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趣事

文香嬋

人世間就像一座百花園，任何一個人，只要用心，就一定會發現其中很多事物都是美好的，都可以成為欣賞的對象，成為陶冶情操、修德養性的文化元素。這說明生活并不缺乏美，缺少的只是觀察事物的視角和取向，缺少的是發現美的眼睛和機遇，缺少的是欣賞美的心態和能力。不如意事常八九?？陀^地說，現在的人們都很忙碌，日日處在快節奏的境況之中，感到心情焦慮，情緒浮躁，身心疲憊也就在所難免，而且苦苦掙扎卻又無法緩解。

幾十年過去了，有些人好不容易熬到了退休，卻又覺得無所事事，孤獨寂寞，百無聊賴，由此而產生情緒抑郁，悶悶不樂。為了使心情輕松愉悅起來，讓人生充實亮麗起來，當此之際，不妨給自己營造一個充滿情趣和有美感的生活方式，給生活尋覓一灣清澈歡快的源泉，給心靈編織一處清靜祥和的安頓之所，給前路鋪就一片綠蔭婆娑、花影搖曳的夢，逐漸遠離焦慮和煩惱，逐漸接近詩意化生存的理想境地。我知道，有此種想法的應當不止我一人。君不見，有的把盞對酌，引吭高歌;有的揮毫潑墨，筆耕不輟;有的名山大川駕車遠游;有的河港湖汊持竿垂釣;還有的將時間用在麻將桌、撲克牌、廣場舞、土戲臺、陀螺、腰鼓、“楚河漢界”、養鳥、遛狗、斗蟋蟀等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盡管形式不同，然而目的卻是殊途同歸——排遣煩惱、拒絕孤獨、尋求精神愉悅。娛樂形式異彩紛呈，自然各取所需，各取所愛。而我的愛好似乎有些另類，工作之余就想坐在一個靜靜的處所，欣然捧一本自己喜讀的書卷，在知識的海洋中游走翻閱，即便不求甚解，不求饋贈，也覺心閑神怡。當然了，讀書讀到疲倦的時候，也許會癡癡發呆，舉目凝視，看枝頭那花開花謝、葉綠葉黃;也或許會隔窗凝眸，遙觀晴空那云卷云舒，雁來雁往。然而這樣下去，久而久之又可能感到些許枯燥和孤獨，感到似乎應該喝點什么以增添趣味，增添舒適感。喝什么呢？“酒澆清苦月，茶潤寂寥花”。而眼前情景卻并非那般如愿：無明月之朗朗，唯花影之綽綽。身為女子，酒是不能隨便喝的了，于是我便選擇了品茶。

飲茶是百姓的生活必備之一，更是一般讀書人的閑情雅致。常人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鄭板橋卻說：“晨起無事，掃地焚香，煮茶洗硯。”他把飲茶列為日常要務之三，可見他對茶的愛至深，情至濃。茶有多種，以顏色可分綠茶、紅茶、白茶、黑茶等等，但無論什么顏色，無非熟茶生茶而已。我有一位老首長，從領導崗位上下來之后定居上海。去年春天他回鄉探親訪友，順便給我帶來一盒西湖龍井。那茶雅名“玉露”，湖綠色的陶瓷茶罐，用帶著桃紅色斑點的鵝黃棉絨巾包裹著。天藍色的外包裝盒上有一個乳白色的圓月，寓意皓月當空。月中是明代江南才子唐伯虎的一幅山水人物小品，古趣盎然，恍若仙鄉。旁邊有他題寫的詩句：“誰叩柴扉驚鶴夢，明月千里故人來?！?/p>

詩畫和茶一樣的清新逸香，我忍不住打開茶罐沖泡了一杯。只見茶盅的邊沿浮繞著翠碧氤氳，清亮鮮綠的茶片，一槍一旗亭亭玉立，載浮載沉，卓然不倒，透出一種近乎乳香的茶韻。我慢慢啜飲著，竟然忘卻了浮生凡塵，只感到齒頰間一股奇異的清香在緩緩地彌漫、飄逸。由于茶有著清淳、芬芳、靈秀、飄逸等諸多神妙之處，因而便有人為茶而沉醉，為茶而癡迷，為茶而神魂顛倒，為茶而超然忘我。陸羽因酷愛茶而被后人尊為茶圣，他也的確不負眾望，著有《茶經》一部，成為世界上最早研究茶的專著。被尊為茶中亞圣的玉川子有《飲茶歌》一首，歌曰：“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备柚忻枋鲇翊ㄗ右贿B吃了六碗好茶，只覺得肌骨清逸，腋下生風，仿佛與仙靈相通，欲駕清風去蓬萊仙居。以上二位雖然愛茶而成癖，因茶而癲狂，然而卻頗有造詣，頗有成就，乃嗜茶者中的佼佼者，當屬可敬可愛，可賀可贊。

古今以來，茫茫人海里究竟有多少茶的情種，茶的高人，無人能夠說得清楚。如今每到一地，街頭巷尾茶館林立，有的還相當豪華排場，大廳雅間、廊道樓堂，處處懸掛名人字畫，兼營古玩玉器、文房四寶，成為鬧市中高層次、高品位精神享受的場所。然而如果說飲茶聊天只是富商新貴、文人墨客的專利，那也不是很確切的。一個周日下午我約幾位美女在南陽公園采風游玩，剛跨過一座小橋，回首之處，看到幾位老者在溪畔綠蔭下飲茶聊天，那一幅旁若無人、悠閑自得的樣子，真令人羨慕不已。我在另一場所見到的情景就更加奇異了。一日黃昏在解放廣場附近，遠遠看到幾個人指指劃劃，似乎在點評什么。走到近前，看到一位老者正專注地打太極拳，張弛有度、進退自如，一招一式若行云流水。看了一會兒，心想，太極拳我雖然未曾接觸過，但從網上也了解過，略知一二其理論基礎。而這位老先生的功夫，其實也不過平平而已，何至于如此引人關注呢？再仔細看下去才發現，那老者的左手緊握一只精巧的小茶壺，每打完一個招式必輕輕啜飲一口。那飲茶的姿勢與太極拳的套路融化在一起，渾然一體，天衣無縫，一點兒瑕疵也不留，毫不影響上下的連貫性。這時方如夢初醒！

一位文學界前輩曾說過：“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庇幸桓睂β撘驳莱隽舜朔N意境：“水清魚讀月，山靜鳥談天”。在清澈的溪流之中，魚兒也會把明月當作詩書來研讀;于幽靜的山林之上，鳥兒也會端坐枝頭，如文人雅士般瀟灑清談。所以慢慢我也深愛上了品茶，愛的就是這清醇的茶韻，愛的就是這清幽的環境，愛的就是這清雅的友情。何為聊天？答曰：聊天者，閑話也，談天也。身邊必有二三知己，男女不限，只要有好書，好茶，便可以隨意談，盡情聊，無拘無束，無際無涯。聊天范圍盡管可以很寬泛，但是也不是沒有規矩的，也是有尺度，有底線的，切不可口無遮攔，作雞鳴狗吠、烏啼鴉怨之音，唯如此，方不失為一種高雅健康的生活方式。在飲茶讀書聊天過程中，可以把郁積于胸中的塊壘在熱茶的氤氳中漸漸化去，而換來一片祥和安寧的心境。如果聊天時飲的茶特別精美，環境特別清幽，則更能發人沉思，感悟生命，甚至可以使人的心境提升到“知清達和”的玄妙境界。所以我對飲茶設定了三要素：好茶、好友、好境地，缺一不可。

仲春我拐道上?？赐俏辉浰徒o我西湖龍井的戰友。那天是周末，又恰逢春雪初霽，戰友邀來三四位老鄉。我們一行乘車談笑風生，先到上海外灘簡單轉轉，大家異口同聲要求回西湖觀光，沿西湖水岸信步走去，至一山崖處，漸漸感到氣息越發清爽，四周醉一般的幽靜，澗底崖邊的松、柏、冬青、香樟交融而成的滿山翠色撲面而來。轉過山腳，又聽到澗水好像從樹叢底下汩汩流過。拾級而上，七轉八抹，一陣攀登之后，到了青石堆砌的龍井泉旁，只見泉水從石縫中噴涌而出，灑落成溪，積溪成潭。潭水澄澈如碧，靜得凝住了似的。潭面上蒸騰著淡淡的、輕輕的暖煙，仿佛泉脈下隱藏著一種溫情，一種暖意。望著潭的深處，不但可以清晰地看到水底那縷縷苔痕，還可以從靜若沉碧的片片苔茸的光影里，隱約感覺出潭水的深邃和凝重。眼前一座茶樓，古韻悠然，靜謐優雅。剛一進門口，漂亮的妹妹微笑著迎了上來，將我們帶到一處依山傍水的窗前坐下。略一躊躇，早有一位佳麗捧上茶具來。小巧的紫砂秋柿壺，細白瓷釉掛里兒的紫砂枇杷盞，都輕輕地放在桌面上。微微一笑，慢聲說道：“歡迎光臨，請品嘗梅家塢?！奔s莫著壺里的茶葉已經舒展開來，就淺淺地斟了半盞。看那茶色時，只能用“宛若新荷”四個字來形容。我舉杯到唇邊，略啜一口，只覺得舌香而齒爽;再啜一口，又感到喉潤而肺清;隨后又細細地啜一口，這才由五臟六腑里漸漸滲出那么一種清淳的微妙來。此時哪怕你剛從萬丈紅塵里騰挪出半個身子，心里頭即便正窩著千般煩惱萬般憂愁，只一腳踏進此情此境中來，也立刻會感覺到似乎換了一個嶄新的自己?！盎啬c蕩氣”之類的優美詞匯統統顯得是那么的蒼白慘淡。

我啜飲幾口，算是品了茶了。此時壺中那隱隱的茶聲，窗外枝葉間綿綿的綠云，以及那一潭輕輕的暖煙，滿山淺淺的寒碧，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悄悄融進了掌心上這清茶的悠悠韻味里了。當我們放下杯盞，舍下半壺荷色，迤邐來到山遮路轉處，夕陽殘照下，回頭望一望那半山風物的時候，目光卻被一脈幽香挽在了披著雪紗的山茶樹上，仿佛那枝頭綻放出無數顆含著微笑的晶瑩花蕾，花蕾上溢出了渺渺的茶韻來。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天我們喝的“梅花塢”，竟是一種名茶中的絕品，連杭州本地人也很難品嘗得到。有人說，茶和書一樣能解人之迷茫，濾人之清夢。那天飲了“梅花塢”之后，我的心境仿佛一下子清凈了許多，很多不如意之事也伴隨茶香飄然而去。也許是那茶情茶韻特別地偏愛了我，讓我在文學道路上結交了許多文友及茶友，越發感到茶香愈濃，友情益深，雖不及古人那樣精研茶道，盡得其妙，但也追求飲茶的情調和意味，明白了飲茶的真諦。閑來小聚，清茶一壺，修身養性，求的是一種情趣，一種格調，一種文化，一種生活，一種平淡而純真的友情。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如若清茶一杯，隨淡泊而有韻味，唯有如此，友誼才能長久共存，沒有利欲的摻雜，只有感情的攙扶。彼此傾慕，相互欣賞，茶一樣的清澈，云一樣的舒展，在歲月里漫漫浸潤飄蕩，回味久遠，綿延悠長。