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陶
(安順市屯堡文化學會,貴州 安順561000)
2010年,一部《吉昌契約文書匯編》的文獻書籍出版,此書匯集了安順城東面著名屯堡村寨吉昌屯中的452份契約文書,以契約原件照拍,加上文字辨識成冊。2020年,又一部相關的書籍出版,書名為《大屯契約文書匯編》(以下簡稱《大屯文書》),契約文書原件搜集于安順城西面屯堡大屯村,原件近700份。與“吉昌契約文書”相比較,二者絕大部分文書內容形式相同,且都為安順歷史上的屯堡文化、田糧稅賦、鄉民田產易主轉換、家庭私有財產保護等等問題的研究提供了詳實的資料依據。且從“大屯契約文書”中發現的新內容,成為研究屯堡文化的新課題。筆者翻閱《大屯文書》之余,漸生探討之心,苦于缺少更多研究資料,只能選擇性隨筆式泛泛而談,如蜻蜓點水,以求方家指教!
首先,要感謝西屯堡大屯村(包括東屯堡吉昌屯)的屯民們堅持東方(雛形的)契約精神,因為堅持,加上對傳統家園的依戀、對自己家族起伏興衰史的刻骨銘心,才會將這些契約文書保存下來。以上兩屯保存提供的千余份老契約文書,彌足珍貴。
中國的契約最早名叫“判書”,從西周時期開始。據《周禮·秋官·朝士》記載:“凡有責(債)者,有判書以治則聽。”鄭玄注:“判,半分而合者。”[1]179以后,判書有了券、約、契、質、約劑、約契等稱謂。早先,契約的寫法因不規范而常常產生民事糾紛。北宋殿中侍御史趙孚曾向朝廷上書:“莊宅多有爭訴,曾由衰私妄寫文契,說界至則無丈尺,昧鄰里則不使聞知,欺罔肆行,獄論增益。請下兩京及諸道州府商稅院,集莊宅行人,眾定割移,典賣文契各一本,立為榜樣”[2]80。正因為朝廷官府的介入指導,契約的書寫逐漸趨于規范,到了明清時代基本定格。“大屯契約文書”,印證了清代契約規范化的史實。從近700份樣張上看出,大多數買賣土地的契約都具備以下符合規定的要素。
《大屯文書》中的立契人多為一名而鮮有數名。有數名者系或者是田產為弟兄幾人共有,或者是死了丈夫的婦女加上膝下的兒子,如《光緒二十九年丁張氏母子賣園圃文契》:“立賣明園圃人丁張氏,同子丁汝為,為因葬父虧空,賬項無處出辦。親請憑中上門,母子腳踏手指,將大苑園圃一幅,出賣與堂弟丁河星名下為業”[3]378。另有《光緒三十一年吳宋氏母子賣科田文契》:“立賣明科田文契人吳宋氏母子,同男吳硚妹,吳硚林,為因乏用,無處出辦,今將祖父遺留分授本己名下大田半邊……出賣與劉文彬名下管業耕種。……光緒三十一年二月二十日母子吳硚林、吳宋氏、吳硚妹立”[3]184。以上契約中的文字內容以及母子的畫押,印證了南宋袁采撰寫的《袁氏世范》卷三“如有寡婦,幼子應押契人,必令人親見其押字”[1]188之說。
大屯契約文書,大多數基本上達到立約時所有權清楚、無爭議。多數出賣田地契約所述的“所有權”為“祖父遺留分授本己名下”“本己自置”,也有少數為其他來源。如《光緒二十二年徐大貴頂廟田文契》所敘:“立頂明廟田文契人徐大貴,為因乏用,今將伯父遺留分授名下園背后牛路邊田二塊,隨田廟租二斗七升半……出頂與胞兄徐大恩名下管業耕種……”[3]140。敘述出賣原因, 大多數寫是“乏用”,少數寫的是“鬻業置業”“辦喪事虧空”等等。
所出賣田地的位置,前后左右四置相抵點之小地名標明清楚四至分明,但所有契約均未標出面積尺寸,而是以出賣田地的糧食產出數量為據。有的土地出賣契約上,標明了其中如樹木、草屋、水塘之類附屬物。在立契過程中做到了執行本家族優先購買而“盡問房族”,在家族中無人購買的情況下方才出售給外姓人。因而有的賣主在立契時還邀約族中主要人上前參與立約,并請其畫押見證。有的契約還對原有老契(上契)作了“老契失落,日后翻出為故紙”等說明。如《道光二十七年丁國順立永無患文契》:
立出永無后患人丁國順、同男老七,為因將獅子山廟田一塊,坐落白墳。憑申上門,出頂與堂侄丁朝紀名下耕種納租,彼時老契失迷未揭,父子情愿。另出字據與丁朝紀存照,日后揭出已為故紙,如有借抵賬目不明,系父子一面承當,不與朝紀相干。恐口無憑,立出永無后患字為據。
代字人:萬有貴
憑中人:徐 玟
道光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3]24
大屯契約文書中除了“杜絕賣”,讓買方“永遠管業”的契約外,還有一種俗稱“活賣”的契約,也就是典當契約。典當被稱為“活賣”,其內涵用安順俗語解釋是“當契千年在,賣契不回頭”。即典當之物可按約贖之,而杜賣之物則不可以因反悔而買回。
總之,大屯契約文書內容豐富、種類繁多,其中有的還具有典型獨特性,而且在清代所立的一些契約上,可見到繳納了契稅加蓋了官印的“紅契”,由此可窺當時實行的契稅管理制度。
非常有價值的是,在大屯契約中搜集到清代兩張“花戶執照”實樣。花戶,即是作為繳納賦稅的單位,即現在稱謂的“納稅人”。王六鴻《福惠全書·卷六·錢谷部·三串聯票》載:“串票者,納糧花戶執之以為據者也”[4]。“三串聯”,相似現代的“三聯單”票據。
大屯契約文書,所有買賣契約皆為“單契”,而沒有“合同”。清代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二“合同”條曰:“今俗作契券,有所謂‘合同’者。以兩紙尾相并,共寫‘合同’二字于其上,而各執其一為驗。蓋本古法也”[1]184。“古法”即本文以上所引說的一分而二的“判書”。
今人所用契約文書大都已改變為“合同”,有的還將合同交司法部門作“公證”。雖然合同與契約都是體現雙方法律關系的文書。而合同的制定比單契更為明細、嚴謹。買賣雙方的權利和義務更為清晰,而且難以造假。從康熙朝到20世紀50年代初(經歷近300年)、數量近700份的大屯契約文書,其中沒有發現一份合同文本出現,足見偏僻地區的人們對陳舊習俗的堅持與固守。
有研究契約的專家如是說:“由于年代久遠,漢族祖先的民間契約或有關材料已很難找到了,但發展相對滯后的兄弟民族卻保存了豐富材料”[1]179。
其實,難以尋到的原因除了年代久遠,還有無意和故意焚毀的行為。而且,保存有古代契約的人也非盡只是少數民族同胞。被焚毀的主要一個原因是在極左形勢下,有的人家因保留了老契約被認為是“伺機反攻倒算,奪回原有土地”而被定罪判刑。進入改革開放時代以后,這種錯誤的行為被否定,人們也認識到歷史幸存的各種物件,對歷史學、社會學的研究會起到很大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政府對此有了相關的搶救性的保護政策和措施。大屯契約文書的發現,是安順學人田野調查工作取得的可觀成果,更是一次及時的“搶救”行動。系因搜集到這些契約文書后不久,大屯村落因建高鐵車站不復存焉,原住村民已經異地搬遷。大屯契約文書的發現,給安順社科研究者和文史專家作了啟示:盡管新農村建設使古老山鄉發生巨變,但只要努力下大功夫,尚能挖掘到幸存的歷史物件,為地方史研究提供證據。
誠如《大屯文書》之《前言》中所說,“吉昌契約文書中買賣土地多是‘科田’,但也明確標有‘屯田’”[3]15。關于屯田,須追溯明代軍屯的演變歷史。明代初期的軍屯組織紀律嚴格,生產形式是按每名屯軍分給若干土地,由官方發給耕牛等生產農具和種子,免除傜役。因此繳納的“子粒”比民田繳納的科糧高出許多。
屯田屬于官田,官田嚴禁買賣。《大明律》規定:“其屯田者等將屯田典賣五十人以上與典主、買主各不納子粒者”將被問責處罰。若是衛官,則“調邊衛帶俸差操”,若是軍丁,則“發邊衛充軍”,如果是一般平民,則“發口外為民”[5]。
據《明代的軍屯》一書闡述,領會其大意是到了明朝晚期,由于屯田制度松弛以及屯丁的逃離等原因,屯田逐漸趨向“民田”化,其特征是:承種者不惟軍,民也可;佃戶獲“永遠管業”“永為己業”的權利,并按照“民田”起科;可以父子相傳,亦可以買賣。
實行以上這種“軍轉民”方法不久,歷史進入清朝。至康熙年間,清廷廢除了明朝的屯戍制度。所有屯(軍)田皆變為民田。然而,從地方史料志上看,在安順一帶,轉變為民田的屯田依然保持著舊稱號,而且上繳稅糧數率照樣有區別,即屯糧仍然重于科糧。
《續修安順府志輯稿》之“經制志”“賦稅”條載明,直至1916年,除紫云外,安順轄區各州縣均登記有“屯米”繳納情況。最能說明問題的是,道光七年(1827年)付梓的《安平縣志》載劉祖憲《安平縣田賦論》:
安平田有二種:一曰屯田,每三畝八分,科納糧米一石;一曰科田,每畝應糧米五升四合。屯田為官所給,科田則民所自墾,故賦之輕重懸殊至于如此也。
康熙四十五年,前令謝公以黠猾之徒改屯作科,復作《田賦清冊》于糧數地名柱下。[6]
關于私自“改屯作科”而釀成大禍的案例,《續修安順府志輯稿》記載此案始發于大屯附近的邵家山:
有邵家山邵衡堂者,文庠生,其父充當鄉約,協同團首丁茂松。凡義興團之糧,概歸上納,邵衡堂從中舞弊,將國家規定之糧改屯為科。因其團內屯糧太多,膽大妄為,隱忍多年,始被舉發。官府下簽嚴緝……又兼各寨受派糧派草蹂躪,不堪其擾,久思抵抗。無人出頭,遂各地暗通消息,乘機竊發。
邵衡堂潛逃之后,聯絡了一些人士帶領鼓動地方農民造反。于是幺鋪一帶不少農民行動起來造反。
大屯關的丁安邦、丁興邦同時造亂。遂推沐玉龍為皇帝,卲衡堂為軍師,許廷洪為老國師,黃泰西、吳慶奎、張子清、丁安邦、丁興邦俱各稱大元帥,即占據勒山堡、將軍山、云臺山、幺堡等處。[7]
此次動亂從咸豐初年開始,延續了13年方才平息。《大屯文書》中的屯田契約,佐證了劉祖憲《安平縣田賦論》所述,并了解到邵衡堂等人帶頭造反的主要導火線,就是屯田與科田納糧繳納數量懸殊的原因。除《續修安順府志輯稿》登載外,《大屯文書》有數張契約佐證了安順屯堡村寨在清朝時期,屯田已經成為“民田”后,還須繳納“屯糧”的史實。如《光緒二十六年丁朝忠頂糧田文契》載:“立頂明糧田文契人,為因需用,無處出辦,今將祖父分授本己名下糧田一塊,坐落板橋灣,右九屯糧三斗五升”[3]398字樣。
清代,安順的屯田制度已經取消,這是一個不爭的史實。但是當年在安順的屯(軍)田的“軍轉民”過程中,官方是無償還是以低價形式將屯田給予屯軍和佃種的農民?這個問題僅從大屯契約文書中不能找到答案。
在大屯契約文書中,有多份包括安順屯堡村寨和其他村寨均未見到、顯得特殊的“頂契”,如《同治四年丁維星、丁雙星、丁祥星頂糧田文契》:
立頂明糧田文契人丁維星、同弟丁雙星、祥星,為因乏用,今將祖父遺留分授名下田一塊,坐落走馬田。隨田屯糧八升,丁銀二厘五毫。東抵本宅,西、南俱抵溝,本抵頂主本宅,四至分明。今請中證上門,出頂與徐天成,徐天福兄弟名下管業。是日三面議定,價玖九銀弍拾弍兩一錢整。丁處親手接明應用,實銀實契,并無貨物準折。自頂之后,任隨徐姓耕種安佃,丁姓老幼人等不得異言反復,倘有此情,自認套哄之咎。恐口無憑,立頂契永遠為據。[3]660
關于“頂契”,楊國禎先生的《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作了研究闡述。“唐均制田制崩潰以后,非身份性的私人地主獲得長足發展,土地買賣頻繁",因而“從地主的土地所有權中分化出佃農對土地的永久使用權——永佃權”。然而因為各種原因,租佃關系產生了變化,從永佃權轉化為‘一田兩主’在明中葉便已存在”,“到了清代,‘一田兩主’關系即土地所有權的分割在許多地方形成鄉規、俗例”[2]81具體說,“一田兩主”就是佃農之間轉移土地所有權。這種轉移土地所有權的賣契,在清代被稱為“頂”“推”“流”“寄”“攬”等。而在大屯契約文書中,屬于這種性質的,僅發現有“頂契”。在清代,此類買賣行為,官府是反對的,楊國禎先生引用乾隆四年(1739)兩江總督那蘇圖向朝廷上奏折稱:
江南陋習,佃戶佃田有送上首佃戶頂首錢名色,故業主欲更換佃戶,彼必索取他佃之頂首錢。如不遂欲,即霸占不容耕種,每致因此訐告。[2]80
這種“一田二主”的形式是利還是弊呢?有些轉佃者,有的被稱為“二地主”。楊國楨先生認為,“在一田兩主盛行地區,雖然有一些佃農得到一部分田面權,生產的條件有所改善。然而,更多的佃農卻受到一田二租的剝削”“民國時期的二地主,剝削佃農比原地主更殘酷”。
《大屯文書》中的那些“頂契”,為后人提供了研究清代和民國期間農村耕種土地的租佃形式以及農民的生產狀況及生產關系,想象繳納兩份田租的佃農的生存狀況。由此感受到幾千年來農民為何產生“耕者有其田”的夢想。須指出的是,《大屯文書》中的“頂契”,多數是廟田、壇會田和“道俸田”“糧田”。如《咸豐八年徐應桂頂廟田文契》:
立頂明獅子山廟田文契人徐應桂,為因乏用,今將祖父所置廟田一塊,坐落基門口。請憑中人上門,出頂于丁朝槐名下管業耕種。三面議定,價銀肆兩二錢整,徐姓親手應用,每年上納租谷二斗。自頂之后,徐之人不得異言。恐口無憑,立頂字為據。
咸豐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立頂字 徐應桂
永遠耕種
代筆人:徐應祿
憑中人:丁家松
堂兄 徐應祖
父徐璠[3]272
除了廟田,文契中出頂的多是“壇會田”“道俸田”“糧田”,這三種田的性質待考究。而“糧田”疑是“屯田”的俗稱,因在大屯契約文書中,有多份出頂契約均寫有“繳納‘屯糧’‘丁銀馬草差務’”等字樣。如《嘉慶十六年徐士富頂糧田文契》中有“隨田屯糧一升三斗”[3]640字樣;《道光二十七年王秉興頂糧田文契》有“隨田屯糧弍斗,丁銀馬草差務照糧辦理”[3]654之語。
在《大屯文書》中,除買賣土地房屋契約外,還有如“借據”“分關”“抱約”“入贅約”等契約文書,此書在編輯時將之列為“雜契”,其數量多達130份。此些雜契,有的已經不屬于“契約”之范疇。如一份實為賣婚與他人的《民國十三年夏紅先退婚書》《民國二十七年吳少臣免兵役呈文》民國時期的《起訴書》《辯訴書》《判決書》,以及《1952年周文珍、吳新華保證書》《1958年安順市小屯鄉愛國公約》等等。
在“村社”未設搜集保管當地有關文書存檔的時代,這些《雜契》成為私家保管的鄉村檔案,對于清代、民國乃至共和國初期安順農村農民的生存狀況、人權及政治地位等的研究提供了詳實的資料,極有價值。
《大屯文書》的出版發行意義顯見。從近而言,對明清以來到20世紀50年代的安順鄉村,尤其是廢除屯戍制度后的安順屯堡村寨的賦稅、地租、生產力、生產關系、土地交換、家庭遺產繼承、鄉親寨鄰的人際關系等情況提供了研究的資料。從遠而言,將為國內專家學者對研究屯田制度及其解體后的安順屯堡村寨的研究;為中國契約文化、民俗文化的研究提供第一手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