性格塑造具有對應于現實的普適性,他們作為移民的韓國家庭,早在移民至美國前就一直沿襲了東亞傳統文化下的性別角色。Jacob保持著傳統的男性自尊,他認為男人要有成功的事業,固執地在偏僻的農場里種植韓國蔬菜;作為母親的Monica雖然有強烈的意見和明確的自我意識,但作為妻子的她在丈夫面前終究沒有話語權,怎么工作、怎么生活、怎么花錢,都是Jacob在做決定。他們按照本源的“韓國背景”構建了不平等的觀念,殊不知已在慢慢遠離倡導平等的美國文化,把自己逐漸推向身份認同的邊緣。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故事的主體需要以符號和記憶來加強其身份認同。《米納里》不明確的時間里程反映出了人類正常的記憶與遺忘機制,即導演對童年經歷回憶的片段化呈現,于是他選擇以符號來作為邊緣化和身份認同的隱喻。
符號學是當今社會中重要的學科之一,如今已建立了較為完整的研究體系。巴赫金認為符號是“能代表、表現、替代它之外存在的某個有意義的東西”。它可以是時間、空間,也可以是物品、音樂等。符號作為傳播信息的主要組成部分,在通過電影進行傳播時會使用大量的視聽符號,主要包括語言符號和非語言符號兩種類型。
對于漂泊在海外的邊緣人群來說,語言是他們首先要面對的難題。他們在與異族交往過程中常因語言不通導致無法有效溝通,最終成為身處于語言困境中的邊緣人。語言的選擇對于邊緣人物來說,也是身份認同的一個重要標志。
Jacob這一家人,父親、母親、外婆三人因帶有強烈的原鄉記憶,所以在生活中仍然是以母語韓語為主,Monica也曾因想融入當地生活而參加禮拜,卻因語言問題而逐漸退出異族交往;而作為二代移民的姐姐和弟弟,他們的成長體驗是特別的,在家中依然說著母語,在與異族交往中說著英語,語言的不同、文化的殊異,使他們在保守的東亞文化和獨立自主的美國文化價值沖突間長大。
人物的名字也能看出其選擇與信仰。男主的名字Jacob,在舊約雅各(后為以色列)是12個部落創始人的父親,生平傳奇,這個希伯來語名字的意思是“比預期中還要好”,道出了移民邊緣人的希冀。
非語言傳播的高級層次是藝術,包括建筑、音樂、舞蹈、實物等,屬于表象符號。表象符號是一種非語言符號,用以表達語言符號所不能表達的情感含義。在異質文化的傳播過程中更是以這種非語言的符號表征更為突出。《米納里》也是如此,可以移動的板房、鑒定小雞性別的工作、遠道而來的韓國食物、生生不息的水芹菜、種滿韓國蔬菜的農場、身背十字架虔誠的基督徒等,都是具備隱喻意味的載體。
可以移動的板房,是一個極具美國特征的意向符號,而對于東方人來說,房屋作為家的重要載體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意味著歸屬,Monica雖不情愿住在帶輪子的房子里卻也無可奈何。種滿韓國蔬菜的農場,象征了本不屬于此的移民人在邊緣環境中仍在尋找原鄉記憶,渴望扎根。外婆大包小包帶來了韓國食物和花牌,孩子們作為二代移民對韓國食物陌生且抗拒,卻也默默地和故鄉建立起了聯系。“米納里”(MINARI)是韓語中水芹菜的音譯,它“哪里都能種,哪里都能活”,生生不息的植物象征著韓裔移民的命運,也適時傳遞了民族情結。
移民是一種跨越地理疆界和文化邊界的遷移現象,而身份認同問題正是異質文化相互碰撞、相互交流的產物。在異質文化交互的過程中,人物會對身份問題進行重新思考。身份是個人的社會和文化歸屬。一般來說,當個人獲得所在社會的認可時,他們的身份就可以被構建。如果他們失敗了,身份焦慮也會隨之產生。瑪格麗特·麥克米倫認為,身份認同會隨著時間的變化、事件的發生而產生變化,并不是一成不變的。Jacob一家人的身份認同問題也是如此,在雙重邊緣化的環境下產生了自我身份認同危機后,歷經困境,重新進行身份選擇,或許在未來的現實語境中,身份認同還會繼續隨著事件的發生而產生變化。
對于絕大多數移民來說,生活環境的變化、異質文化的入侵,導致其身份模糊,從自我認同逐步轉化為“他者認同”,無法確認歸屬感的身份焦慮,必然會引起其對自身身份的重新思考,身份認同的危機由此而來。
導演通過顯像鏡頭和隱喻向觀眾傳達了他想表達的身份認同問題,作為影片想表達的主題的一部分,每個人身上都有其身份認同問題存在。David被看作為二代移民,他在美國長大,對韓國的了解完全來自于家庭,他說英語,吃西式早餐,完全適應于美國生活,雖然父親始終強調David是“韓國小孩兒”,可他除了外貌和語言,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韓國的痕跡,他的行為舉止在證明他“美國人”的身份。可外婆的身份與他是完全相反的,外婆對美國尚且陌生,所以David對外婆的到來呈抗拒的姿態,因為外婆不符合他心中“美國外婆”的形象。無論是外婆還是David,抑或是這個韓裔家庭的其他成員,對他們來說都是在接受異質文化,他們夾在兩種文化中間,作為“美國人眼里的韓國人、韓國人眼里的美國人”,他們因難以進行身份界定,最終成為邊緣化的邊緣人。異質文化使他們無法被原文化承認,原鄉記憶使他們無法成為真正的美國人,就這樣,在雙重邊緣化的現實下身份認同危機襲來。
身份認同被認為是一個動態的過程,移民者在選擇移民后,原有的觀念和價值取向都會發生改變,在此改變的過程中其移民身份重新做出選擇。
影片中使所有人發生改變的是一場意外之火,大火之后,Jacob最終決定用當地人的方法尋找水源,又在溪邊看到了生長茂盛的水芹菜,他們接受入鄉隨俗,也仍舊保存自己的傳統。危機時刻顯現平淡的愛,Monica放下分歧、忽視裂痕,選擇擁抱家人,處于“被和解”的狀態,影片結尾一家人睡在地板上,彌補了之前的遺憾。片中還有一個對比之處則是David對外婆的態度,從一開始的疏離、抗拒,變成了親近、挽救,在外婆闖禍引發大火后,David第一次奔跑就是為了阻止外婆的自責,帶她回家。作為無法割斷的親情,David通過外婆與韓國建立起了聯系。這些都被看作是一種打破移情隔離的方式,所有人都選擇接納與自身身份不同的一面,《米納里》為觀眾呈現了普世的力量,那些遠赴重洋的人們,他們生動地詮釋了MINARI的生存哲學,即便被隨意地播種,也依然奮力生長著,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