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瑾 延保全
(山西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由張同道總導演率團隊歷時兩年多拍攝制作的六集系列紀錄片《文學的故鄉》,選取對六位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賈平凹、畢飛宇、劉震云、遲子建、阿來、莫言的實地訪談,探討其創作的心理動因、轉換機制與文化密碼。這些作家很可能是中國最后一批鄉土文學作家,這是中國紀錄片人第一次深度聚焦中國當代文學和作家,第一次以影像為載體尋找文學的發生與萌芽,所以這部紀錄片彌足珍貴。該紀錄片播出后反響很大,除上述因素外,與該部紀錄片自身的探索創新機制有緊密關系。
文學是人類特有的一種高級的精神活動,M.H.艾布拉姆斯認為文學活動系統由世界、作者、作品和讀者四要素構成,是個包含流動、反饋過程的交往結構,該四要素在文學活動中形成相互依存、作用的整體關系。紀錄片《文學的故鄉》聚焦文學活動的四要素和客觀發展規律,探討作家如何把故鄉的生活體驗與文化資源轉化為藝術創作,帶領讀者從熟悉的文學作品中尋找作家的故鄉。
文學活動四要素中的“世界”即通常所言的社會生活,社會生活是一切文學藝術的源泉,《文學的故鄉》中的“世界”主要指作家的故鄉。然而,故鄉這種原材料必須經過作家的藝術加工和創造,才能轉化成文學文本。片中每個作家對故鄉都有各自深刻獨到的體認感悟,可見,作家、作家的創作及作品與故鄉始終存在千絲萬縷的互動關系。
故鄉不僅養育了作家,而且孕育了作家的文學。劉勰云:“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在整個構思過程中作家的思維活動始終和客觀物象緊密結合在一起。那么,作家的創作緣起是什么,作家如何調動故鄉和童年記憶創作出藝術作品,怎么把故鄉的元素轉化成藝術的元素,《畢飛宇》一集形象地再現了這一過程。
除畢飛宇紀實性地講述創作的緣起和主旨外,創作者運用表演這種“非真實”的手法將影片做了一個“美學層面”的調整。片中畢飛宇從故鄉的小河一路劃船過去,到處走走看看,遇見了自己小說中的人物——《玉米》里的玉米、玉秀,《青衣》里的筱燕秋,尤其是《青衣》這一段,特邀享譽“中國第一袖”的著名舞蹈演員王亞彬在鄉下的油菜花地和小橋上跳動雀躍,與畢飛宇不期而遇,從而把藝術家構思的過程視覺化,充分體現了紀錄片的詩意。
影片以故鄉為發掘點探索作家如何創造藝術世界,挖掘作家童年生活與心理成長歷程,解密作家如何把現實故鄉轉化為文學故鄉。毫無疑問,這是著眼于文學創作和生產,但是,藝術傳播的最終落腳點是人,紀錄片敘事的最終目的是影響人。《文學的故鄉》的創作者的終極旨歸還是落實到讀者和作品間關系的建立上,著眼于文學作品的消費、傳播和接受問題,影片很多片段表現讀者中的一類特殊群體——評論家對作品的品評、作品在海外的譯介傳播,讓更多的人重回閱讀、重回經典,都能找到自己文學的故鄉。
《文學的故鄉》的敘事有兩個時間維度,一是順時間流的正方向敘事,對生活有選擇性地“再現”,讓觀眾產生如同生活般豐富、真實、完整的感覺,逐步再現作家的孕育、成長和創作過程。以《畢飛宇》一集為例,從他在揚州大學求學時對文學的癡迷喜愛,到畢業后就近《南京日報》租房蟄伏,進行創作風格從先鋒小說向寫實小說、從語言實驗向小說人物的轉變,在《花城》發表處女作《孤島》,到創作《青衣》后實現對小說結構和人物塑造方法的突破,再到江蘇興化中堡鎮、陸王莊的王家村、陸王小學、楊家莊、楊家小學等,逐一展現作家的生活經歷及創作其他作品的緣起、經過和主旨。
二是逆時間流的反方向敘事,作家與故鄉間客觀存在割不斷的血肉聯系。劉震云五歲時外祖母把發簪變換成學費供他上學,少年時舅舅鼓勵他走出村莊;畢飛宇寫《玉秀》隱含著對父親出身的好奇和追問。雖然這些祖輩大多已故去,在片中缺席,但不可否認他們對后代的文學道路的啟蒙、支持和影響。
文學地理學側重探討作家與地理環境、空間的關系,以期重新發現闡釋長期以來被忽視的文學空間。綜觀《文學的故鄉》,不難發現,影片不僅通過不同空間的并置、流動,傳達創作者熱愛文學的豪邁情緒,而且充分考慮了中國的地理分布,宏觀把握了中國多樣性和差異性的人文地理孕育了風格迥異的作家作品:北有冰天雪地里的遲子建;南有江南水鄉的畢飛宇;西有半農半牧的高山區的藏族作家阿來;東有山東半島高密鄉的莫言;中有秦嶺的賈平凹和中原的劉震云,展現了相對的同一時期內不同空間文學的立體呈現。
《文學的故鄉》中關于每個作家的分集部分,都非常注重作家生活空間和文學活動空間的再現,每一集都有航拍的關于作家故鄉的土地河流的地理空間的總體呈現,采用很多空鏡頭表現各個地域的地理概貌和風土人情。導演讓每位作家至少回一次故鄉,重現作家個體活動空間的可感歷史場景,還原作家描寫的那些文學類的空間和文學的現場。
每個作家的個體生活空間都有區別于他者的獨特地域特色。《莫言》一集運用了很多山東高密的民間藝術方式講述其人其事,請當地的民間藝人一反舞臺演出的常態,改為在田間地頭用山東快書、西河大鼓、茂腔來演奏莫言的打油詩,在《紅高粱》中寫的小石橋上講《紅高粱》,在膠河滯洪閘講《透明的紅蘿卜》,還適時穿插剪輯了根據莫言小說改編拍攝的電影片段和莫言主編的戲劇舞臺表演。此外,《遲子建》一集浩瀚的興安嶺森林、廣袤的冰天雪地,《畢飛宇》一集頻繁出現的水上泛舟、密布的河網、金黃的油菜花,《阿來》一集別具特色的土司官寨、倍具民族風情的歌舞和云霧繚繞的群巒,不僅彰顯地域文化特色,而且更貼近現實生活。
與整部紀錄片構造的宏觀空間和作家個體活動的微觀空間相得益彰的,還有一個抽象的、隱形的空間。一方面,作家置身于故鄉,作家生活于其中的物理空間與作家構建的藝術空間之間的再次交互很容易發生,進而實現作家的主觀世界與現實的客觀世界的物我同一的美學觀照,完成影片空間的拓展;另一方面,以往屏幕外的觀眾是從紙質的文學作品里通過意識活動達到對作家構建的文學空間的意象呈現,現在則是從實體的物理空間回溯到文學作品中的藝術空間,顯然,觀眾在紀錄片中肉眼所見的實體物理空間并不等同于作家在作品中構建的藝術空間,但是,藝術空間確實是以現實的物理空間為原型生發創造出來的。
《文學的故鄉》不是以一貫的線性時空順序說教式的記錄,而是采用劇情片中的蒙太奇思維剪輯手法,以《劉震云》一集為例,該集對創作小說《一地雞毛》的回顧,剪輯了小說改編劇的部分鏡頭、當年采訪編劇劉震云的視頻資料和《東方時空》節目的相關評論視頻,與當下對劉震云的紀實采訪拍攝拼接在一起,打破現實的時空阻隔、打亂傳統的時空序列,全方位、多角度呈現世界、作者、作品和讀者間的相互關聯。
《文學的故鄉》在“時間維度”上疊加“空間維度”,不僅能還原作家創作的具體可感的生動場景和了解作家進行的精神活動、審美活動,更能讓觀眾感受到特定時空中作家的情感,讓文學作品的情感意義得到更為清晰的呈現。
《文學的故鄉》匠心獨具的時空敘事構建模式源于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學與美學理念,旨在營造一種藝術、人生、宇宙萬物相生共融的境界,體現的是創作者對宇宙人生的體悟。首先,片子注重表現人與自然的關系,一系列景物鏡頭對山川水文、地貌氣候的呈現,用無聲的語言解說了人與自然的共生依存模式;深入挖掘作家性格氣質中熱愛自然的因子,例如,畢飛宇對透過云層漏下來的太陽光束的驚詫和喜悅,遲子建對鮮花、雪的喜愛,阿來對調查、拍攝高山植物的癡迷熱愛,這些性格因素促使作家對自然、故鄉、文學的理解更透徹。
其次,天人合一的理念在片中還體現在對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發掘上。中國歷史沿革而來的“詩騷”傳統,滲透在憂國憂民的中國文人意識中,使他們的文學創作既有宏大敘事的視野,又不乏深厚的人文關懷。阿來的反映人類毀壞森林、破壞生態平衡的《梭磨河》《空山》;畢飛宇的為WTO而創作的《地球上的王家莊》;莫言的批判封建制度的《豐乳肥臀》,再現清末山東半島反殖民斗爭的《檀香刑》等。影片選取這些反映時代大潮流和社會歷史大變遷的作品為素材,既有歷史的高度,又有生活的溫度。
再次,成功的紀錄片善于從日常生活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攫取靈感,發掘題材深度,引導觀眾感悟主題,《文學的故鄉》在這方面就是一個很好的范例。阿來母子久別重逢后互相拉著手潸然淚下。劉震云夫婦中秋節假期把女兒從母親處接走,后母親因桌上孫女吃剩的月餅睹物思人神傷,并跟兒子絮叨了這件事,不曾想這也成為劉震云寫作的一個素材。畢飛宇三十多年后重回到他出生的村莊,看到童年生活過的地方時,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遲子建春節前代表作協看望老作家中流老師、郭先紅老師等人,作協還為老作家、老干部出版了一套叢書,體現了對老作家老干部的關愛;遲子建回家前給老母親買衣服作為禮物,回北極村的途中說起姥姥突然哽咽,因為最想看的人不在了。影片選取生活中這些最平淡、最細微處,往往是最感人至深、最具人文關懷處,從而使觀者從中找到共鳴和感情貼合,減少與觀看對象的距離感和疏離感,“紀錄片內蘊含的人文關懷能增強紀錄片的真實感與感染力”。
全球化趨勢越來越明顯的當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表征在國與國之間,溝通中華文化與世界文化,在世界文明格局中彰顯中華文明的獨特魅力,也是作家和中國文學應承擔的使命,《文學的故鄉》無疑具有寬廣的國際視野,充分彰顯了我們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影片著力表現了作家作品在國外的翻譯、評介和暢銷等傳播情況,例如,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遲子建在法國出版了很多作品,法國讀者從她的作品中了解其筆下的世界、了解中國和中國最北方,她還有諸多外文翻譯作品在海外流傳;法國文化部授予畢飛宇藝術與文學勛章,他在法國出版了《青衣》《雨天的棉花糖》《玉米》《上海往事》等多部著作,法國出版家、翻譯家對其著作高度評價和誠懇推崇;劉震云在世界各地的書展,法蘭克福書展、紐約書展、巴黎書展、開羅書展、阿布扎比書展等,闡明文學是沒有國界的,越是中國的、越是世界的主題。
《文學的故鄉》深層次地闡釋了人與故鄉、人與生命存在、人與文學之間的關系,引起觀者思想的碰撞,進而產生情感的升華。影片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態度,選取中國最后一批鄉土文學作家進行記錄,含蓄地表現了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的沖擊和城市化進程中城鄉二元關系的消長,表達了都市快節奏生活中人們對心靈安放的追求,它是創作者對生活、文學及其本質的一種探索,源于創作者本身的文化知識背景,也來自整個社會的變遷,表現了對現實的洞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